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星戴月,零点零分

纪景安和姚筱婧并肩而立,宛如一对璧人。姜南橘在他们的注视下缓缓站起来,坐得有些久,两条腿都冻麻了,一时没站稳,脚步踉跄了一下。

她心里十分罕见地蹿起一股无名的恼火,怀里抱着的保温桶,紧了又紧。“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这个问题不应该是我问你吗?”

姚筱婧被她尖锐的质问冲得愣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笑容,“上回我把一只耳环丢在纪师兄宿舍了,正准备上去拿。我总是这样丢三落四的,还好师兄不嫌弃我。”

纪景安刷了门禁卡,“没关系,以后多帮我整几份病历就行,要是你还想多替我值几个班,我也不介意——进来吧。”

姚筱婧似乎对纪景安的宿舍十分熟悉,一进门,她就轻车熟路地直奔卫生间,很快就找到了那只闪闪发光的流苏耳环,颇有些得意地对着纪景安晃了晃。

“师兄你看,我说落在这里了,你还不信,非说没看到。你一定没有用心找,不然这么显眼的耳环,怎么会看不到?”

纪景安无奈地点点头,“耳环找到了,这下可以安心回家了。我就不送你了,出门打车,回去代我向姚老师问好。”

姚筱婧走后,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纪景安松了松领带,掏出手机充上电,又从桌上拿了根烟,却没有点燃,只是放在鼻尖嗅着。

他问:“找我有事吗?”略带了点不耐烦的模样,好像根本就不记得还有约好去看外公那回事。

姜南橘点点头,复又摇摇头,故意赌着气说:“路过这里,想来看看是不是真的如你所说,一个人住在这边。”

纪景安的脸上渐渐浮起几丝嘲讽,他陷进沙发里,两条长腿交叠,眼神懒洋洋的,语气却是冰凉,“如果你等不到我呢,是不是会去跟爸妈告状,说我骗你,说我婚内跟别人同居?”

姜南橘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仍是倔强,“可是你没有撒谎,你回来了。”

纪景安不再看她,自顾自地点了烟,吸了几口。手机充电自动开机后,传来几声新消息提示,他并不想理,又怕是医院的重要事情,于是倾身过去看。

当他看清楚屏幕上显示的,是姜南橘的短信和未接来电时,心里一下子有了几分慌乱。

他掐灭了烟,有几分心虚清了清嗓子,对着一直站在门口的姜南橘说:“有个师弟刚从国外回来,晚上师门一起给他接风,就忘记了要去看外公,改天有时间我再去陪他老人家。”

按照他的性格,道歉不可能,肯主动解释已是十分难得。虽然这根本不是姜南橘想要的,她想听他说“有时间我们一起去”,而不是单独一个“我”。

可是他上周去看外公,还送了砚台,哄得外公特别开心。他本可以不这样做,但是他却做了。

姜南橘这样想着,方才因为看到姚筱婧,心里聚起来的闷气散了不少。她从包里拿出外公的字,没有递给他,只是放在门口的鞋柜上。

“谢谢你送给外公的砚台,他很喜欢,还回赠了礼物让我带给你。”

“不用谢。”纪景安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希望你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等外公身体好一些就签字离婚,我不想再拖了。”

姜南橘紧紧地捏住自己的手,指甲陷进手心,却没觉得疼。她深吸了几口气,“你放心吧,我虽然身体不好,但是心理还算健康,没有明显的受虐倾向。我们这样苟延残喘的婚姻,如果不是为了外公,我没有理由不接受离婚。”

一段话,似乎耗尽了全部的心力。她没有告别,转身出门。

楼道的声控灯坏了,眼前漆黑一片,她心里很急,急着从纪景安身边逃离,所以来不及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只能扶着栏杆,在黑暗中凭着直觉摸索着下楼梯。

下到最后两个台阶时,不小心踩空,她脚踝一扭,就跌坐到地下,手里的保温桶也甩了出去。她太急了,也顾不上疼,急匆匆地爬起来捡起保温桶,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纪景安长身静立在窗前,静静地看着姜南橘抱着保温桶,一瘸一拐地走远,渐渐走出了视线,只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串脚印。

她走得很慢,但是她没有回头。也不知怎么的,那脚印好像也同时踩在了他的心上。

纪景安胡乱洗了把脸,躺在**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思维反而越来越活跃起来。老掉牙的空调外机工作起来嗡嗡作响,吵得邻居睡不着,来交涉了几次,他只好忍着晚上不开空调。

