第六十五章 百鬼夜行（七）
陈启明在羽绒服外头套了游乐园工作人员的绿色小马甲，对着玻璃打量了一下自己这副尊容，好似被韭菜绑架的汤圆。他对着自己的倒影比了个“耶”，转头看见慌慌张张跑过来的男生。
那男生约莫十来岁，身形挺拔健壮，却顶着一脸鼻涕眼泪迎风奔跑。
陈启明不是阴阳眼，平日里也得借助符箓等外力才能看见鬼魂。但趴在男生肩头的红衣女鬼，却是毫不设防地撞进了他的视野里。
那女鬼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发青的胳膊亲热地从背后缠绕着男生的胸口，尖尖的下颌不住地在男生的脖颈处蹭着。
她注意到陈启明的目光，抬头对他笑了一笑。
“救我，救命啊！”男生哭喊着，一头栽倒在地上。
陈启明一个虎跳出去，一只手护住男生的后脖颈，一只手拍向女鬼面门。女鬼呲着一口渗出腥气的牙，毫不犹豫地对着他的手咬下去。陈启明手上是块石英机械表，女鬼的牙险些在上面嗑断，一时间竟然还扯不出来！
陈启明腾出手来，一个法诀拍散了她。
本就是依仗着邪术勉强现身，陈启明这一招又狠又快，直接把她打得魂飞魄散。
“你没事吧？”陈启明扶起男生，问。
“有鬼，这里有鬼，我要回家！”男生扯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说什么呢先生，我只看见您一个人跑过来摔了一跤，没摔伤吧？”陈启明露出一个贴心的微笑，“今天我们园区可以凭门票领取伴手礼平安符一张哦，保佑你走夜路都平平安安的！”
打发走精神恍惚的小朋友，陈启明慢慢吐出一口气，看着自己手表上缺掉的一小角。
“这能报销么？”陈启明嘀嘀咕咕的，摸出手机在微信工作群里报备。
白鹭公馆十三号案件以后，他顺利地通过了补考和后面的考试，入职特调局。这是他参与的第一起行动，主要任务就是解救遇险的游客，然后给他们发平安符——也就是特调局里压箱底的驱邪符。
这东西镇压寻常鬼魅邪祟不成问题，但遇上红白撞煞那种凶险的东西还是不够看。陈启明刚刚听说裴雪听从里头捞了个人出来，不由得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
平安符再多，特调局的干员也不可能多过游客，派发起来实在是个庞大的工作量。何况方才喷水池边饕餮发狂，已经引起了恐慌，等到恐惧蔓延，这个游乐场怕是封不住。
“封不住就不封了。”裴雪听一把拨开头顶上悬着的南瓜鬼脸，没好气地说。
特调局临时征用了喷水池旁边的一家甜品店办公，里面用骷髅头、南瓜和吸血鬼的尖牙装饰得花里胡哨的。除游乐园外指挥车上的干员，所有人都派出去了，这里只有裴雪听一个人。
裴雪听一边和陆吾通话，一边把头顶上挂着的玩偶抽得滴溜溜地打转。
如今游乐园彻底与外界隔绝，能和外面通讯的只剩下特调局的对讲机。
“你在说什么浑话？”陆吾一巴掌拍在操作台上，满操作台的小灯立刻呼天喊地地叫嚷开，红红绿绿地闪烁不休。
“每个出入口都安排上我们的人，让那些人类游客出去。”裴雪听说，“一个一个地验，一个一个地查，就算慢一点，好歹是个口子。现在满游乐园的惊弓之鸟，你还要把他们跟妖魔鬼怪关在一起，我看你才是疯了。”
陆吾让她夹枪带棒地一顿数落，不由得语塞。
“听我的，开放游乐园信号和网络，广播通知所有人陆续从出口撤离。”裴雪听活动着手腕，“空投武器到游乐园监控中心，我在那里等你。”
“你要干什么？”陆吾警告她，“你可别乱来，我告诉你，这里是京州，不是撒哈拉沙漠深处无人区！”
“我又不是移动核弹，你用不着这么紧张。”裴雪听安抚他，“我只是想不明白，这人是图什么。京州是我们的地界，他们还想翻天么？这些手段除了让信息科加班，好像也没有什么用。”
陆吾被她的狂妄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不跟你说，你让宋小明说。”裴雪听懒得和他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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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的，陆局。”宋小明不大自在地推了一下眼镜，抱着电脑给陆吾汇报，“我刚刚统计了所有同事上报的处理报告，发现一共是水鬼三十二起，僵尸四十八起，厉鬼二十六起，妖物暴走十三起。”
