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那些残破的过去和不可预见的未来

“我也是来读书的,不介意吗?”

石兰手里拿着的是一本世界文学名著。

“红与黑?”

看着书的封皮,康承业意外地叫了起来。

“怎么?你也读过?”

康承业点了点头,想了想后说:“算是吧,只看不过没看完。”

“为什么?”

康承业想点头,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兴趣不大,我认为数学,尤其是应用数学才是中国目前最需要的。”

“你这个看法有点偏激哦,文学总是领先于行动之前的,没有需要与更需要的关系,所以我虽然是学理工的,但我并不放弃文学。”

石兰很喜欢笑,每说一句话后都会跟上轻轻的“咯咯”声,仿佛像一缕丝线,总能在适当的时候缠绕住你的心弦。

“我也有爱好,我更喜欢诗和音乐。”

“诗也不错啊,我家里还有一本《飞鸟集》,是我爸爸协助翻译修改的新版。”

“你爸爸是翻译家?”

“他早年出过国,爸爸认为这个版本的《红与黑》翻译得并不好,德·雷纳尔市长夫人的结局时书里用了魂归离恨天几个字,其实如果翻译成‘她死了’效果会更好。”

“太令人赞叹了。”

谈到这里时,康承业发现自己已经跟不上这个女同学的思维了,她的话跳跃得太快,但却很富吸引力,不知不觉已经忘了自己今天的课外计划了,直到日落西山。

“天快黑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以后还可以来和你一起看书吗?”石兰显得颇为主动,这可能是受到父亲的影响,思想不像传统的女孩子。

康承业仅犹豫了一秒钟便点了头,尽管和她在一起会影响自己的计划,但他还是愿意和她说话。

“那我走啦,我们的小爱迪生。”石兰调笑着挤了挤眼,挥着手走了。

康承业的脑海里就再也挥之不去那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女生窈窕的背影。

直到有一天,一个叫常新远的师兄非拉着他要成立科学创造社,偏巧那天石兰也在,就鬼使神差地被拉进去了,从此成了科创社的骨干,着实好一番奔走,这才让这个社团壮大起来,后来在大学生科学竞赛里还拿过一系列的奖。

康承业的父亲是个教书匠,薪水微薄,瘦弱的他常年穿着旧长衫,怎么看都像过去的穷酸秀才,然而就是这么个穷酸,却在康承业幼小的记忆里注入了一辈子忘不掉的东西——志气!

1937年,隆隆的炮声把江城拖入到恐慌之中,街面上到处都是沙袋临时围起来的防空炮阵地,一队队士兵井然有序地穿梭在大街小巷。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一群群愁容满面的百姓,消息灵通的早已带上家当举家南迁了,大多数人在混乱中等待,直到日军围城的消息迫近这才扶老携幼匆忙离城。

年仅六岁的小承业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处于茫然中,他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要带着怀着孕的母亲离开温馨的家。他睁大着眼睛捕捉着外面的混乱,人们的脚步都是那样匆匆,家中两扇厚重的木板门关闭了,也将他童年为数不多的回忆封闭在里面。

城外比肩宽的小道上,长长的人群蠕动着,人们的眼神里也蒙着一层灰色,他们看不到前路,看不到希望,不知道有多少人能走到终点。

终点又在哪里?

“爸爸,咱们为什么要离开家?”

拉着父亲长衫的衣角,小承业才勉强没有掉队。

瘦弱的父亲用他并不伟岸身躯背着沉重的书袋和为数不多的粮食,而母亲则举步维艰,她怀孕已经六个月了。

父亲停下来擦了一下额角的汗长叹一声。

“国弱如斯,吾等百姓不得不流离失所,终是国贫所致。”

父亲的话小承业并不怎么能听得懂,但他知道弱和贫的意思,是弱和贫导致的受欺凌。

“那该如何才能不受欺凌?”

“要飞机、要大炮、要全体中国人的血性!”父亲握着双拳用并不响亮的声音向天空呼喊。

天空的那一头传来压抑的轰鸣。

沉闷!

给人以不可名状的压迫感。

终于,有人大喊了一声:“日本人的飞机!”

那尖啸、那刺眼的太阳旗、那凌驾于天空的耀武扬威,仿佛在宣示力量的存在。

飞机故意压低着高度,让人们清清楚楚地看清楚即将带来恐惧的是什么。

“轰——”

一颗炸弹落下,带着对生命的漠视,残忍地将活生生的人化为一滩滩血肉。

人群如炸锅般四散而逃,惨叫声、哭喊声交织在一起,人们混乱地相撞、拥挤、踩踏,仅存的人性在炸弹声中化为兽性。

小承业目睹着这一切,他害怕、他哭喊,但无济于事,庆幸的是一家人都还活着。

父亲没撑过抗战,死于营养不良,母亲用她并不坚强的身体撑住了这个家,直到光复,直到重新回到那个院落,时间已经过了八年。

如今的中国飞机大炮早就有了,现代国家要竞争的是科技,科技决定着国家工业基础发展的高度,康承业和他志同道合的同志们就是为这个而奔走的。

蹉跎的岁月让他们的青春已不在,然而还有理想,为曾经的梦,也为在这条理想之路上倒下的人。

孩子起夜的声音把夫妻俩从回忆中唤回来,透过不怎么明亮的白炽灯,康承业发现孩子的脸上又添了一条伤痕。

“你又打架了?”

康承业控制不住自己,终还是问了出来。儿子并没有理他,上完厕所就一声不吭回房间了。

“建华!”康承业有些恼,差点追过去。

“算了……”

石兰轻摇摇头,脸上露出落寞的神色。

他们要孩子很晚,那是石兰顶着巨大的压力做出的决定,当时她那个身体条件,要孩子就是在过鬼门关。康承业的日子也不好过,多亏了很多好心人的帮衬才走到今天,但是孩子的教育算是废了,父母都是大学生,儿子的学习却很差。

“这样怎么行……这样怎么行……”

康承业有些失神。

“不行还能怎么办?”

“我去托老同学给他换一所学校。”

“换了之后呢?你能看住他吗?”

康承业呆立在原地,这根本就是个无解的问题,过了半晌他才喃喃地说:“我可以辞去所长的职务。”

“那你的理想怎么办?”

“理想又不是当所长……”

“可你不当所长不是离理想更远了吗?”

康承业沉默了。坚持了这么久,终于按照自己的设想的轨迹前进了,一切才刚刚开始,这个时候说什么辞去所长的傻话连自己都不相信。

“还记得妈病重时候的那封信吗?”

康承业脑子里像被什么轰了一样。

母亲是个开明的女性,不仅凭一己之力养了他们兄妹,而且在最困难的时候果断制止了康承业想弃学从工的想法,宁可卖掉祖屋也要供他上学。母亲逝世前的最后一封信康承业一直留着,信的字里行间没有丝毫对生活苦难的抱怨,根本没提病情两个字,乐观的口吻像小的时候一样,末了告诫康承业,一定要成为祖国需要的人才。

当时的康承业根本不知道这是绝笔,直到母亲去世,小妹才告诉他母亲写这封信的时候已经下不了床了,这封信她足足写了三天,咳得不行的时候她尽量捂着嘴,生怕沾上一点儿唾沫星,字体也一如既往地娟秀,生怕康承业看出点儿什么。

那还是二十几年前,康承业唯一一次拜祭母亲。他真的想回去看看,但是眼下这个家让他怎么放心得下……

“去吧!去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那里才是能实现你理想的地方啊!”

“石兰……”

康承业想哭,但成年男人的眼泪不是轻流的,自己要去的地方很多,也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