窗外北风呼啸,年久失修的玻璃窗户被吹得呼啦作响,房间里很冷,像冰窖一样,冰凉的被子贴在身上,没有一丝暖意。

毫无疑问,他是想离婚的,从结婚那天开始就想。只是家里给的压力太大,姜南橘又实在逆来顺受,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他徒劳地折腾了几个月,也渐渐消停了。

上个月,医院组织参加国际学术会议,他临**工作很忙,原本没有打算去,但是看到会议地点在新加坡时,毫不犹豫地决定报名。

因为宋暮歌三年前去了新加坡,那是他们在一起许多年的时间里,她离开他最远也是时间最久的一次,至今没有回来,后来他就和姜南橘结婚了。

那天他如愿以偿在新加坡见到了宋暮歌,她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有自己的小骄傲,只是清瘦了一些,原本素面朝天的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在露天咖啡馆,他们从傍晚坐到深夜,她说这几年一直是一个人,明年可能有回国的打算。

眼前人是心上人,三年后的重逢,纪景安发现自己还是忘不了宋暮歌,她还是像记忆中那样,比姜南橘成熟,比姜南橘有灵气,比姜南橘善解人意,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自觉地,把她们两个放在心里默默比较。

离婚是纪景安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他能重获自由身,没有后顾之忧地等宋暮歌回国,而姜南橘也能从这段无爱婚姻中解脱出来。

离婚的过程并不顺利,他原本打算先斩后奏,离婚手续办完之后再通知家人,回国之后见到疾病缠身的外公,并不好对付的爸妈,他渐渐冷静下来,答应姜南橘把离婚的事情一拖再拖。

方才看着姜南橘仓皇逃走的模样,他莫名有些于心不忍,毕竟除了嫁给他这一件事情,这些年她也没有做错过什么。

实在睡不着,他只好爬起来打开灯,下床去把姜南橘留在鞋柜上的宣纸打开来看,上面写着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春暖花开”。

看见那个暖字,纪景安心头突然一紧。

他记起外婆曾经说过,姜南橘以前并不叫姜南橘,她是孤儿院里的孩子,所以姓福,叫福小暖,寓意暖暖和和。因为她命大,出生不久后,数九寒天裹了条床单丢在孤儿院门口,过了几个小时才被人发现,冻得浑身青紫,差点活不下来。

外公外婆曾经有个女儿叫姜南橘,从小聪明伶俐,极有主见,医学院毕业后,成为一名无国界医生,却在非洲的偏远村落里染病去世,生命永远定格在三十岁。

失去独生女儿后,他们从孤儿院领养了一个小姑娘,给她改名叫姜南橘,对外说是找回了亲外孙女,其实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因为太过思念女儿,他们几乎把那个姑娘当成了女儿的替身,还把她的生日也改成了女儿的生日。外婆心里大概也会有所愧疚,特意叮嘱纪景安,从今往后就把小橘交给你了,要记得每年冬天单独给她过一次属于自己的生日,他点头答应。

结婚这两年,虽然他平时对她一向没什么好脸色,唯独在她去年生日那天,给她买了个蛋糕。为了避免显得太刻意,他特地买了那种只有巴掌大,且没有蜡烛的蛋糕,谎称说是开会发的,他不爱吃甜就随手带回家。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半夜,姜南橘等他睡下之后,轻手轻脚地去了厨房,他留了心偷看,看见她从冰箱里把蛋糕拿出来,用小勺子挖了一块放进嘴里,然后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似乎是在许愿,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

一年过去了,今天又是她的生日。

想到这里,纪景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时间,十一点三十七分。他几乎来不及思考,完全出于本能地抓起外套,狂奔出门。

蛋糕店都已经关门打烊,好不容易找到还亮着灯的一家,蛋糕却卖光了。从医院回家,需要十五分钟的车程,眼看着时间已经来不及,他一路上把车开得飞快,转动钥匙,踏进家门的时候,时间刚好指向零点零分,丝毫不差。

房间里开着灯,却是出奇的安静。他一进门就闻到了浓浓的酒气,客厅茶几上放着一个保温桶,里面的腊肠焖饭被吃得所剩无几,旁边的朗姆酒俨然也已经见了底。

而姜南橘躺在地板上,两颊绯红,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她的头枕着胳膊,身体蜷缩着,睡衣下摆撩起了一角,隐约可见白皙纤细的腰身,纪景安的瞳孔猛地一缩,果断把视线移开。