“我不姓陆……”陆吾抹了把脸，道，“算了，你接着说，然后呢？”
“按特调局的分级来说，真正的A级及以上案件只有两起。”宋小明照本宣科道，“我们特调局对于这类超自然危害事件的分级，是按照邪祟凶险程度、波及人数和目击人数来算的。”
宋小明一锤定音道，“所以，真正高危的案件，只有裴科处理的饕餮暴走和红白撞煞。”
陆吾怔住了。
——
“听明白了？”
裴雪听逆着人流走向游乐园的监控中心，和无数惊恐、惶急、将信将疑的人擦肩而过。他们脸上或还带着精心描摹的妆容，或者只是被泪水泡过的残妆。
游乐园的监控中心兼指挥室是一座灯塔，外头涂装着经典的动漫人物形象。游乐园上空反复播报着游客提前离园的通知，灯塔上动漫人物的眼睛像是掩映在一片阴影里，显得那笑容都阴森起来。
“我是不知道他们想杀我还是想杀檀真，”裴雪听语调轻巧，“不过你应该不至于和我一样糊涂吧，陆吾？”
陆吾闭了闭眼，好久没说话。
裴雪听也不指望他回答，陆吾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只要他不想说，谁也别想从他嘴里刨出来一个字。
“五分钟后武器箱空投到监控中心。”陆吾深吸一口气，“这样的手笔，我大概知道是谁了。你拿着武器防身，我会过来。”
“随你的便，只要你不怕闪到你的腰。”裴雪听懒洋洋地说。
陆吾笑了一声，这是第一次裴雪听听不出他笑声里的含义。
“给你投的有白磷弹和大徵天子剑的仿制品，”陆吾嘱咐她，“白磷弹对付那些小东西或许有用，但对上那个人，你只能斩了他的头，把他的脊梁骨抽出来。”
“听起来是你的熟人啊。”裴雪听调侃了一句。
转眼间，她已经到了监控中心。
嘉年华的举办方老早坐在家里数钱了，留下来加班的都是打工人。
负责人早被今天这接二连三的事故折腾得心力交瘁，蹲在墙角一言不发。几个干员穿着特调局的制服，正站在密密麻麻的监控视频下，见她来了，纷纷让开一条路。
裴雪听眼角一斜，目光在那没动静的负责人身上一顿，状似无意道，“宋小明，把我们无人机的监控同步过来。”
宋小明愣了一下，然后果断道，“是。”
下一瞬，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了监控室。裴雪听侧身躲过刺向她腰眼的刀锋，抓着那只手猛地砸在仪表台上。清脆的骨骼折断声伴着一声闷哼响起，又一道厉风袭来。
裴雪听抓着手上这人的胳膊，把他整个抡了出去，将那人砸得人仰马翻。
“刷”的一声，雪白的灯光猝然亮起。
意图袭来的几个人被灯光一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早有准备的裴雪听闭着眼，拔枪对着传来动静的地方射击。
“裴科，你没事吧？”宋小明紧张地在通讯频道里喊。
“没事。”裴雪听看了一眼被划开的小臂袖子，一道血痕缓缓冒出鲜血来。
裴雪听再三和宋小明强调过，凡事不要让她讲第二遍，否则做事的人会死的很难看。而在来监控中心的路上，裴雪听已经说过一次，把无人机画面投到监控中心。
宋小明察觉到裴雪听的异常，立刻就夺取了监控中心内部的权限，咬牙断了电。
裴雪听看着那几个倒地不起的假干员，还有墙角缓缓倒下的、负责人的尸体。她一进来就发现那人已经死了，伤口是眉心的一道细长伤口，亡魂正茫然地顶着那道伤口，徘徊在自己的身体旁边。
裴雪听拎着枪走到一个看起来伤得最轻的人面前，“我们的人呢？”
“早死了！”那人恶狠狠道。
裴雪听一枪打碎了他的膝盖，他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叫喊，喉咙都要喊裂开了。
“你们的人在哪？”
“不、不知道……”
裴雪听第二枪打穿了他的肩胛骨。
“我的耐心有限，你不说，那就去死吧。”裴雪听对着他的脚踝扣下扳机。
“我说！我说！”
