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春风融化了坚冰
看到父亲回来得早,康建华只是稍稍有些意外,然后就闷声进了屋,把书包丢在角落里的单人书桌上,坐下去一声不闷。
如果不是妻子提起,康承业很久没像今天这样仔细看过儿子了,本不该属于这个年龄的忧虑出现在他的脸上,果然如妻子所说,他的嘴角是有擦伤的痕迹。
再仔细看下去,眼角、颧骨,还有耳朵上都看得到深深浅浅的伤痕,康承业涌起了少有的愤怒情绪。
“他们欺负你啦?”
康建华像没听到爸爸的问话一样,一头扭过去面向墙,一言不发。
“谁欺负你啦,你和爸爸说,我……”康承业不自觉地握起了双拳。
“和你说有什么用?你能和人家打架?”康建华突然回过头,用一种有别于父子的表情面向他。
“我……”康承业一下子噎住了,他这种连条虫子都舍不得踩死的性格又能做什么呢?吓唬人?那些半大孩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警察来了都管不了,自己又能做什么呢?找老师?
“你最多也就能找老师,那样他们下手更狠……”康建华扔下一句话躲进了厕所。
康承业丧气地垂下头,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父子俩的话越来越少,他一心扑在工作上,却疏于管教儿子。
57年的时候,一场莫名其妙的政治风暴将康承业打入深渊,失去了前往苏联学习的机会,让这个刚准备施展抱负的年轻人万念俱灰,他给妻子写了一封信:“我们离婚吧,不能因为我害了你。”
“不!”
回信只有一个字,却让这个女人的坚决真正的表现了出来。
当时两人双双被下放到北大荒的农村,对于江南出生的人来说,东北南部尚且寒冷难耐,何况北大荒这种真正的苦寒之地?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也因此结束了两地分居的状态,他们相互鼓励,没有因为生活的贫苦而放弃当科学家的梦想,下放期间仍然坚持学习。
康承业的改造时间不到四年,这对于当时很多人来说并不算太长时间,但不幸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确切地说是改变了石兰的命运。
就在他们已经得到返岗工作的通知书的当晚,外出劳作的康承业被暴风雪困住,迟迟未归,石兰不顾别人劝阻硬着头皮出门寻找丈夫,结果在半路上冻僵。
当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已经失去了意识,险些没有救回来。后来命虽然保住了,但是双腿因冻伤造成了血运障碍,血液循环被彻底破坏,不得不进行截肢手术。
对一个正值年华的女人来说这是悲痛的,同时也是康承业一辈子的痛,他无法原谅自己,如果当初自己再坚持下去,可能妻子就不会随着自己去北大荒,如果当天早一点收工,石兰的腿就不会出事……
回忆陷入到这里突然停滞,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儿子,康承业深感对不起这个家,
“有事情你要和老师说……”
“够了!”康建华再次打断父亲的话,仿佛自己在和自己赌气,用瘦小的拳头猛地捶打墙壁,突然站起来转过身,面对父亲大叫,“你什么都不知道……”
康建华不是个擅言辞的孩子,他已经用最大的能力表现出自己的悲愤,喊完这句话他撒丫子跑到门口,推开门闷头就往外跑,迎头正撞上刚来到门口的常新远。
常新远一手拎着一块猪肉和一手抓着一瓶白酒不知所以地看着康建华像一头小蛮牛跑了出去。
“这……”常新远看出了气氛有些不对,大概猜到了什么,忙劝道,“高兴的事儿,怎么还和孩子吵起来了?”
