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领导们坐着新车来啦
康承业正端着搪瓷缸往嘴里送水,听了常新远的话,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你在胡说什么?”
常新远摇摇头,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说:“这可不是胡说,是我用逻辑链条分析出来的。”
“别开这种玩笑。”康承业扭过头低声说。
常新远瞥了一眼台上侃侃而谈的那个人,带着鄙夷的神色说:“这些年他干什么都挺积极,就是不搞研究,不然你以为中科院为什么点你的名去参加全国科学大会?说明上面的眼睛是雪亮的。”
“那毕竟是专业会议,他若去只怕……”康承业似乎也觉得这种说辞说服不了自己。
常新远流露出一种怪异的笑:“改革开放不是大鸣大放,研究所总归是要搞研究的。”
康承业知道常师兄想说什么,只不过他还在犯嘀咕:“真的不会论资排辈吗?”
常新远讳莫如深地贴在康承业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我听省里面人说了,这次研究所唯才是举,不搞论资排辈那一套,谁有能力谁上,是真正的能力……”
“省里?就是你的那个同学呀。”
“嘘……”常新远一双眼贼溜溜地扫了一圈四周,见没人注意这才说:“小声点,这种事儿不能让别人知道。”
康承业理解常新远是怎么想的,自己又何尝不担心?改革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尺度在哪里?别说他们两个瞻前顾后的知识分子,全国又有多少人不是在这里面迷茫着?过去的教训太惨痛呀。
“你还记得领导人在科学大会上的讲话吧。”常新远还是面带希望的。
康承业怎能不记得,那次会议让他沉寂已久的热血都沸腾起来了,恨不得马上大干一场,然而回来后,很多事情并没有发生变化,一切仍然按旧有的轨迹走着,仿佛春风始终没吹进他们这间小院子。
这个时候有人说他康承业能当所长,这叫他怎么相信嘛。
台上那位积极分子一直在喋喋不休:“嗯……这次领导来嘛,咱们要做到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尤其是讨论政治问题的时候,大家多鼓掌,少说话,尤其是咱们现在台下的一些同志,平时就爱起高调引起领导注意,我在这儿提醒你,别忘了咱们的总路线,起高调那都是一时的,过去的教训还不够是吧!要立足本职,立足现实,低调做人,搞清楚工作重点,不要犯错误!!!”
落到末尾的时候,左红升还特意加重了语气,他的眼睛却盯向了角落的方向,明眼人都知道他在说谁,就差没点名批评了。
左红升和康承业等人的矛盾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实际主持所里工作的老左,但真正干活还得靠康承业这些建国初期毕业的大学生,但总要有那么点儿掣肘,不然犯了错误可不得了,左红升还盯着所长的位置呢。
“老康他们就是瞎搞,标新立异糊弄领导嘛。”
“就是,机器能当人?那还要我们劳动人民做什么?”
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不!确切的说是不加掩饰,这些话都落在康承业的耳朵里了,他心里泛起了一阵凉风。
动员会开完,所里是全体动起来了,搞了几桶浆水开始粉刷墙壁、红纸、红旗、条幅、鼓乐……几乎要把能想到的欢迎方式都想到了,所里就这些条件,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
“哎呀,这要是再弄几个少先队员跟着献花就好了。”
左红升满脸红扑扑的,对自己的工作成果很满意,虽然有些美中不足,可他也没有那么大权限。看着粉刷一新的院墙,仿佛自己这个“副”字已经被拿掉了。
“这一次要是任命下来了,就彻底结束咱们所没有所长的日子了,咱们所也将紧紧地团结在党中央周围,更好地落实领导人的指示,时刻提醒自己以阶级斗争为纲,要时刻保持警惕,站好队,分清敌我,把咱们所那些落后分子彻底踢出科学家的行列,你小子跟着我好好干。”
“对对对……是是是……”一旁的吴志超弯着腰点头,大字都是他写的,大功劳所长拿走了,自己怎么也能分点小功劳吧,到时候不用多,提半格,自己就是副科了,大小算个官儿。
