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被驱逐的因果

要说到雁回被赶出辰星山这事,一半是因为情势所逼,还有另一大半,大概就是因为她实在忍不住自己这个暴脾气吧!凌霏彻查心宿峰狐妖逃跑一事没多久就查到雁回头上的时候,雁回咬紧了牙,打死不承认。而后白晓露被捉了回来,严刑逼供之下,小女孩终是在昏昏沉沉当中招出了雁回。凌霏便立即命人压着雁回到地牢去当面对供,还不忘将平日里便极有威信的几个师叔一并请了,过来围观监督。

雁回被几个弟子带到地牢的时候,看见的便是一副宛如三堂会省的严肃架势。雁回瞥了一眼,没看见凌霄,心里登时便明了,凌霏这次是抓到她的小辫子,要收拾她了。

牢里的小狐妖被吊了起来,打得一身是伤。雁回见了,皱了皱眉头,但见所有的弟子与师叔皆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雁回便只好沉默下来,暂不发言。

凌霏沉着脸站在雁回面前,开口第一句话便极为严厉:“雁回,勾结妖族,私放心宿峰囚笼妖怪一事,你可认?”

雁回默了一瞬,心里还在组织语言。哪想便是她这一沉默的时间,凌霏对牢里的弟子使了个眼色,牢中弟子点头领命,手臂一挥,一鞭子抽在了白晓露身上。小女孩被打得痛极,一声尖叫,从昏睡当中醒了过来。

白晓露目光慌张地四处张望,看见了雁回,她倏尔目光一亮,但又看了看四周站着的仙人们,白晓露倒是懂事地咬住了嘴,没有吭声。

凌霏自是将白晓露的神情都纳入眼中,她冷冷问:“狐妖,你且将你先前招认的话,再当着她的面说一遍。”

白晓露怯怯地看了雁回一眼,咬着嘴巴,依旧没有说话。

凌霏目光一寒,牢中弟子又抬起了手。

“别打了。”雁回唤道,“是,那些狐妖都是我放走的。”

几个来听审的师叔开始悄悄地窃窃私语起来。

“好一个雁回。”凌霏冷笑,“凌霄师兄怜你身世可怜将你带回辰星山悉心教导,而今你却是这般回报师门的?勾结妖族,私放妖邪,伙同它们盗取宝物……”

心宿峰竟还丢了宝物?

“等下。”雁回不等凌霏说话,便打断了她的话,她抬头,直勾勾地盯着凌霏,“我是私放了妖怪,但我没有勾结妖族,更没有伙同它们盗取什么宝物。”

“哦,若不是勾结妖族,你且说说,你是为何要私放狐妖?”

雁回望着天顶,面不改色道:“都是一群小妖怪,毛都没长齐,我觉得他们可怜便放了。没有勾结别的妖族。”

凌霏却又是冷哼了好一声:“你当我们是那三岁孩童般好骗?”

雁回撇了下嘴:“好吧,我说实话,她娘托梦来让我救她女儿出去,我被缠得没法了,于是便来放了她女儿,喏,她娘现在就站在你背后,正盯着你后脑勺呢。”

“放肆!”凌霏黑着脸呵斥雁回,“竟然还敢胡言乱语!”

说谎话不信,说实话也不信,雁回干脆看了看天,闭嘴不言。

凌霏整理了情绪又继续问道:“盗走我心宿峰宝物的是何妖怪,去了何处,你若肯实话实说,便算你将功补过,我与你师叔便肯将你从轻发落。”

“我不知道。”雁回道,“我连心宿峰上有什么宝物都不知道。”

凌霏目带高傲地看了雁回一会儿,然后微微侧过目光看向囚牢里的白晓露:“她不愿意说,有人自会替她说。”

