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交谈

圣旨里的内容让卫蘅喜忧参半。

也不知这次是谁拟写的诏书,言辞简练干脆,毫不拖泥带水,短短几行话就给十几日来的朝野纷争画上了句号——季平谋害当朝太傅,证据确凿,明日斩首示众。天子体恤太傅忠心报国、不幸罹难,特意封卫蘅为新宁郡君,赐下宝册金印。

唯独季平与胡族勾结之事始终只字未提,这让她有些愕然。

这种神色落在旁人眼里,只以为卫蘅是单纯欢喜过头了。

按齐朝的规制,只有三品以上官员的嫡母、正妻才能获得郡君这一诰命,极少有未出阁的女子能获此殊荣。

皇帝给卫蘅破例封了郡君,又拟了“新宁”这一寓意上佳的封号,可以说是圣恩浩**,令人艳羡不已。

传旨的官员暗中思忖,虽然这位新宁郡君父母亡故,但得了陛下和满朝文武的青眼,日后未必不能嫁进高门望族为妇,未来必定一片大好。因此他眼下非但不着恼,反而殷勤地提醒卫蘅道:“郡君,该接旨了。”

卫蘅连忙回过神来,才发现卫家仆婢们皆是一副醉陶陶的迷登样,瞧着比自己还要失措得多,倒显得她的神色反而没那么奇怪了。

她恭敬地接过圣旨,又谢过了这位官员的好心提醒,言语间稍微攀谈了几句。

这次来传旨的是一个面生的中年郎官,长得珠圆玉润,笑起来便如同一尊弥勒佛般和蔼可亲:“……陛下看过江大人的奏折后大怒,最近就将季府子弟一一绌退,连素有才名的季青临都被赶回府去了。别的不说,这位小季大人的诏书写得确实好,词藻华丽,连陛下都夸过好几回呢,真是可惜了……”

卫蘅神色平静,连眼里的笑意都淡得如同晴空下的一点云丝,略一碰就散了。

这个郎官这才突然反应过来,在卫蘅这位苦主面前说这些话是很不合时宜的,他急声道歉又连连作揖拱手,这才让卫家仆婢们勉强收敛起怒气,改为隐隐的瞪视。

卫蘅谈性索然。

那位传旨的郎官这会儿倒是知道眉高眼低了,小心地奉承两句后就带着随从离开了卫府。

罗妪在这群人走后忍不住啐了一口:“什么人哪这是!莫名其妙,就这本事还能当上天子身边的官呢?”

在罗妪的认知里,哪怕在乡下,负责迎来送往的也必须是精细人儿,要有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在,否则什么时候得罪了人,被暗地里敲了闷棍都不知道。

因此她对传旨的胖郎官格外不满,连带着卫家其他仆婢也跟着气愤起来。

卫蘅短促地笑了一声,环视左右道:“何必气成这样?这不正说明了季家此时已经黔驴技穷了吗?”

阿鹊眼睛微微一亮:“郡君的意思是,刚才那人是被季家买通来给他们说好话的?”

“孺子可教也。”

圣旨一下,季平是完了,他的家族被天子厌弃,恐怕日后也很难再维持着洛京顶级世家的风光。

自从卫弘身死、季平入狱后,两家断绝来往,卫蘅和季青临的亲事算是废了。此时季家却企图让卫蘅想起季青临的好,不管他们目的是什么,总之这是一步臭棋。

闺阁少女时的卫蘅会因此心软就放弃打击季家吗?不会!季平杀了她的阿父,这就是难以磨灭的仇恨。

那么从前世苏醒过来,和季青临做了十年夫妻的卫蘅呢?更不会!季青临待她毫无夫妻之义,她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冷血之人有半点怜悯!

相反,她死前的恨意只会一直翻腾不休,直到仇人彻底倒下后才能让复仇的火焰慢慢归于平静。

值得高兴的是,她马上就能看到季平殒命了,阿父的在天之灵也终于能够瞑目了。

周围的仆婢们也想到了这一点,个个面带喜色,欢呼雀跃,若不是因为需要守孝,他们简直就要点上爆竹,热热闹闹地庆贺一番了。

卫蘅含笑看着他们闹腾,只是不知怎么脑袋忽然抽疼,犹如被小针猛然刺入一般,让她陡然清醒。

她不由地想起了胡人。

牢房的味道十分古怪,是雨后的潮湿加上已经干涸的血的味道。一盏油灯闪着微弱的光,只能照亮昏暗的一角,隐约可以看到肥硕的老鼠大摇大摆地爬过桌沿,居然毫不怕人。

季平麻木地躺在一捧乱草上,双眼空洞无神,如果不是胸膛还在微微起伏,几乎让人以为是一具倒卧在地的死尸。

这时,监牢尽头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惹得不少囚徒们争相抬头去看,引起了一阵阵**。

季平没有动弹。

那些囚徒们还心存着一线希望,可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一个将死之人还能有什么指望呢?

