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北狄

秦渡是有分寸的人。

他在奏折中洋洋洒洒地用了大量篇幅去夸赞各世家守望相助的情谊和除寇功劳,堪称花团锦簇,让人不由惊叹这位前大将军从事的好文采。

不过在奏折末尾处他附上了一长串杀敌立功者和死伤者的名录,这些名录几乎成了一本厚厚的小册子,还美其名曰让天子感受一下子民的忠义之心,让谢昭哭笑不得。

他心里着实有些不喜秦渡这所谓的分寸。

完全是踩在世家的底线上左右横跳,不算出格,但却让谢昭心里不那么舒服。他想了下,大约就像是本打算独吞所有,现在却要被迫留下一口汤的膈应感。

不过无伤大雅。

就算带头夺关的是秦渡,力劝各世家出手救援并定下作战计划的是“左衡”,但——那又如何?无论如何,谢昭这群人总能占到最大的功勋,这就是他们出身的门楣带来的荣耀与底气。

他轻吐一口气,笑了笑道:“秦先生如此殷勤,那我等就却之不恭了。”

说完,提起笔在奏折上写下了一个龙飞凤舞的一个谢字,又加盖了谢氏族章。

其他人见出身王谢大族的谢昭都让步了,对视一眼后便跟着在奏折上签下了一个个世家大族的名号。

当夜,几匹快马便带着各世家紧急上书的奏折直奔洛京而去,掀起滚滚尘烟。

不提洛京会因为这封奏折如何动**,第二日一早车队依旧照常启程。

路途烦闷,马车上点了上好的沉香,醇厚的甜香化作青烟袅袅升腾,直熏得人口舌生津,心神为之一静。

浮生偷闲,惬意得让人只想沉沉睡去。

卫蘅换回了宽大洁白的孝服,躺在马车里合目假寐,锦被滑落一角,露出了一截白皙纤细的手臂,肌肤莹白如玉。

美人卧榻而眠,这本该是极动人的场景,可惜她手臂上却有着一道狰狞可怖的疤痕。这道伤口就像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几乎将卫蘅的手当中劈断,足可见当时的情况有多么危险,哪怕它已经是陈年旧伤了,也依旧让观者触目惊心。

这样的疤痕,卫蘅身上还有十几道。

被她阿父重金请来的女医摇头叹息道,这伤势太凶险,能活下来都是邀天之幸,至于想要疤痕尽消……除非华佗复生,否则断无可能了。

卫蘅自己倒想得很开,并不觉得女子有了疤痕就是天塌地陷,卫弘也很想得开——毕竟一个思想不够开放的爹,大概是不会同意女儿做男子打扮去远游求学的。

只有卫蘅的奶娘罗妪想不开,她每每看到卫蘅身上的伤痕都垂泪不止,并深深地为自家女郎往后的前途感到忧虑。

一个浑身都是伤疤的世家女郎该怎么嫁得出去呢?关了门,夫婿真的不会被自己夫人吓到吗?

卫蘅觉得奶娘与其担心这个,不如想想怎么找个不介意自家夫人在男人堆里混过的男子更靠谱些,毕竟——她可是实打实地以“卫竹宴”的身份在书院过了三年。

沉水香安静地躺在玉炉里,青烟丝丝缕缕飘散开,熏得满室生香,卫蘅的思绪犹如缭绕的青烟般缓缓散去。

当年她还只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世家女郎,在文武上嬴过了洛京所有的同龄人,不久后陡然生出一种独孤求败的空虚,于是她将目光投向了洛京外的其他大州。

堂兄卫竹宴知道了她的想法,主动找到卫蘅道:“我久病……咳咳,从未见过外人……蘅妹妹想去雍州求学,不如就用……咳,用为兄的身份,也方便你与家中联系……”

一话三喘,卫竹宴当时真是病得极重,她不忍心拂了堂兄的拳拳爱护之心,鬼使神差下答应了卫竹宴的请求。

卫蘅在榻上翻了个身,睡得极不安稳。她半梦半醒间似乎做了无数个光怪陆离的梦,似有无数道声音在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话,可又什么也听不真切,直到最后一道苍老威严的声音如同雷霆般落了下来。

“蘅丫头胆大妄为,弘郎你也纵容她胡闹够久了!今后她不能再去书院,就趁受伤的机会归京休养吧,后续就交给我们来处理。”

阿父的声音似远似近,飘忽不定:“你们打算怎么处理阿蘅留下的身份?”

