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永不坠落的夏天(五)

特调局成立六十年,堆积的案卷能活埋十个行动科。但那些被印刷在S级通缉令上的角色,却是少之又少。

无他,实在是犯罪成本太高,生活质量又太好。

一般的犯罪,也就是装神弄鬼、招摇撞骗,骗不到多少钱不说,还很容易被抓进去吃几年牢饭。

脑子灵光点的已经学会了在网上卖声称开过光的石头,只要贴上“招桃花”的标签,卖相看得过去,就有扎堆的冤大头买单。

而足以在社会版新闻上挂几个月不下来,事后在当地流传成都市传说级别的犯罪,往往还没长成形,就被大数据曝光了——信息科每天都在盯着网上的舆论,某地出现突然暴富的人、某人突然性情大变这种事都事无巨细地汇报。

毕竟现代人把手机培养成了身体的另一个器官,大部分又患上了“遇事不决先拍照视频发朋友圈”应激反应,想要监控社会上的异常情况实在是太容易了。

如果殷家村的事发生在现代,在殷贽打下第一根生桩的时候,就是他飞黄腾达的美梦破碎的时候。

“雷霆教会、第一先知、黑色荆棘……这是什么,世界第一骑士团?谁把游戏公会的资料混进来的?”

裴雪听踏进信息科办公室,就听见信息科科长平地一声吼,眼珠子瞪得都要掉下来了。信息科科长是个珠圆玉润的小胖子,看上去就是雪白绵软的一团,瞪着人的时候尤其可爱。

他远远地看见裴雪听进来了,晨会被这人一顿胖揍的场景历历在目,于是惊恐地用文件遮住了脸。

“躲什么?我不揍你。”裴雪听把他手上的文件按下,“我要的资料呢?”

信息科科长的小短腿在办公桌上一蹬,办公椅滑出去好几米才停下。他警惕地指着桌上的文件夹说:“特调局成立以来通缉过的超自然犯罪团伙名单和他们的作案手法,一共有二十三个。”

“在京州范围内出现的只有三个,不过也销声匿迹好多年了。”

特调局总部就在京州,邪魔外道、妖魔鬼怪在这里作乱,好比脱光了在真武大帝面前裸奔。

“药师会、风花社和……”信息科科长生生地把最后那个名字咽下去了,忍不住扫了一眼裴雪听的表情,见她没什么反应,才松了一口气。

他尝试着转移话题,“那个凶宅我也听过,所以这次是怎么回事?”

“阵法。”裴雪听翻过一页资料,轻描淡写地说。

所谓时间倒流,不过是人在悔恨之下的臆想罢了。大概是人生来怯懦优柔,所以古往今来,虚妄的幻想从未缺席。

“药师会当年是因为用普通人‘炼化’邪物被端掉的,多的是用毒用药的好手和坚信永生的神经病。风花社就更不用说了,以传教为主,一开始是警方那边以‘传销团伙’的怀疑上盯上的。”

“他们都不太可能有这种阵法好手。”

裴雪听的话音一顿,“大概率是‘黄昏议会’。”

信息科科长有些呆地看着她。

“我去找陆吾开会了,你们快点把黄昏议会的卷宗准备好。”裴雪听头也不回地离开,背对着他摆了摆手。

——

白鹭公馆里的灰尘悄无声息地褪去,破碎的玻璃严丝合缝地镶嵌回去,就连天鹅绒的窗帘缝隙里都被祛除了灰尘。眨眼之间,好似这里又变回了当年灯火辉煌的寸土寸金之地。

而一同鲜明起来的,还有大片大片泼洒开的血。

司南闻到了一股腐朽的气息,他把几个考生都护在后面,有些紧张。

麒麟是瑞兽,生来就能辟邪除秽,但他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从来没下功夫修炼过。这地方诡异得紧,他心里也没底。

“哥哥是一号受害者,伤口在腹部和颈动脉。”白喻不自觉地摸上自己的颈侧,“我坐的是他的位置。弟弟是二号,伤口在腹部,刚刚那位殉职的考官坐的是他的位置。”

刺猬头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情况?刚刚在楼下明明……”