可是那阵脚步声却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关押季平的牢房门前。“砰!”的一声,牢门被猛然推开,几名狱卒领着一个白衣少女进了牢房。

季平缓缓睁开眼,浑浊泛黄的眼珠微微转动,很快就聚焦在了走近的人身上。他倏然挣扎着从乱草上坐起来:“是你……”

他说的太急,也不知扯动了身上的哪处伤势,竟咳得连连呕血,声音如同破风箱般沙哑刺耳。

“是我。”卫蘅点了点头,看着季平的眼神复杂无比,“季平,明日就是你的行刑之日,我今夜特来看看你。”

卫蘅从前都是孺慕亲近地唤着“世叔”,在卫家对质时她冷冷地唤他“季大人”。到如今这地步,他居然成了小辈都能当面直呼其名的人了。

季平冷哼一声,又懒散地躺倒在了乱草上:“我只是一时不察,栽在了你这个黄毛丫头手上,可你以为自己能得意多久?还是你以为自己的下场能好到哪里去?”

卫蘅身后跟着的几个狱卒顿时喝骂道:“大胆,竟敢对郡君无礼!”

有狱卒想要上前教训季平,被卫蘅抬手拦住,客客气气地询问道:“我想和他单独说几句话,可否行个方便?”

狱卒们咧嘴一笑,连忙躬身退下:“郡君请便,小的们这就去外头候着。”

眼看着最后一个狱卒也离开了牢房,卫蘅这才转过身,看向躺在地上如死尸一般的季平:“你这话说得可笑,我阿父虽然逝世,但是天子圣眷还在,卫氏宗族尚存,无论如何都不会落到你如今的下场。”

她不顾大牢肮脏不堪,洁白的裙摆在地上缓缓扫过,一路走到了季平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季平,你之所以落到这种田地,全是因为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卫蘅眼中的怜悯之色深深刺痛了季平,他又惊又怒,甚至还觉得有几分荒唐。

他可是洛京季家的族长,是齐朝正一品的尚书高官,几时轮得到一个黄毛丫头张口闭口来讥讽他?

他咬牙切齿道:“成王败寇,我既然敢做便不惧这临头一刀!只是你、你们,再过半个月,不!十天……”

十天?

卫蘅不由想起了前世由胡人点燃的战火,那场大动乱使中原沦陷、齐帝南渡,亿兆黎民百姓都成了乱世里的一捧白骨!这么说,季平果然和胡人暗中勾结?

她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正要听听季平接下来的口风,哪知他竟然恨恨地闭上嘴,不再言语了。

卫蘅目光微微一转,嗤笑道:“十天后怎么了?那时我依旧是陛下亲封的郡君,安享荣华富贵,而你早成了泉下之鬼,连带着整个季家都会被人戳脊梁骨。啧啧,文襄公竟然有这样不肖的子孙,真是败坏他老人家的英名!”

季平一双浑浊的眼睛直盯着卫蘅,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可怕响声,脸色十分狰狞。

文襄公是辅佐齐朝开国皇帝打下江山的肱股之臣,他的家族也因此一跃成为齐朝的世族高门,延续到季平这一代已经有百余年了,底蕴人脉十分深厚。

卫蘅当着季平的面提起季家先祖,可以说是种极大的羞辱,也难怪季平会有这样的反应了,可他却始终都没有再说下去的冲动了。

季平咳喘了几下,冷笑道:“这种激将法可还太嫩了些,就这么点微末的手段,也想从我这里套出话来?”

“套话?”卫蘅摇了摇头,神色不屑道,“不就是勾结胡人这桩事吗?你落到锦衣使手上,就是有天大的秘密也都能被抖干净了,如今哪里还有秘密可言。”

锦衣使刑讯折磨人的花样可谓是千变万化,京中人人都知道,落到锦衣使那就是生不如死,这群活阎罗们有的是办法让人吐出真话,听说并不比让河蚌吐沙难多少。

看着季平这一副凄惨的模样,卫蘅相信他不会撑过锦衣使的严刑拷打。

果然,季平脸色大变,本就苍白的脸上连最后一丝血色都消散了。他不可置信道:“江恭居然把这件事都告诉你了?他是疯了不成!”

卫蘅心道有门,倒也不澄清这件事,只是皱着眉冷冷道:“这你不必管。我今日来只为问你一句话,你和我阿父是几十年的交情。我阿父此生为国事鞠躬尽瘁,而你却甘愿做一个背叛家国的小人,死后遗臭万年,就不觉得羞愧吗?”

牢房里一时间寂静无声,只有季平一阵阵喘着粗气的声音回**在小小的屋室里,听得让人心烦意乱。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开口道:“你既然都知道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虽然我和你阿父年轻时一起立志报效朝廷,决心对抗世家和外敌,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可是如今想来,那都是些傻话!痴话!蠢话!”

说到激动处,季平又呛咳了起来。血丝从他嘴角蜿蜒留下,他却毫不在意地接着道:“这世道想做点实事太难了,和那些抱团进退的世家对抗……简直就是蜉蝣撼树,难如登天!我年轻时不服输,可结果就是被贬谪到岭南整整十五年,连我的家族都彻底和我断绝了关系,那种贬谪幽居的痛苦你怎么能体会到呢?”