康承业不愿意来找左红升,他的历史问题就和这个人有着直接的关系,自己的妻子石兰也受到波及,导致双腿瘫痪,还有徐航身上发生的不幸……
不过今天不得不来,研究所下属的工厂实际归左红升领导,他不发话,自己的项目就没有进展,这可是他在领导和老师们面前承诺过的呀,当时胸脯拍得啪啪响,现在却连所里这关都过不去,他可不是那种干说不练的人。
“左副所……”
康承业自己都感觉到声音低得像蚊子,左红升也的确没听到,他正在指挥欢迎的鼓乐做最后的演练。
“看我手势,我这一抬高你们就敲,我一放下就停,都要停在拍子上啊。”
“左副所长!”康承业提高了声音。
左红升仍然充耳不闻,直到他对鼓乐队的敲打节奏满意了,这才好像才发现康承业在身边一样,冷着脸问:“你干什么去了?领导马上就要来了,你不帮忙也就罢了,还在大门瞎晃,我告诉你耍小聪明使不得,不要以为站在这里领导就能注意到你,你平日的表现都记录在案呢,开会不发言,学习不积极,别以为参加了个全国会议就了不起啦,尾巴还翘天上去了,我们社会主义的研究所再也容不下你这个人了,你还不小心一点儿……”
康承业也是个有傲骨的人,若不是铁了心,他早扭头走了,硬着头皮听完了左红升的一番话后,他提高了声音说:“左副所长,关于机械臂的铸造项目是我向中科院保证过的,一年了我连个模型都没做出来,一会儿领导要是问起来我该怎么回答?”
左红升一脸不耐烦,指点着他说:“你那个项目是口头的,没有正式立项。”
“那……”那还不是因为你不给批?康承业总算明白这个时候不适合硬顶,生生把肚子里的话咽了回去。
“您就给车间写个条儿,我就要机器腕部,其余的粗部件我自己会想办法去做,腕部太精细,我需要老师傅……”康承业拉扯着争执,或许趁着左副所长这会儿不耐烦说不定一挥手就给批了。
然而,事与愿违。
“你这是破坏社会主义大好形势!”
又是一顶大帽子扣下来……
这时候,日语翻译小钱气喘吁吁地跑来报信。
“左所儿,汽车队伍来啦,已经不足一里地啦,是前边的同志接力报的信儿……”
左红升急了,挥手赶开康承业,扯着嗓子中气十足地喊道:“全体注意了,能不能给领导留下个好印象就看今天了,你们给我鼓足劲儿……”
“左副所长,我是为了建设社会新工业体系,今天你必须把条子批了!”康承业一把拉住左红升的袖子,今天的他不想退缩。
“你干什么……”左红升急得连家乡话都说出来了,连甩了几下却甩不开!
“机器人是关乎国家未来的战略性工程,我们是研究所,不能搞官僚的那一套!”康承业找到了机会。
“你放开!来人呐,把他给我拉开!”
一旁的人傻了,显然没想到这种时候会发生这样的事。
就在有人刚想上去拉扯的时候,两辆漂亮的小轿车依次驶到了研究所的大门口。
因为这场变故大门还紧锁着,虽然能从栏栅能看到里面的人,但显然是一副乱糟糟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做好了准备迎接。
“快开门!”左红升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甩开康承业就往外跑,布置好的手势早就忘了,一群人呆愣愣地看着他不知所措。
和原来的部署不一样啊……
开车的司机比较懵,只见到一个人姿势怪异的从小门出来急着就奔车头迎来,可是为什么不开大门呢?
而门里的一群人则对着轿车指指点点。
“那是什么车呀,真漂亮呀,以前怎么没见过?”
“苏联的吧……”
“你家苏联车长这模样?”
“应该美国的,你没见车头上写着英文呢嘛。”研究所的人到底水平高些,认得外文的大有人在。
“英文就是美国的?万一是英国的呢?或者是哪个英联邦的。”
“现在是促进中美邦交正常化时期,还是美国的面儿大。”
“和美帝斗了快半辈子了,现在的领导居然坐美国车来啦,这叫什么事儿嘛。”
“嘘!你不要命啦,祸从口出……”
人们从一开始的好奇与兴奋变得讳莫如深。
左红升孤零零地跑出来才发现忽略了什么,一着急手势挥错了,负责点鞭炮的同志会意错,挂在门口的三千响儿的大地红点着了,随着爆竹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锣鼓敲响,两队人按照预先的编排挥舞着红旗从两侧拉起了欢迎队伍。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