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上元

翌日,檀珩告知檀闻舟,若是身体无恙,就可以来春晖堂上课了,再见见一同上课的几位同窗。

檀闻舟穿了一身黑色箭袖长袍,裙摆用银线绣着几支竹叶,青丝用白玉冠束起,十四岁上的年纪,面若桃李,端是负手站在那里,就自成一派芝兰玉树的气韵。

她一进门,坐在盛怀瑜身旁的一人便附耳议论起来:“瞧见没,他那一身衣服料子和绣花,怕是够咱们吃一年的。”

盛怀瑜不语,垂眸偏头道:“噤声,当心先生不高兴。”

“檀闻裕。”坐在上首的老者捋了捋胡须,“你来解释这句‘君子不器’是什么意思。”

被点名的檀闻裕讪笑着站起来,盛怀瑜叹了口气,暗自摇了摇头。

一抬眸,看到最前桌后的檀闻舟正转头看过来,盛怀瑜看向她,眼中神色莫辨,檀闻舟恍若未见,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一来回的功夫檀闻裕已经急得满头汗,他朝盛怀瑜挤眉弄眼,明显是想让兄弟帮帮忙,盛怀瑜无可奈何地耸肩,忽然一声清脆的少年声音响起:“成德之士,体无不具,故用无不周,非特为一才一艺而已。”

盛怀瑜看向檀闻舟,后者仰头看向坐在首位的当代大儒宋颐,宋颐欣慰地点点头:“好,闻舟长进很快啊。”

“你,坐下!”宋颐看了一眼檀闻裕,哼了一声。

被这样直言责骂,檀闻裕老实多了,闷闷坐下。

檀闻舟在四书五经上的基本功其实比不上盛怀瑜和檀闻裕等人,全是因为十四岁以前檀闻舟每日里只顾着招猫斗狗,吃喝玩乐了,宋颐和檀珩更是对她也从没有什么要求,不过最近,檀珩却时常听到宋颐夸奖她。

什么天资聪敏,好学敏思,檀珩透过半掩的窗扉看着檀闻舟低头凝思的模样,淡淡一笑。

盛怀瑜和檀闻裕今年刚过了举人,檀闻舟火候差了点,但是也是拿了个末尾的名次险过。

下学后盛怀瑜遇到来给他送这个月月例小厮,一共二两银子,省吃俭用吃一个月,剩下的还能买些纸笔。

过了年关便是春闱,盛怀瑜等这一日等了十几年,从四岁开蒙,到如今弱冠之年,他深知能中个进士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当初他父亲读书不成,只能靠耕种养活妻儿,一辈子庸庸碌碌直到横死街头,舅舅倒是中了个秀才,却一直举业无望,读了十几年书读得一身酸腐臭,家里的营生田地被败得精光,还欠了一屁股债,最后只能卖女还债。

要不是看盛怀瑜是个男孩,只怕早也把他卖了。

盛怀瑜也没有拒绝,他谢过后,把银子小心地收了起来。

檀闻裕也领了月例,他摩挲着荷包里的几两碎银,心头忽然想起檀闻舟和他的衣裳,那上面的绣花,天地造物果然是不公平的,生来人就分了三六九等,他推了推一旁的盛怀瑜,敬佩道:“盛兄,我是真佩服你,我每次见了好东西,总是忍不住羡慕,但是你,总是能一副淡泊致远的心境。”

一番话酸溜溜,但又不乏真诚,盛怀瑜没说什么。

好在虽然人分高低贵贱,光阴却最是平等,盛怀瑜的一日有十二个时辰,一年有四季十二月,他檀闻舟的一日也是十二个时辰,一年也有四季十二月,时间并没有因为谁权力大小而多了少了一日。

以前的盛怀瑜不会因此觉得有什么不妥,以后更不会。

“今夜是上元夜,盛兄,你可有什么安排?”檀闻裕一脸兴奋,问道。

盛怀瑜摇摇头。

今夜是上元夜,未至隆冬,却已经寒意入骨,皇帝携百官在承天门观灯,与民同乐,檀闻舟她披上大氅,向身后呼唤的绿芜招了招手,示意不用担心。

沿着这条街再往前,会路过一家夫妻开的灯笼店。

一把兔子灯伸到了自己面前,店主笑道:“小公子长得真俊,这个兔子灯今天卖得最好了,好多小姐都买了这个,公子也拿一个送姑娘?”