“所以我放弃了,我向掌握权柄的世家们服软,于是我又被调回了中枢。这没什么可耻的!”他口中这样说着,眼里却流露出强烈的悲哀沉郁,“连几代天子都受制于世家,不得不向他们低头,世家操纵天子就如同操纵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婴孩——而我!我一个久久不得志的小官,我该怎么办?能怎么办?”

他的满腔郁愤就如同一截枯槁,曾经的确轰轰烈烈地燃烧过一场,恨不得将朝廷的沉疴顽疾彻底焚去,可是如今却早已熄灭多年,只剩下一点余烬还在诉说着过去的壮志豪情。

季平的这番话其实并没有给出卫蘅想要的答案,但她依旧耐心地听着。她有些出神地想,兴许是因为季平和阿父相处久了吧,两人提到朝廷处境时的愤怒神色,竟是十足十的相似,这让她不由更加怀念起自己的父亲来。

季平闭了闭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我本来以为,向世家服了软也不打紧,我还可以竭力清除边患,还天下太平。可是我没想到……唉,不提也罢。我被人出卖给了北狄,北狄人让我要么选择做他们的内应。要么,去死。”

北狄是塞北实力最强劲的一支胡族,和齐朝之间的战争持续了百余年,两边手上都沾满了对方的血,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这些年齐朝国力衰落不堪,而北狄人却是秣马厉兵,已经将北方第一大州并州收入囊中。

卫蘅叹了口气,显然北狄人的胃口并不满足于一块北方之地,他们要的分明是整个天下!至于胁迫季平这样的齐朝高官作为内应,大约只是北狄人宏图霸业中的一环而已。

她问道:“你方才说被人出卖,后来可知是谁?”

季平并不回答,只是阴测测地笑道:“你胆子倒大,不过只怕你听了之后,没命活过今晚。”

卫蘅愣了一下,下意识去看他那双浑浊的双眼,才发现此时季平的眼中却是一片清明。两人目光相接时,突然出现的灵光犹如一道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让卫蘅不由浑身一激灵。

是洛京城中的世族?还是整个天下的世族心照不宣地布下这场局?他们想做什么?

卫蘅忽然想到,这十几年来皇帝倚仗宦官的势力来弹压世族,死在宦官手下的世族大户数不胜数,举族覆灭的都大有人在。

君王如此暴虐无道,忠心齐朝的臣子是想着早日铲除宦官,还天下太平,可对于已经血流成河的世族来说呢?

她打了个冷颤。

天下没有长盛不衰的王朝,可是却有几百年来荣耀不衰、冠冕不绝的世家。既然齐朝皇帝薄待世家,那他们就要换个人来做这天下之主,比如北狄人不就很好吗?一群只会骑马打仗的胡人,想要治理好国家就必须倚靠世族,而世族也能从中攫取到更多更大的利益。

这是双赢。

卫蘅忍不住喃喃道:“这真是,真是太蠢了。”

开门揖盗,将天下百姓置于水火之中,这一切的代价只是为了门户私计?

何其愚蠢!何其悲哀!

此刻洛京城中这种利欲熏心之辈有多少?十家?百家?还是更多?

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难怪他们竟然连季平勾结胡人的事都能瞒下来。这些世族就犹如齐朝的一道道病疮,事情到了这一步,齐朝的败亡就几乎注定了!

季平脸上又恢复了那种麻木冷淡,慢吞吞地挠了挠头上发痒的虱子,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卫家也参与进来了。”

卫蘅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听明白后顿时勃然大怒:“你说什么?我阿父绝不是这种人!”

“季弘只是卫家旁支庶子,再看看他这些年对世家做的事情,说一句酷吏都不为过,谁会蠢到把他当做世家的人?”季平不耐烦地挥一挥手,“我说的,是卫家嫡脉——江州卫家。”

话说到这份上,他也不藏着掖着了:“实话告诉你,你阿父的死可少不了江州卫家的功劳。当夜江州卫家的人和我交接情报时,不巧正被卫弘当场撞破。当时我用石块砸晕卫弘后,惊慌得只想拔腿就跑,是那个卫家人坚持回来斩草除根,不能留下一点祸患……”

“……你说的那个卫家人是谁?”

“江州卫家的家主,卫弧。”

平地惊雷,骇得人神魂皆惧。

卫蘅的手上出了一层薄汗,黏腻腻湿漉漉的,这种平时会让她格外不舒服的情况此时却无法让她稍稍分一下神。事实上,卫蘅十指紧握成拳,连指甲都深深扎进肉里了她都没注意到,只是反反复复地追问:“空口无凭,证据在哪里?”

季平懒懒地瘫在乱草中,混不在乎道:“整个季府都被江恭那厮带人翻了个底朝天,我哪有什么多余证据给你?言尽于此,至于信或不信,这是你自己的事了。”

“行了,我没有其他话要说了。”季平做了一个赶客的手势,闭上眼睛,“我明日就要死了,到时候你就可以拿着我的首级去祭奠卫弘了。他是个了不得的硬骨头,我却不是,这些年一错再错,若不是在你这里摔了跟头,日后和那些世家也没什么两样了。”

他长叹一声:“这样收场,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