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东方鲁尔的小研究所

北方的重工业城市,东方的鲁尔。

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康承业披着围巾却还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丝冷风往脖领子里灌的那种刺痛感,这种冷对于一个来自江南水乡的小青年是难以承受的,直到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几年也并未完全适应。

穿过一条重要的铁路枢纽向西望去,一望无际的工厂群冒着遮天蔽日的浓烟——黑的、黄的、白的,升腾在空中仿佛凝固在一起一样,在晨光中映出光怪陆离的颜色。

主干道的马路上奔涌起自行车大潮,一个个骑手从各条巷道汇聚到主干道上,再到各个工厂的大口分流,整座城市仿佛一座自动化工厂,每天都在有序地运行着近乎相同的场景,这就是共和国长子的风貌。

康承业呵着白气,暖了暖有些冻僵的双手,他一边跺着脚一边望向厂门口外。这是一间不起眼的小工厂,相比那些整日浓烟隆隆的大型厂区,这里小到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往这边来的上班的人员也不多,偶尔有几辆自动车从大潮中分流过来,最多两三个人,说着笑着声音也并不大。

每有人骑车过来的时候,康承业就伸长了脖子急迫地望去,见并非他要等的人又缩了回去原地跺几下脚,这边的天真冷啊……

一位老师傅独自骑着二八大杠出现了,康承业一下子盯住了他,小跑着迎了上去。

“牛师傅,我要的那个东西做出来没有?”

老师傅熟练地减缓了车速,慢悠悠地骑着,一手还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说:“那个啊,最近厂里忙着试制新式机床的刀架,你那个东西就没做。”

“啊?咱们不是说好的……”

“这事儿你得找主任,不过找了也没用,所长下的加急令,他不会听你的。”

扔下这句话,老师傅紧蹬了一下自行车就把康承业甩在了后头。

康承业急步冲了上去,一把拉住老师傅的车架大声说道:“牛师傅,咱不是说好,今天把机械臂的腕部构件给我吗?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呀。”

老师傅不耐烦了,一把甩开力量并不大的康承业,厉声道:“别当我不知道,你那个项目根本没得到所里的正式批复,帮你是人情,不帮你是正当的,别以为你戴着个眼镜片片就可以随便指挥咱们工人阶级,拨乱反正、知青返乡,还要迎接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多少大事等着咱们干呢,所里还要大鸣大放呢,哪有功夫搞你这点小事儿?”

二十年的坎坷让康承业这个本来奔放浪漫的男青年一晃步入了中年大叔的行列,被这么一回怼,一肚子话全憋住了,好半天才倔强地喊道:“牛师傅,你知道我做的是什么吗?是机器人!是工业的未来!是自动化的终极!是全国自动科学大会定过性的重要发展议题,我们国家能不能超越欧美就全靠这东西了!”

牛师傅不以为然地说道:“一开始我还以为什么呢,云里雾里的,昨儿个左所长说了,这个东西就是瞎扯淡,和永动机一样是不靠谱,要不是看你还算老实,你以为我会答应帮你的忙?帮忙还帮出错了?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牛师傅的胸膛挺得像一只骄傲的公鸡,一旁已经有几个工人在围观了,听了牛师傅的话,他们都露出同样的自豪感,他们是工人,是领导阶级!是这个国家的骄傲。

此话一出,康承业的脸像个熟透的紫茄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牛师傅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说道:“有问题找左所长说去,今儿个所里的工作安排都是根据所里统一部署的,别站在这门口耽误我们工作。”

老牛师傅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推着自行车进到厂大门里面。

围观看热闹的人也散了,不少人还小声嘀咕。

“机器人?机器都成人了那还了得?”

“就是,都让机器人来干活儿咱们干什么去呀?”

“他们这些搞研究的脑子都坏掉了……”

自动化研究所分成两个部分,一个是研究所本身,另一个是下属的工厂,负责研究成果落地的,两地相隔十里路,却不想又是白跑了。

康承业及其小组成员自主研制的机械臂只铸造出一个粗糙的模型,后面的部分本来是委托厂里制作,可是眼下他听明白了,原来是让左副所长给叫停了。

左红升那个人他是了解的,同为东南交大毕业,算是康承业大两届的师兄,不过他是桥梁专业的,来到重工业基地后不知道怎么,居然任到了自动化研究所任副所长的位子,所长的位置一直空悬,左红升主持工作,也难怪下面人一口一个左所长叫着了。他这个人,政治上积极得很,搞科研却保守得要命,很多新项目还没出研究所就被他给叫停了。

研究所虽小,里面可有着大学问,首先它有辉煌的历史。

成立以来,为国民经济、社会发展和国家安全做出过相当突出的贡献,但是后来的十几年里陷入沉寂,甚至连所长都没任命。左红升虽不是唯一的副所长,但却是说话最管用的那个,所里的大事小情都由他把控着,包括研究所下属的工厂。

“康承业!你站这儿干什么呢?大冷天儿的……”

喊话的人康承业很熟悉,也是东南交大的师兄,比左红升小一届,比自己大一届,他们曾经是学院科创协会的会员,二十几年来他们的关系一直很要好。

“常师兄,你说咱们推动的机器人项目什么时候能落地啊?”康承业叹着气说。

常新远很乐观地说:“快了,你没听说十一届三中全会有一个重要的讨论议题吗?就是把全党的工作重心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我相信咱们很快就会有用武之地了。”

“听说了,不过……那是真的吗,这些年……”康承业仍然心有余悸。

常新远摆摆手说:“相信师兄,这次不一样了。”

“但愿如此吧。”

虽然得到了常新远的鼓励,但是一走进研究所的主院落,康承业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他第一眼就看见左红升像个旗手一样站在正门的水泥雨搭上面,正卖力地指挥着下面乱哄哄的人群。

大多数人并不像左红升那样精神抖擞,他们脸上挂着习以为常的木讷,唯有吴志超在跑前跑后,左红升指到哪里他就跑到哪里,然后像鹦鹉学舌一样重复着来自高处的命令。

“红旗再往左边挂点儿,还有那个条幅,对准了,十一届三中全会马上就要召开了,咱们这些又红又专的革命战士必须以大鸣大放的姿态,迎接党的新篇章……哎小钱,你还拿着书干什么,快来帮忙……”

自从康承业在实习期就做出“多刀自动车床电气驱动系统”后,他就被冠以天才的称号。那不仅仅是因为他品学兼优,还因为他身上有着大多数理科生没有的情怀与浪漫之气。以优异的成绩取得了毕业证后,就被分配到这座东方鲁尔所在地的自动化研究所工作。那是1956年的夏末,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他还是二十几岁的青年。

青春、梦想、建设祖国的热情交织在一起,那时的康承业意气风发,刚踏上理想之路的他满怀憧憬地勾画着属于美好的未来。

现实比想象中的残酷,再回首时,他四十多岁蹉跎半生的中年人。那些志向与理想从他的生活中抽离,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和二十多年前那个充满浪漫情怀的青年科学家相提并论。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整个人已经半僵尸化了。

如果这个世界只有他自己,他恐怕会投身到理想的炼钢炉里,哪怕化为铁水,但是他还有一个残疾的妻子和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如果自己真的破釜沉舟他们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