“是地缚灵。”张又南沉声道。

有的魂魄因为地势或是气运的原因,被困在原地不得往生,还会反复重演自己经历死亡的场景,这就是地缚灵。

一行人依次往楼上去,当年的凶杀案现场远超电影院的恐怖片水准,叫声凄惨、鲜血飞溅。初看时他们还会觉得后脖颈一凉,那些画面不断重播,再惊悚也看得观众麻木了。

电梯“叮”的一声停在六楼,跟下面鬼哭狼嚎的四层楼不同,这里寂静得让人把呼吸都提紧了。挂满了油画的长廊尽头传来咚的几声响,浑身是血的男子十指抓着地毯从书房里爬出来。

他衬衫散乱、眼神惊恐,脑门上都是血,一边爬一边不断地从嘴里呕出血沫子。

地毯上的血迹一路撕扯,像是一道狭长的伤口。

“在警方的卷宗里,这个人是第一个遇难者。”白喻低声说。

于浩从六楼开始,一层楼一层楼地往下杀,一个人都没放过。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心理素质?

兰措的食指抵着下巴,思索道,“为什么其他客人都在楼下的客卧,他却在书房?他和凶手认识吗?”

“是的,”白喻点头,“这个人是于家持股百分之六十七的慈爱医院的医生。”

陈启明想起了什么,握拳捶在掌心,“你说的该不会是那个慈爱医院吧?”

“就是那个慈爱医院。”

慈爱医院在京州声名鹊起,一方面是因为它专攻器官移植和基因病遗传的临床治疗,集科研和临床一体。另一方面则是它下设的“慈爱基金”,自创建伊始就帮助了不少人。

这样的医院是稳赔不赚的,但慈爱医院一直运转到于浩自杀那年。

一个医生,怎么会出现在少东家的书房里?

“这个医生的资料在谁的手上?”兰措四下张望,“我坐的不是他的位置。”

刺猬头、陈启明和张又南齐刷刷地摇头。

几个人说话间,那个在地上爬着的男人猛地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翻了过来。他的衬衣、皮肤无声开裂,血液汹涌而出。男人像是砧板上的活鱼,无力地挣扎着,任凭自己的心脏被掏了出来。

司南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他用力地在胳膊上搓了一下,翻出手机打方东青的电话,“大厅餐桌上有没有放一个医生的档案?在谁的位置上?”

方东青那边传来一阵哗啦啦的翻纸声,“有,在檀真的位置上。你要么?我拍给你。”

居然是檀真。司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檀真那个碰一下就会蹭掉一块皮的体格子,不得被这鬼地方折腾死。

方东青很快把档案拍了发到他的微信上,又语调散漫地问:“你们楼上有没有什么奇怪的现象?”

司南警觉道,“楼下出什么事了?”

“大厅里的花开了,那个于浩现在看上去跟活人一样。我感觉不太好。”方东青漫不经心地说,“如果楼上死人了,记得给老大打电话。”

——

方东青挂断了电话,把铁丝又紧了紧。

于浩的双手被反铐在椅子背后,用铁丝绞紧了,手背上凸出青蓝色的血管来。他毫不慌张,面容沉静地随便方东青摆弄。他一言不发的时候,实在是有一种芝兰玉树的风姿。

方东青是个实打实的颜狗,见状不由得掀起他额头前垂落的发丝,轻佻地对着他的眼睫毛吹了一口气。

“其实我们老大说的有一点还是不对。”方东青见他黑沉沉的眼珠子对上了自己,饶有兴味地说,“如果这是一场对背叛者的复仇,当年所有人都死了,你的复仇成功了。那你为什么会因为不甘出现在这里呢?”

于浩没有说话。

“究竟是你杀了他们还不解恨,还是真正的背叛者根本就没有死?”

方东青是只与火焰同生的毕方鸟,不是麒麟那种瑞兽。他奉行“除恶务尽”的准则,殷家村那次换做是他,就不会像裴雪听一样超度桥里的阴灵,而是会一把火烧了干净。

他喜欢人类漂亮的皮囊,却懒得琢磨人类复杂的内心。

于浩就有一颗复杂的、塞满了他看不明白的情绪的心。

“说话。”方东青没有得到回应,不大高兴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考官乙有些紧张地站了起来,方东青现在的行为已经违背了特调局的规矩。

“没有为什么。”于浩在窒息的痛苦中平静地说,“我是坏人,坏人做坏事不需要理由。”

——

特调局会议室。

宽大的会议桌两侧坐着林林总总十几个人,乍一看像是电影城里逃出来的群演开会。除了裴雪听那几个全须全尾的人类,其他科的科长大都露出了自己的角、耳朵或者尾巴,就连陆吾也不再遮掩他那双虎爪似的手。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淡淡的雨后草木气息漫了过来,从背后轻柔地拥住了裴雪听。

裴雪听的脊背有些僵硬。

檀真若无其事地拉开椅子,坐在裴雪听旁边。

裴雪听给陆吾使眼色:他来干什么?