笼中弟子收到凌霏的眼神,几鞭子干脆利落“唰唰”便落在了白晓露身上。

白晓露痛呼。整个牢房之中,除了雁回皱了眉头,没有其余一人对这样的行为有所异议。

“雁回既然要救你,你必然也知晓其中计划,将心宿峰宝物的去向交代清楚。”凌霏转身,带着天生便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走向牢门前,她望着里面的白晓露,“不说实话,我还有办法让你更痛十倍。”

白晓露哭得嗓子都微微哑了,许是因为太痛,所以神志都有点不清晰,她一边摇头说“我不知道。”一边又喊着,“姐姐救我。”她说这话,让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雁回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凌霏更是带着三分挑衅七分蔑视地盯着雁回,她那眼神雁回懂,她是在说,“你这卑微的蝼蚁,竟还妄图与我来斗,这下,我看你还能翻出什么花样。”

雁回不喜欢被冤枉,不喜欢被挑衅,不喜欢被挟持。而她不喜欢的所有事情,凌霏都在这一瞬间做到了。

“住手。”雁回声色微沉,“你们这么欺负人家孩子,不怕去世的母亲晚上去找你们吗?”

凌霏冷笑:“修仙修道人,何惧那般阴邪,妖物邪祟,活着我不怕,死了更有何惧。”

雁回望向三尾狐妖的魂魄:“你听见了,以后晚上别来找我了,找她便行。”

凌霏轻蔑地扫了雁回一眼,目光又落在白晓露身上,但见她还是嘀咕着不知道,凌霏便不耐烦地皱了眉头:“死活不招,留着也无用,割了喉丢出辰星山吧。”

她话音一落,牢中弟子竟应了声“是”。

雁回心下一惊,立即喝道:“住手!”她道,“我说的话,你们真的不信,假的不信,说到头,你只想听你自己想听的话吧。好啊,你说,你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听。”

凌霏冷冷地望着雁回:“身为辰星山弟子,竟如此偏袒一妖怪,雁回,你说与不说,事实都已摆在了面前。”凌霏回头与几个师叔说道,“无须再审了,雁回私通妖邪罪名已成事实,心宿峰宝物去向既然问不出来,我便亲自去寻。将这狐妖杀了,抛出辰星山。”

“谁敢杀她!”雁回被凌霏的这一席不分青红皂白的话彻底地撩拨怒了,她一抬头,眸中火光一闪,一条火焰自那行刑弟子的长鞭底部烧起,一瞬便将那鞭子烧成了灰烬。

雁回竟然敢在这么多师叔面前,为了袒护一个妖怪而动手……这让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凌霏见状大怒:“放肆!”她说了这两个字,一记法力甩出本欲教训教训雁回,以树立自己的威严,然而谁也不承想,她甩出去的那记法力竟被雁回自己竖起来的一堵火墙给挡了住。

雁回在火墙之后盯着她,不屑地勾了勾嘴角:“凌霏师叔需得勤加修炼啊。”

话音一落,雁回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际,将火墙化为一条火龙,卷着凌霏的法力,携着摧枯拉朽之势猛地扑向凌霏,径直将凌霏生生压在牢笼精铁栅栏之上。没人会想到,雁回竟敢挡住凌霏的法术,没人会想到雁回竟能挡住凌霏的法术,更没人有那个胆子去想,雁回竟然敢毫不犹豫地、连本加利地,将这个攻击给还了回去!还将凌霏打得如此狼狈!

所有的人都带着几分呆怔地看着凌霏在雁回的火龙攻击下,烧起了衣服,燃起了头发。然后高傲尽毁,手忙脚乱地给自己施法灭火。

雁回看着她像猴子一样跳,只冷冷说了一句:“凌霏师叔,你修道时心思都用去哪里了?就这样,你还敢放言说不惧妖邪?”

