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痂伤口,陈年烈酒

姜南橘因为受了伤,蜷缩在车里的后座上,痛得冷汗涔涔。韩裕东虽然没受伤,但是看到她的样子,也不禁出了一脑门的汗。

傅总信任他,让他把人安全送回去,这下倒好,直接一路给送进医院去了,韩裕东瞬间觉得自己的职业生涯岌岌可危。

“我受伤的事情,麻烦你帮我保密,不要告诉傅棋深。”姜南橘突然开口,“但是也请不要忘了你答应我的事情,再帮我见他一面。”。

韩裕东求之不得,连连答应,“要是让傅总知道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摔伤,肯定饶不了我。”

姜南橘看到他提起傅棋深时,不自觉点头哈腰的模样,失笑道:“他对你很凶吗?”

“岂止是凶,简直就是凶残。” 韩裕东脖子一缩,眼前立刻浮现出傅总可以杀人的眼神。

“不用怕,他只是个纸老虎。”姜南橘的嘴角漾起浅淡的笑容,“他只是长得凶,又不爱笑,从小就喜欢皱眉头,其实没有人比他更善良,更温柔。”

韩裕东做了这些年助理,圈子里对傅总的评价都是杀伐决断,狠戾无情之类,头一次有人用善良和温柔这两个词,不由觉得很是新鲜。

“姜小姐,听起来,你好像很了解他的样子。”

“他的额角有一道小伤疤,我没说错吧?他总跟别人说是打架留下的,其实那是他爬树摔下来,被树枝划伤的。他平时惯用左手,因为右手受过伤,不能握拳。”

韩裕东从后视镜里,看到姜南橘的目光变得悠远绵长,好像忘记了身上的疼痛。“他紧张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去摸后脑勺。他喜欢吃糖,嗜烟如命,每次新开一包烟的时候,总是会在桌子上磕两下。”

韩裕东等她说完,才不慌不忙地接起话来,“最后一点也对也不对,因为傅小姐不喜欢烟味,所以傅总几年前就戒烟了,没再碰过。”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哦,傅小姐就是傅总的妹妹,但是没有血缘关系。据说当年傅总出了车祸,奄奄一息,是傅小姐偶然遇见救了他。他伤到大脑失忆,不知道自己是谁,傅老爷子好心收留他,他为了报恩,就随着姓了傅。”

他失忆了?姜南橘一怔。

当初她从孤儿院离开的时候只有十几岁,外公外婆不允许她再和孤儿院的人有任何联系,她只好背着他们,偷偷给清明写信,清明也偶尔会在学校门口等她,也不说话,只是塞给她一个好看的发夹,或者好吃的零食,转身就跑。

后来清明就辍学了,他把头发剪得很短,左耳戴着颗黑色耳钉,穿破洞牛仔裤,有时去超市做搬运工,有时去餐馆端盘子,但是工作都不长久,赚一点钱就拿去抽烟喝酒,喝醉了就跟别人打架。

她放心不下,总是偷偷从家里跑出去找他,有一次她在酒吧门口被几个小混混调戏,清明顿时红了眼,冲上去拼命,没想到那些人带了刀,混乱中她挡在他身前,被人用刀扎伤腹部,血流不止。

外婆震怒,指着他说:“你只是个地痞无赖小混混,小橘现在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你说你喜欢她,你配吗?除了让她受伤,让她替你担心,你还能给她什么?”

清明跪在她的病床前,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落泪。她相信他是喜欢她的,只是他不知道事到如今,还能怎样去喜欢。他什么都没说,一句话也不辩解,只是一直那么跪着。

后来她伤好之后,清明就消失了,再后来她就收到了他的遗书,是她考上大学的那一年,由外婆转交的,说他得了重病,从住院到离世时间很短,没有受什么痛苦。

清明的死讯对她来说犹如晴天霹雳,那封他亲手写的遗书让她深信不疑。她当时沉溺在痛苦中迟迟没有办法走出来,现在仔细回想,或许只是被精心设计的一场骗局。

也许失忆对清明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他前面的小半生过得太苦,忘记也罢,倒不如开启全新的人生,一直用傅棋深的身份生活下去。