白磷弹洞穿了他的脚踝，他疼得直翻白眼，险些昏死过去。
“真是不好意思，你说晚了。”裴雪听吹了一下枪口的烟雾，“现在说吧。”
“那位大人……在最高处。”他哆哆嗦嗦道，“我们就知道这么多。”
“你们是什么人？”裴雪听居高临下地问。
那人的眼神忽然变了，痛楚和恐惧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空洞、茫然，像是玩偶娃娃的眼睛。
裴雪听警惕地和他拉开了距离。
他却没有如裴雪听想象的一般暴起伤人，而是语调诡异，像是舌头僵直着，说：“我乃带领世界开启新历史，终结旧时代的黄昏议会！”
裴雪听一枪打爆了他的头，脑浆飞溅出去一米多。她还扣着扳机的手指隐隐发麻，身体却已经一脚踢开了这具尸体。
对讲机里，陆吾焦急地喊着她的名字。
“是黄昏议会。”裴雪听说。
“我知道，你先不要轻举妄动，在那里等我，我和你一起——”
“他们不是想杀檀真么，目标转移到我身上了？”裴雪听轻蔑地嗤笑一声，“算了，无所谓。”
“裴雪听，你要干什么？”
“不然你先告诉我，他们不去找青铜棺，想方设法地要我的命干什么？”
陆吾没有给出答案。
于是，裴雪听在他的咆哮声中，摘下通讯耳机，扔在地上踩了个粉碎。天空中传来直升飞机掀动的噪声，一朵白色的伞花绽开，带着一个金属箱子缓缓落地。
裴雪听打开金属箱，一边往弹匣里填子弹，一边打量墙壁上挂着的监控画面。
整个游乐园都是往外涌的人，被冷落的游乐设施孤零零地挂着那些可笑的装饰，地上滚过一只空掉的塑料瓶。寂静的林荫道上更是一个人都没有，伫立在夜色里的摩天轮却还亮着灯。
摩天轮内部没有监控。
裴雪听从金属箱里取出了那把“大徵天子剑”的仿制品，是古八方宝剑的制式，剑身线条凝练流畅，剑腹上镌刻着夔纹。微风从剑刃上飘过，发出裂帛般的蜂鸣声。
裴雪听知道有的古剑上附着着剑灵，或者刀剑先主的英灵，有辟邪破煞的威能。但仿制品只是拙劣的山寨品罢了，空有古刀剑的形体，却没有任何别的作用，只是个好看的花瓶。
可陆吾信誓旦旦，裴雪听倒有点不确定了。
算了，裴雪听心想，认识这么多年，只有我坑他，没有他坑我的。
裴雪听把剑推回鲨鱼皮的剑鞘里，起身离开了监控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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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真捏断了那水鬼的脖子，随手把他扔在地上，用消毒湿巾擦了擦手指。
兜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檀真看见来电人，慢吞吞地接通了。
“琥珀在这里！裴雪听去找他了！”陆吾火急火燎地吼道，“裴雪听身上现在有天眼，对上琥珀就是死路一条，你赶紧去拦着她！”
檀真的瞳孔骤然一缩，急促道，“她在哪？”
“她往摩天轮那边走了。”陆吾似乎也在奔跑，听筒里传来呼啦啦的风声，他骂了一句脏话，气急败坏道，“这破游乐场修这么大干什么？浪费土地资源！”
檀真挂了电话，望向游乐场另一头的摩天轮。
摩天轮晚上停运，本来只是静悄悄地戳在那里当个摆设，此刻却亮了起来，托着圆嘟嘟地舱位缓慢上升。
——
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嗡”的一声震了起来，裴雪听看着“檀真”两个字在屏幕上跳，想也不想，直接挂断了。
坐在她对面的人很满意她的举动，含着笑意点了点头。
摩天轮带着两人远离地面，从他们的视角望出去，地面上匍匐着树根盘踞般的灯光，向着四面八方舒展开枝叶。而庞大的人流穿行其中，渺小得像是蚁群。
“你应当不记得我了，所以容我自我介绍一番。”
赤足白袍的男子有一双浅棕色近乎金色的眼睛，瞳孔纹路因此愈发清晰起来，像是古奥曼妙的壁画图腾，令人忍不住沉溺在他的注视中。
“我叫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