怕她这么睡在地上容易着凉,他原地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终于下定决心蹲下来,把她打横抱起。她比平时看起来还要轻,身上却是出奇的软,小小的一团缩在他的怀里,纪景安感觉自己的心跳一时间有些难以控制的紊乱。

他把她放回卧室**,盖好被子,她不安地动了几下,嘴里喃喃地说:“清明,我结婚了。”

纪景安本来已经走到卧室门口,听到她的话又折了回来,盯着她眼角渗出的泪,看到她的手紧紧地抓着被子,忍不住地脱口而出:“清明是谁?”

“我会听话,清明,我把你忘了。”她醉得太深,不知想起了什么陈年往事,又重复了几遍,低声抽泣片刻,而后翻过身,沉沉地睡过去了。

姜南橘是被痛醒的。醒来的时候,大脑有片刻的空白,胃痛却无比清晰地刺激着她敏感的神经。她才慢慢想起来,昨天晚上从纪景安那里回来之后,是怎样把满满一桶腊肠焖饭塞进胃里,还灌下一整瓶酒。

可是在昨晚残存的记忆中,她明明是在客厅,似乎躺在坚硬冰凉的地板上,迷迷糊糊地感觉有点冷。她于是想强撑着回卧室,无奈头晕目眩,四肢发软,根本使不上力气,只好把身体用力地蜷缩成一团,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大概是冷得实在受不住了,半夜自己爬回卧室的吧。姜南橘无心再去细想,捂着隐隐作痛的胃,从药箱里翻出一颗止痛片吞下。

起身拉开窗帘,凌晨时分,天空依旧是清透凛冽的墨蓝,零零碎碎地坠着几颗璀璨的星子。她在黑暗中眯着眼睛休息,止痛药渐渐开始起作用,窗外天色由暗转明。

她去厨房煎了个鸡蛋,和几片西红柿一起夹在面包里,做成一个极简风的三明治,还冲了杯咖啡,不慌不忙地吃过早饭,洗脸时发觉气色实在太差,便又化了淡妆才出门上班。

姜南橘在古陶瓷研究所工作,从事的是古陶瓷研究和修复工作。研究所离家很近,只有一站路,她平时习惯步行上班。

一定意义上来说,她的工作性质和纪景安一样,也是医生,只是纪景安面对的是生病的人,而她要面对的,通常是一堆碎瓷片。

研究所的年轻人并不多,像姜南橘这样从国外念书回来的年轻人,更是寥寥无几。她选择这份工作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外婆做了一辈子古陶瓷研究,成果累累,而她恰好又是安静的性格,对陶瓷并不反感,便顺理成章地进了研究所。

晚些时候她收到一封邮件,是选派研究员去德国的陶瓷研究所进行访问学习的通知,时间是明年的三月到九月。

这样的机会其实每年都有,前两年她没去是因为不想离开纪景安太久,但是明年三月,想想那时候外公身体好一些,纪景安大概又会催着她离婚,不如借这个机会出去躲一躲。

虽然昨晚她赌气和纪景安说了那些离婚的话,但是其实他猜得没错,外公只是她拖延时间的借口,无论如何,她都是不想离婚的。

审批流程十分简单,几天之后姜南橘就收到了肯定的回复,人事科还特意来人提醒她,可以提前办理护照签证等手续,免得遇上春节假期耽误时间。

她还没来得及办,就接到徐曼秋的电话,让她晚上跟纪景安一起回家吃饭。挂了电话还没来得及细想,纪景安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你又跟爸妈说什么了?”他的声音里含了几分怒气,“好端端的怎么会让我们回去吃饭?”

姜南橘也觉得莫名其妙,“我最近几天都没有跟爸妈联系过,刚才是妈妈给我打的电话……”

她本来还想多解释几句,可说到最后又觉得没什么必要,纪景安应该不会相信她,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于是她说:“要不就说你有急诊手术,去不了?”

“同样一个理由用了无数次,你自己都不觉得烦吗?我又不是急诊科医生,怎么会有那么多急诊手术要做?”

“那或者,说我要加班?”

“算了,老爷子有心想训我,躲也没用。你下班之后先回家等着,我晚点回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