韩裕东动作很麻利,直接把车开到恒爱医院急诊大楼前,带着姜南橘去拍CT,包扎伤口,医生说问题不大,只是左前臂轻微的骨裂,简单固定一下就好。

打完石膏,韩裕东让姜南橘坐在长椅上等,自己跑去药房拿药。医院里人不多,周围很安静,她听见有人说:“暮歌,别急,要先去拿号。”

她抬头循着声音去看,看到不远处的纪景安和宋暮歌并肩而立,纪景安没有穿白大褂,只是寻常衣着,正偏头跟宋暮歌说话,声音很轻,温柔地一塌糊涂。

纪景安取了号,回来的时候宋暮歌正在抹眼泪。他手忙脚乱地在口袋里掏,结果什么都没有带,只好低下头用指腹帮她擦掉泪水,轻声安慰着。

宋暮歌哭得越发凶了,伏在纪景安的怀里,肩膀不停地颤抖。纪景安双臂环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一直说“有我在,有我在”。

姜南橘坐着没动,眼眶隐隐有些发疼,并不打算出声去打破那样美好的一幕,只是突然明白了,原来纪景安对姚筱婧,可能真的没有什么想法。

“姜小姐,药拿好了,咱们走吧。”韩裕东嗓门很大,隔了老远就开始喊,引得纪景安和宋暮歌同时转头过来看。

纪景安看见她,眉头狠狠一皱,匆匆跑过来,“怎么回事,怎么受伤了?”

他胸前的衣服湿了一小块,上面沾着的是宋暮歌的眼泪。

“没什么,不小心摔倒了。”姜南橘有些抗拒他的触碰,不着痕迹地往一旁闪躲。

“拍片子了吗?给我看看。”他不顾她的抵触,端起她的胳膊仔细检查了一遍。

“拍了拍了,医生说是轻微骨裂。”韩裕东急忙把片子递过来。

他本就长得人高马大,大概有快要一米九,此时脖子上挂着姜南橘的包,左手拎着一袋药,右手拿着CT片子,俨然一副任劳任怨的二十四孝好男友模样。

纪景安不动声色地睨了他一眼,姜南橘赶紧解释,“跟他无关,是我自己走路摔倒的,这位好心的先生送我来了医院。”

纪景安的脸色这才缓和了几分,接过片子扬起来对着光看了一下,确认没有什么大问题,这才放下心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妈不是说你早上吃完饭就自己打车回家了吗,不好好在家待着乱跑什么,受伤了怎么不知道给我打电话,为什么要麻烦别人?”

姜南橘低着头也不说话,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任由他训了几句。

一直远远站在一旁的宋暮歌走上来,她眼睛红肿,我见犹怜,低声说:“景安,快到我们的号了,你把就诊卡给我,我去拿药吧。”

她从纪景安手里接过卡,对着姜南橘微微点了下头,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姜南橘也无意多留,在亲眼目睹他们深情相拥的一幕之后,她就知道自己做什么都没有用了,于是只好说:“你有事就去忙吧,我先回去了。”

“回去?”纪景安又是一阵莫名的怒气,“好好走个路都能摔倒,你这个样子怎么回去,在这儿等我。”

他跑过去跟宋暮歌说了几句话,复而又跑回来,从韩裕东手里接过大包小包,“实在不好意思,我太太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送她来医院。”

一时间韩裕东脸上的表情十分丰富,他看戏似的地看了姜南橘一会儿,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回家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异常低落,姜南橘盯着自己包成了粽子的手,和打了石膏不能动弹的胳膊,一言不发。

很明显,对于她的受伤,纪景安的心情不太愉快,不过他大概只是觉得平添了许多麻烦,打扰了他和宋暮歌的相处,所以自始至终都只是责备的话,从来没有问过一句她疼不疼。

也许,他以为她不会疼。

回到家,姜南橘弯腰换鞋,直起身时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才意识到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只好吊着一条胳膊,去厨房泡牛奶。

纪景安坐在客厅,提高了音量对她说:“姜南橘,你过来,我们谈一谈。”

她手一抖,热水溅到手背上,却咬着嘴唇没有吭声。上次他说要谈一谈,结果给了她一份离婚协议书,那这次又会怎么样呢?