“蘅丫头一开始不就用了阿宴的身份吗?那就全部交给阿宴!书院的人脉、战场上的功勋,对一个女儿家来说有什么用?交给卫家的嫡长子,那才能发挥再大的作用。”

似乎有什么东西摔碎了,然后忽然爆发了一阵争吵,到了最后一向儒雅的阿父含怒喝问:“德不配位,必有灾殃!阿宴,你果真下了决心,想方设法也要顶替属于蘅儿的东西?!”

四周静了一瞬,有一道清隽和雅的声音不疾不徐道:“叔父,我和父亲也是为了卫家好。”

那道声音很轻,可却好像有一把重锤,一下一下敲在卫蘅心上,敲得她眼睛发酸,泪水断了线一样往下淌。

她委屈,她茫然无措,她反反复复地想着卫弧父子的话,思绪纷杂。

为什么女子就用不上战场上的功勋和人脉?

那是她用半条命换来的东西,如何就能被家族轻易地剥夺了去,转眼让另一个人披上这层金光?

卫竹宴,卫弧,江州卫家……

她在梦里急得焦躁不安,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卫弧父子的阴谋。

怎么办?该怎么办呢?

她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仇人之子借着自己的荣光平步青云,安享富贵!

马车一震,卫蘅倏然惊醒。

一旁的罗妪满脸担忧道:“郡君这是梦魇了吗?可要找医士来瞧瞧?”

卫蘅摇了摇头,陡然苏醒过来的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裴竹宴至今都还没出仕呢。

阿父当年气愤家族阴谋夺走了卫蘅的荣耀,于是在卫竹宴进宫准备领受天子恩赏的时候,卫弘当众出了三道题与他辩难,将卫竹宴削得狼狈不堪。

因为被当朝太傅兼亲叔父亲口评判为才学尚且不足,卫竹宴不得不改变自己出仕的计划,在江州隐居养望,自此深恨卫弘父女。

卫弧后来能一味怂恿季平杀害卫弘,未必不是因为这一桩缘故。

她睁着眼发愣,忽然觉得手臂上一阵冰凉滑腻,这种触感她早已习惯了,只是懒懒道:“罗妪,这药膏涂了也无甚效果,不如……”

“小孩子家的,胡说什么呢。”罗妪嗔怪了一下,轻轻抚上那道狰狞的疤痕,“痕迹已经消了不少,再过些阵子一定就会好的。”

卫蘅嘴里嗯嗯啊啊地胡乱应着。

罗妪顿时双眉一竖,板着脸道:“郡君自小主意就大得很,从前去书院求学差点丢了半条命,如今还打算做什么?”

见卫蘅瞪大了眼,罗妪轻哼一声,凑近了她耳边小声道:“你老爱做男子打扮也就算了,王家出事又何需你亲自涉险去救?我最近经常听到仆婢们议论,都说你论容貌论才干,都说是第二个卫竹宴。”

卫蘅沉默不语。

罗妪吃了一惊:“郡君,这是你故意这么做的?”

她看着仍旧沉默的卫蘅,心里越发慌了:“你想和卫竹宴打擂台?可是,可是从前老爷在世时还能弹压一二,如今我们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拿什么去和人斗?”

卫蘅坐了起来,眼神固执又坚定,明亮得几乎能将人灼伤:“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罗妪双腿一软,几乎想跪下来求她了:“我们去云州过点安生日子不好吗?何必要掺和进江州的那个臭水塘里,若是郡君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呢?”

“古语有云:潜遁幽岩,沉冤莫雪。”卫蘅双眸平静得如同一泓湖水,光鉴照人,“卫弧杀我阿父之仇,其子夺我功劳之恨,我一日也未敢忘却。众人皆道阿父一没,我洛京卫家就成了后继无人的空壳子,可我偏不如他们所愿!阿父从前能做到,我作为他的女儿,如何就做不到了?”