檀闻舟神色一暗,摇了摇头。

前世她厌恶自己的男儿身份,每次只有这种时候才可以肆无忌惮地玩女孩子们都爱的玩意儿,那年上元夜,盛怀瑜看她盯着挂在杆子上的小兔子灯看得出神,就买了一把这样的兔子灯送给了她。

今夜出门时,春娘非要盛怀瑜陪她一起出门,檀闻舟想也没想便拒绝了。

她挑来挑去,拿起一把月亮形状的提灯,付了钱,走了出去。

她提着灯终于找到了那家她最喜欢的汤婆婆开的猪肉脯铺子,看见果然做着生意,她忍不住笑起来。

前世她离开檀府后,汤婆婆没过多久就因为生病,身子不好,女儿又嫁了个好吃懒做又爱喝酒的闲汉,接手了铺子之后就开始偷工减料,慢慢的人也少了,再加上汤婆婆去世之后,那懒汉对她女儿三天两头地动手打骂,铺子也经营不下去了,后来她再想买他们家的猪肉脯时,也买不到了。

这时候汤婆婆的女儿还未出嫁,正站在灯下帮着母亲招呼生意。

看见檀闻舟,阿娓甜甜一笑:”檀公子又来买肉脯啦!“

檀闻舟脸一红,竟然有些羞赧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汤婆婆是老来得女,亡夫走得又早,母女两人就相依为命,檀闻舟也是熟客了,汤婆婆在她的油纸包里多塞了一两肉脯。

”上元安康。“汤婆婆笑眯眯道。“我们近日要有喜事啦,这是多送您的。”

说着,她又包了一份,塞进她手里。

檀闻舟也笑着回了一礼:”您也是,请问是什么喜事?“

阿娓脸色一红,有些娇羞的侧过头,汤婆婆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小女订了亲,要嫁人了。”

“是李家么?”

汤婆婆和阿娓具是一愣。

汤婆婆点点头,道:“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闻舟顿了顿,解释道:“我.....今日听人人说的,想必是男方家说出去的。”

她有些踌躇,但还是说出了口:“恕我直言,我听说男方为人不是很好,这门亲事,您还是要再斟酌一二。”

虽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听,但是她既然知道一些,还是不忍心不说。

汤婆婆更是觉得有些茫然,自己这些天确实请了媒婆说亲,城东李秀才家也送了喜饼过来,汤婆婆看他一表人才,又是个读书人,觉得十分般配,想着自己年纪大了,万一自己走了,女儿也没个依靠,于是正在看黄道吉日,准备把日子定下来。

可是檀公子这样说,若真是真的,她岂不是要再慢些决定?毕竟是女儿的终身大事。

”我也是风闻您在说亲,我听我朋友说过,李秀才背地里地名声不太好,到底是女儿家地终身大事,行差踏错一步,都是会搭进去半辈子的。“檀闻舟的眸子亮若星辰,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少女,很认真的说道。

阿娓忽然红了脸,低下头绞着衣摆。

汤婆婆把她的小女儿情态看在眼里,对檀闻舟笑道:”老身明白了,妇道人家,知道的少,多谢公子了。“

檀闻舟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她实在不想这家肉脯铺子关门,也不收回,把钱放在了木头隔板上,便提着灯转身离开了。

阿娓这才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远去地背影。

有晶莹的雪花落在渐行渐远的狐毛大氅上,那盏灯渐渐缩小,直至消失在人流里。

汤婆婆是过来人,哪能不知道女儿的心思,只是装作没看见,幽幽叹了口气,一边拿起抹布擦拭桌板,收拾东西,一边状似不经意感叹道:”多好的贵公子哟,以后也不知道哪家官家富户的千金小姐能配得上......“

阿娓捏着钱的手一顿,眼中原本亮晶晶的光亮渐渐暗淡了下去。

檀闻舟约莫走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规律的脚步声,檀闻舟拿着油纸包走快些,那脚步就急促起来,檀闻舟走慢些,那脚步又平缓下来,终于她忍不住回头看向身后那人,有些愠怒地喊道:“盛怀瑜,你干什么跟着我?”

盛怀瑜有些无奈:“檀大人有些不放心,你年纪小,不知道外头危险,有人陪着总是妥当些。”随即又补充道:“现下年关将至,街上鱼龙混杂,保不定有人伢子......”

檀闻舟不怒反笑:“我一个男人,难道还怕被人伢子拐走了不成?”

盛怀瑜顿了一瞬,其实他想说,他第一次见檀闻舟时,就以为她是个姑娘。人伢子万一瞧着她以为她是个姑娘,把她绑了,岂不是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