姜南橘端着牛奶,在沙发上坐下。她的头仍是有些眩晕,眼睛也干涩疼痛,她只想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理,可她却别无选择,因为纪景安想谈,所以她只能坐在这里跟他谈。

他的手肘撑在膝盖上,闭着眼睛,手指轻轻揉着额角。“我昨天跟你说的那个朋友,就是宋暮歌,她前段时间回国了。”

“嗯,我记得,你说她的妈妈住院了,伤得比较重,现在还好吗?”

纪景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面无表情,“你的关注点还真是奇怪,是因为心虚了吗,给你个机会跟我解释一下,关于宋暮歌妈妈的事情。”

姜南橘把牛奶杯握在手心,靠着一点温热勉强维持着心神,她不知道纪景安在说什么,只是隔了这段不近距离,都能隐隐感觉到他身上的怒气。

“我不懂你在说……”

“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你做的好事!”纪景安突然扬手,茶几上的玻璃杯子应声落地,溅起一地的碎片。他从没有在她面前发过这样大的火。

姜南橘深吸一口气,固执地重复,“我真的不懂你在说什么。”

纪景安的声音冷冽,带了几分恶狠狠的味道。“不懂?那好,我问你,为什么宋暮歌的妈妈会在外公家做保姆?是不是你跟那个什么周泽彦串通起来演的一出好戏?”

听到他的话,姜南橘也吃了一惊。年前外婆身体不好,照顾外公有些吃力,她便想找个可靠的保姆,平日里负责买菜做饭打扫卫生,为外婆分担一些。

后来周泽彦向她推荐了方阿姨,说是一位老朋友的妈妈,平时住在乡下,想进城找份工作补贴家用。

方阿姨人很勤快,话虽不多,活儿却做得细致,外公外婆很对她很满意,甚至听说她想租房的时候,主动把家里的客房收拾出来,免费给她住。

前几天外婆还给她打电话,说方阿姨放假回老家过春节,他们觉得家里空落落的,很不习惯。

姜南橘做梦也没有想到,方阿姨竟然就是宋暮歌的妈妈。她一时间竟不知道从何解释。

“我跟宋小姐只在几年前有过一面之缘,更不可能了解她的家庭,她的父母,我只是想找个信得过的人来照顾外公外婆,周老师推荐的方阿姨又刚好合适,所以就选了她,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在我看来,你跟本就是蓄谋已久。你明知道暮歌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她努力这么多年仍然摆脱不了家庭的阴影,所以你知道她要回国之后,故意制造这样的闹剧让她难堪。”

纪景安的脸上似是裹了一层厚重的冰霜,他好像在拼命地压抑怒火,试图表现出耐心和宽容,反而显得整张脸苍白僵硬,眼睛里蓄着的是浓浓的悲哀。

姜南橘的心瞬间凉透了,她生平最无法忍受被人冤枉,而他竟然这样明目张胆地冤枉她。

“让她难堪这种事情,杀伤力太低,我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去做,还要把周老师拖进来一起演戏?以外公的地位,如果早知道宋小姐准备回国,我可以让她回来之后在本市没有立足之地,只能被迫另寻他处,她也不可能有机会像现在这样跟你朝夕相处。”

她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丝毫的情绪起伏,好像只是尽量耐心地说一件并不是十分要紧的事情。

纪景安烦躁地摸了支烟,点燃后猛吸了一口,又徐徐吐出来。“我本来以为我们认识这几年,退一万步说,就算没有爱情,至少也可以像老朋友一样相互熟识,没想到时至今日,我才发现我竟然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你,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姜南橘的嘴唇颤抖着,低头轻轻抿了口牛奶,只不过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凉透了。

“我也大意了。”她轻笑道,“我以为像你这样,把自尊心看得比命都重要的人,不可能再回头去找一个当初抛弃你的女人。”

哐啷一声巨响,纪景安抬脚把整个茶几踢翻,茶几碰到电视柜,上面的花瓶相框摆件接二连三地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多米诺骨牌引起的连锁反应,也像他们正在渐渐走向崩塌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