她越说越是冷静,但她的眼眸中却始终跳跃着一簇永不熄灭的火焰,仿佛随时都会敌人燃烧殆尽。

“郡君……想要做什么?”

卫蘅冷冷地勾唇一笑,眉目锋利:“阿父身故,卫弧父子势必会打着我阿父的名声行事,卫竹宴更有可能会借此入仕。他不是名满天下,把自己当做年轻一代的领袖吗?那我偏要和他斗一斗,让他们父子二人自食其果。”

罗妪张了张嘴巴,只觉心怀激**,最终握拳道:“郡君既然有了主意,那便就去做吧,但有用的到老奴的地方,愿为郡君赴汤蹈火。”

还不等卫蘅回应,守在马车旁的阿鹊突然道:“郡君,徐家来人了,说有急事请郡君过去。”

卫蘅看了罗妪一眼,应道:“我知道了。”

罗妪连忙熟练地为卫蘅准备化起少年的装扮。

卫蘅还没赶到徐家车队就发现了不对劲。

西边那角的天穹忽然有浓浓的乌云聚拢翻腾,仔细看时却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云,而是地面腾腾升起的浓烟!

沿途已经有不少人驻足,众人议论纷纷,其中一个老者眯着眼感叹道:“烟这么大,这是烧了多少秸秆哟?”

卫蘅心里漏跳了一拍,越发急切地往徐家车队赶去,隔着很远就能看到徐家父子正皱眉低低议论着什么。

“世伯,师兄。”卫蘅匆匆行了一礼,“西边出什么事了?”

徐雍捻着胡须,面色沉重道:“暂时还没有消息,不过王谢各族的斥候队伍应该快回来了。”

从秦渡让世家们捏着鼻子认下分割功劳的奏折后,世家们就开始有意无意地排挤秦渡和卫蘅,秦渡被段家闹出的一出出乱子绊住了手脚,而卫蘅则干脆处处受冷落,连带着徐家最近也被排挤得厉害。

徐雍同样处处碰壁,连消息都拿不到第一手的,不过他心里已经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

西边是京城所在,有这么浓烈的烟雾必然是哪里起了大火……京城突然失火,是无意还是发生了什么他们还不知道的灾祸?

这位年近半百的老人手忽然抖得厉害:“等等,再等等,应该会有消息的。”

果然,半个时辰斥候们带回来了众人最不愿听到的消息——北狄南下!

诸公面色惨白,面面相觑却又发现每个人的眼神都是慌乱不已,竟都找不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北狄南下了?兵道由常将军亲自镇守,他们是从哪里南下的呢?京城如何了?天子如何了?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可是却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有人颤抖着问:“我们、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是战?是逃?

王范死后王家就没有了举足轻重的人物,因此只有谢琛一人坐在上首,他控制住自己忍不住颤抖的双手,努力做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安抚人心:“别慌,我们离洛京足足有一百六十余里,北狄铁骑就算再快,一时半会儿也追不上我们。”

众人听出了他的意思,有家人在洛京的不由一阵骚乱,三四个性子急躁的人直接站起来道:“京城危急,天子有难,我们应该赶紧回去支援京城,怎么能当不战而退的懦夫?”

谢琛差点没被这几个蠢货气笑出来,手上的麈尾摇得越发快了:“回去?我们拿什么和北狄人硬拼?凭手上七零八凑的几百号护卫吗?”

他震声道:“京城有三万驻军!京畿地界能调动的兵马还有五万!洛京城高河深,粮草充足,想坚持半年都没问题!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逃,赶紧去往雍州各地报信,让各州刺史率军勤王,而不是留下做无谓的流血牺牲,听明白了吗?!”

金声玉振,发人深省。

众人连忙点头应是,站着的那几个人也不由悻悻地坐回位子上。

谢琛环视四周,肃容道:“北狄马快,我们立刻启程赶路,争取明日渡过洛河,彻底甩开北狄人!”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