凌霏终是狼狈地扑灭了周身的火,她是素影真人的妹妹,来辰星山修仙,并不是普通的修仙,她几乎成了两派友好的象征,向来是被人礼待有加,而今竟然被比自己小一辈的弟子烧了衣裳和头发,这简直是羞辱!凌霏怒不可遏,一抬头,掌中法力凝聚。

雁回见状沉了目光,也不客气地运起了内息,便在凌霏出手之际,一道法力墙倏尔从地上蓦地立了起来,将凌霏的术法阻拦在外,而雁回的手也在这一瞬间被人擒住。

雁回一愣,下一刻便觉一阵刺骨的寒意扎进骨头之中,她抬头一看,抓住她手腕的人,不是她师父凌霄,还有谁。

“师父。”

“师兄!”

凌霏但见凌霄来了,则是更强了气焰:“雁回委实放肆!”

凌霄将雁回的手甩开。雁回的手臂便沉沉地垂了下去,手腕上一层寒冰凝结,但冷意却没有凌霄眸中寒气更甚。

“与同门师叔动手,你倒是越发目无尊长,肆意妄为了!”

雁回心头火尚未消,但被凌霄责骂,她便默默地受了,别人都不能让雁回委屈自己,但凌霄不同,因为……是师父啊。

“师兄,雁回此次勾结妖族,私放妖邪,偷盗心宿峰宝物,如今更是气焰嚣张不服管教,在场师兄弟皆有所见,实在不可姑息!”

凌霄盯着雁回,没有说话。

旁边的一个蓄了点胡子的真人道:“凌霄师弟,你这徒弟,着实太过大胆。”

凌霄默了一会儿,沉声道:“你有什么话说。”

雁回抬头,盯着凌霄:“我是放了妖怪,但我没有勾结妖族,更没有伙同妖怪偷取心宿峰宝物。”

凌霏冷哼:“还在狡辩!”

雁回目光一转,看向凌霏,声色也是冷中带着不屑:“至于凌霏师叔……是啊,我打她了。我也没想到她那么不经打。”一句话,让在场的人都沉默了下来。

是啊……谁也没想到。大家一时也评判不出,到底是雁回太厉害,还是凌霏学术不精了!

“雁回目无尊长,放肆妄为,责二十鞭,带回柳宿峰,禁闭十日,再做惩罚。”

最后是凌霄给了责罚,然后雁回便被带回了柳宿峰,待得十日之后,雁回领到了她的惩罚,以勾结妖邪的罪名,被驱逐出山。别的事情雁回无需再问了,雁回只知道,凌霄终是相信了凌霏的话,定了她的罪名。

凌霄没有相信她。

雁回说罢当时的事,神色并没什么变化,她只撇了撇嘴:“然后下山了没钱,我听友人介绍就去揭了个榜,打算下半辈子靠捉点讨厌的妖怪以此为生,没想到遇见了你。”雁回一叹,“也是流年不顺。”

天曜听罢,倒没有管雁回这句责怪,只道:“那狐妖女儿呢?”

“我都被关禁闭了,哪还知道她的消息啊。不过看当时那阵势,我后来猜,她应该是被杀了……”雁回又是一叹,“但如今看来,定是还在哪儿挣扎活着呢。不然她娘也不会又来找我了。”

“说了去找凌霏啊,我如今一个被驱逐出山的人,能帮什么忙……”雁回抓了抓头,最后一击掌,“反正躲不过,干脆我找她出来谈谈得了。”

天曜微怔:“找她出来?”

雁回一转头,看着天曜甜甜一笑:“你还没见过鬼吧。”

“……”

“我让你长长见识。”

“……”

雁回觉着这三尾狐妖的鬼魂如今变得有点不对劲。她不敢大意,便特意挑了正午的时间,找了个镇里鲜少有人的柳树林,摆好了阵法。

她坐在阵法正中,搓了搓手:“你压着那阵法的线站着,要是看见那狐妖想上我的身,立即把旁边的那块石头给我踢远点。动作要快啊,要不然我被如今这好似厉鬼一样的狐妖上了身,你我都不好过的。”

“我没你那般迟钝。”天曜明显对雁回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有些不耐烦,“做你的法去。”