“唉……家事难为。”康承业低着头,坐在已经有些松动的椅子上一脸懊丧。
常新远不能说什么,放下酒肉大衣也没脱就往门口走,边走边说:“家里有酸菜吧,先把肉炖上,我去把建华找回来。”
改革开放伊始,大环境上尚未感觉到具体的变化,但是各家的菜篮子比以往更丰富了些,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小商小贩敢公开贩卖副食而不怕被扣上投机倒把的罪名了,开放环境带来的新鲜空气让敏锐的人立刻闻到了不一样的气息,似乎春天的脚步真的挡不住了。
……
……
“邹老师……我就是一个搞技术的,管理岗位我没干过,我怕愧对党和人民的信任。”
邹文林宣布完任命后并没有急着走,他在沈州还有一系列的工作要做,研究所只是他来抓的一个点。
邹老翻着材料,头也不抬地说:“你是觉得我的眼光有问题?还是觉得组织的任命是儿戏?”
康承业连忙低下头:“我没这个意思。”
“若论学术水平和你相当的人还真不少,但这些年你大是大非面前不糊涂,敢于坚持真理,这种宝贵的品质不是谁都有的,坚持是要牺牲的,但坚持也是有收获的。”邹老说到这儿抬起头,露出一副饱含深意的笑容。
“可是怎么干我心里没谱。”
“开会的时候讲得不是很好嘛。”
“道理是那样,具体……”
邹老突然站起来,倒背着双手踱了两步:“百废待兴,具体的事你也不要怕,我这次蹲点时间两个月,有事情可以向我反映,我解决不了的还有上级,你还有什么没信心的。”
“这样我就有底气了。”
邹文林像拍自己孩子一样拍着康承业的肩膀说:“一句话,放开手脚大胆干。”
康承业的胸膛挺起来了。
邹老像突然想起来一样,说道:“我这次来,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促进中航沈飞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北京航空材料研究院、航空工艺研究所还有你们研究所,建立‘产、学、研’一体的合作方式,而你的第一件事就是彻底改变研究所长期人浮于事,不重视科学研究的现状。至于你个人……要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你总该记得65年那会儿我是怎么推荐你的吧。”
“记得……”
那时的康承业已经恢复工作三年多了,他在一本国外科技刊物里看到了Robot这个概念,翻译过来就是机器人,因为对此产生了疑惑,于是就主动找到了当时国内自动化的权威邹文林,请教的时候称之为老师,两人的师生关系就是这么单纯,幸运的是邹文林肯定了年轻人执迷于新奇事物的好奇心,并称之为科学就是由好奇心驱动的。
虽然对机器人的探讨没有结果,但是却让康承业坚定了将机器人作为事业继续研究下去的决心。
“那个时候我一听机器人,就兴奋得像个孩子。”康承业笑容泛着孩子般的纯真。
“当时我只是给了适当的鼓励,没想到几年之后,你居然联合了志同道合之人一同起草报告,虽然那份报告没得到重视,但是你已经是国内研发机器人的第一人了。”
“第一人?”
对邹老这么高的评价,康承业惊讶不已,他几乎就要抬手推辞,可那不是他毕生的梦想吗?如今敞开了一扇大门,自己反倒不敢进去了吗?
“科研就要大胆地想,细致地做,你是个有担当的人,我希望你一如既往地坚持下去。”
“我会的。”康承业坚定地点点头,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还有一点你必须知道,去年领导人访美,就在底特律的汽车工厂里看见了机器人生产流水线,那些数据就是美方告诉他老人家的,老人家特意强调这就是现代化,是工业的未来,并且支持我们向发达国家学习,同时也专门拨了经费准许你们去国外交流,对我们有用的设备也要尽快买回来。”
“真的!”
如果说刚才是兴奋,听了这番话后的康承业就是满眼热忱,他最后一点顾虑也打消了。
“当然是真的,可是买归买,拿来的东西要完全为我们所掌握,我们买的是设备,学的是技术,绝不能成为单纯的拿来主义,这一点切记。”
“请老师放心,我一定尽早地建立属于我们自己的机器人产业。”
春风来得太快,以至于坚冰融化之时大多数人们还没有感知,一个重视科技,重视教育,重视现代化的新时代正悄然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植根,它带来的影响将不可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