陆吾回敬:他权限足够。

檀真的手指轻轻地敲了一下桌面,“雪听,你和陆吾局长有话要说的话,我可以跟你换个位置。”

陆吾心虚地干咳一声,“开始汇报吧。”

信息科科长智慧的眼神在对面这两人中间来回打转,陆吾发话才站起来,打开了幻灯片。

“相信大家对黄昏议会都还有印象,五年前,这个组织第一次出现在特调局的视野中。”信息科科长神色严肃,“目前我们掌握的信息非常少,五年前那次行动,所有暴露的黄昏议会成员都已经死亡。”

“目前我们尚未掌握黄昏议会首脑的任何信息。”他颓丧道,“时至今日,‘银藏’仍是我们所了解的黄昏议会最高级别的成员。”

全身笼罩在黑色衣服里、连手指都用手套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男人不带一丝感情地说:“信息科如果能把和行动科吵架的功夫花在消息收集上,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了,还对黄昏议会一无所知。”

信息科科长涨红了脸,一肚子脏话蓄力完毕,却只是憋屈地低下了头。

执行科科长,枭。

出场自带《死神来了》BGM的男人,整个特调局有胆子对上他眼神的人都没几个。

檀真一言不发的翻开桌上的资料,视线落在“银藏”一栏。

银藏,前任行动科科长。

一寸免冠照上是个眉眼柔和的男人,眼瞳是温润的黑,看不出一点攻击性来。他的履历写得很满,十八岁从特调局西南分布调到京州,期间功勋无数,一路畅行无阻地升任至总局行动科科长。

直到三十五岁,被查出与魔道组织黄昏议会勾结,当场由特调局科员击毙。

“当年死的那一批人,都是各个天师世家或者散修里的佼佼者,甚至连我们特调局自己的人都在那张处死名单上。黄昏议会渗透得太深。”枭的目光冷而沉,被他看到的妖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如果这次白鹭公馆的事件也是他们一手操控,那么我建议这件事由执行科接管。”

裴雪听手上的圆珠笔被按得“啪”的一声响。

“你差不多得了。”裴雪听直直地对上他的眼神,拧得颈椎咔啦咔啦的一阵响,“我还没死呢,你就这么急着在这儿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勾结黄昏议会了?”

“裴雪听!”陆吾低低地喝了一声。

枭不为所动,十指交叠放在桌上,平铺直叙道,“毕竟行动科有前科。”

裴雪听也丝毫不让,“谁主张,谁举证。拿不出证据就把嘴闭上。”她转头看着陆吾,“你大老远把我叫回来,是为了让我抽空回来教育一下这个脑回路不带转弯的神经病的?”

枭依然是那副冷冰冰的口吻,“银藏当年怎么对你的,我们都知道。最后也是你杀了他不假。但这不能完全洗清你的嫌疑——谁知道他死之前都和你说了什么,你又有没有被蛊惑?”

裴雪听气得笑出了声,刚要按着桌子站起来,就被旁边的檀真拍了一下手背。说是拍也并不准确,这个动作暧昧地介于“抚摸”和“抽一下”之间,有很浓重的安抚意味。

红绿灯下那个缱绻的吻残留的情愫在怒火下灰飞烟灭,裴雪听脸色很不好地看着檀真——你最好有事。

“诸位知道梵阿密罗阵吗?”檀真四两拨千金地引开了话题。

“听上去像是藏南那边会流传的东西。”不伦不类地在二次元文化衫外套着绿松石串子的人摸了摸头,接过话头。

不管是好奇檀真的身份,还是对此毫无了解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毕竟谁也不想看见裴雪听和枭打起来,这俩从前的战绩相当惊人。

“禅宗讲轮回,梵阿密罗阵是另一种‘轮回’。地缚灵大家都见得不少,一般是因为尸骨和某地产生难以切割的连接,或者对身死之地有很深的执念产生的。”

信息科科长立刻就反应过来了,立刻发消息让科员在古籍中搜索相关信息。

檀真顿了一下,说:“这个阵法会把所有入阵的人都拖进那个轮回,一遍遍地让入阵者感受曾在这里死去的人的绝望,吸食入阵者的痛苦,供养给阵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