雁回撇嘴,倒也没再和他争个口舌之利,只闭了眼,拈指念诀,不一会儿,雁回身边便黑气升腾,宛如地上烧起了来自炼狱的火焰一般。天曜是看不见这黑气的,但他也能够感觉到四周陡然降了下来的温度。

雁回被这黑气唬得连法也不想做了,这戾气……怕是已经要成厉鬼了。便在雁回心颤想要放弃的前一刻,三尾狐妖蓦地出现在了雁回面前。她半透明的魂魄飘在空中,周身隐隐透出一些暗红色,她披头散发,面容死白又枯槁,但那双泛着红光的眼瞳之中却渗出些许阴厉杀气,看得雁回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这世间天道自由轮回,有强大执念让自己滞留在世间的鬼魂一千个里挑不出一个,而能变成厉鬼的,更是一万个鬼魂里挑不出一个。雁回活到这么大,见了不少小鬼老鬼,有成天哀哀凄凄的,有喜欢捉弄活人的,但愣是还没见过这般不说话便让人打心眼里发寒恐惧的厉鬼。

她瞥了天曜一眼,示意天曜随时做好踢翻阵眼石头的准备。天曜自是不用她提醒,自从三尾狐妖现身的那一刻,他的脚便落在了石头边上。

天曜别说厉鬼,连鬼也没见过,三尾狐妖现身的那一刻,天曜只是察觉出了不妙,这一身气息,十分不善。

三尾狐妖根本不在乎旁边站着的天曜,她只直勾勾地盯着雁回,也不说话,也没动作。

雁回清咳了两声,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了一句:“要不……您先坐?”

狐妖没动静。

雁回讨了个没趣,她摸了摸鼻子:“那啥,今天把你叫出来,其实我是想和你谈谈关于你女……”

雁回话音没落,忽然之间,一股阴风扑面而来,那狐妖竟瞬间飘到了雁回面前,睁着那双黑中透红的眼睛狠戾至极地盯着雁回,乌青得发黑的嘴吐出阴森森的三个字:“去救她。”

“哎我的姥爷舅舅大姑妈!”雁回被吓得捂着心脏往后倒。

天曜见状要去踢石头,雁回又捂着心口连忙伸手制止了他:“等等等等。”

狐妖没趁着这一瞬间上她的身,想来也是想和她好好谈谈的,雁回打算努力试着去沟通。

她屁股在地上磨蹭了两下,让自己尽量离三尾狐妖远一点,然后才稳了情绪道:“大姐。”她如此称呼狐妖道,“你看,先前你让我去救你女儿,我去救了不是?后来我被凌霏查出来了,在那个牢里,你亲眼看着的呀,我也努力地想救你女儿了,但结果你也知道的不是……”

天曜看着雁回一副闲话唠家常的样子和狐妖说着道理,那模样简直和铜锣山村里唠嗑的大爷大妈们没什么区别!看来,对付厉害的鬼,她也有自己的一套手段。

“我的本事就那么点,你所托之事确实是为我所难,而且,我现在都不是辰星山的人了,要去辰星山救你女儿,更是没有办法……”

“不在辰星山。”狐妖声色沙哑,情绪倒是比刚才要稳定了一些,身上黑气也微微安静下来。

雁回一怔:“那在哪儿?”

“永州城。”

永州城……那不就是前面不远的那个城吗?

雁回与天曜对视一眼,然后雁回摸着下巴道:“所以,你是一直跟着你的女儿到了这永州城的?”

狐妖点头。

难怪!雁回心道,先前她在铜锣山的时候没有被压,原来是因为这狐妖没找到她,现在她自己带着天曜到了这里,离永州城离得近了,所以这三尾狐妖才又找上了门来。这倒也是缘分!雁回心下一声叹,只道自己流年不顺,流年不顺啊。

“晓露……很不好。”狐妖说着,面露哀戚,一双看起来极为骇人的眼睛里慢慢晕出了湿润的气息,然后一滴血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我护不了她,你帮我再救救她。她还那么小……”

雁回默了一瞬,随即问道:“怎么会到永州城来呢?辰星山的人放过了白晓露然后又被别的修仙门派抓了吗?”

“辰星山之人……”狐妖说到这儿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她捂住了脸,浑身发抖,似怒似恨,“他们……他们将晓露卖给了永州的商人。”

雁回微微一愣,她一直都知道这世间所有的仙门为了维持自身的开销都会做一些买卖。这些买卖有的能见得人,有的则不太见得了人。她在辰星山的时候也只是个小弟子,未曾接触过这些师叔前辈们才会接触的领域,是以她也不曾知晓,辰星山竟然会……买卖妖怪。

天曜在一旁皱了眉,插了话进来:“普通人为何要买妖怪?”

雁回也觉奇怪,一般没有修仙的人躲妖怪都躲不及,为何却要做这样危险的买卖。

狐妖浑身颤抖着沉默了一会儿,发黑的手从脸上微微滑下,她睁着一双可怖的眼睛露出惊惶的神色:“他们拿狐妖的血熬成迷香,将迷香抹在身上,就能让人为其痴狂。”

雁回与天曜皆是怔然。不同的是雁回是惊愕诧异,而天曜则陷入了沉思。

“等等,……”雁回揉了揉太阳穴,不敢置信地又问了一遍,“我没太听懂。他们拿狐妖的血熬什么?”

“迷香。”狐妖道,“女子将其抹在身上便能令男人对她痴狂,男人亦是如此。”狐妖手指用力得几乎要将自己的脸划破,“九个狐妖的血方能熬成一小瓶迷香,商人卖的是天价,然而王公贵胄们却是争相购买此香。”

雁回眨巴着眼睛想了会儿:“你会不会搞错了?这世间哪来这种方法,人的血妖的血一样都是血,拿水一煮,放锅一熬,熬出来的都是血沫沫,唔……或者做成血豆腐,软软的入口口感还不错……”

“不会弄错。”狐妖摇头,“我便是这样被放干了血,死在永州城的,我便是如此死在了那里……”

雁回一默。

“所有仙门捉到了狐妖,在送过来之前,都会生取狐妖内丹,让其没有反抗能力。商人拿到我们之后,会以秘宝日日吸取我们身体里的灵气,待得七七四十九天吸干灵气之后,他们便杀妖取血,辅以灵气,熬炼成香。”狐妖说到此处,情绪又开始激动起来,她周身黑气暴涨,头发漂浮,双瞳开始变得赤红,她恨声道:“那每一瓶香都是活的,都是狐妖的命,他们将我们的血抹在身上去吸引其他的人,他们乐此不疲,他们以此为傲,他们炫耀自己剥夺了我们的生命。你们修仙修道之人说妖即是恶,可这些人才是恶,你们修仙的人是帮凶,也是恶!”

狐妖手上指甲暴涨:“你们,全都该与我一样,到地狱里去!”她声色尖厉,俨然一副失去控制的模样。

雁回心下一凛,立即对天曜一声大喝:“踢!”

天曜也不犹豫,一脚将石头从阵眼上踢开。三尾狐妖的身形立即消失。雁回连滚带爬地从阵法之中跑了出来,在她离开阵法的那一瞬间,被圈住的那块土地像是被炸了一样,尘土翻飞,飘飘绕绕地飞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落地。

天曜看了眼旁边有些怔神的雁回,问道:“她走了?”

雁回失神道:“应该是回永州城去了。”她将地方画出来的阵法用脚抹平了,然后道,“我们回市集里去吧,柳树林阴气太重。”她说了这话,自己便恍恍惚惚地往人多的市集里走,天曜也一言不发地跟在雁回身后。

雁回其实现在也是不敢相信刚才听见的事情,或者说……不愿意去相信。仙门竟然会做这样的买卖,仙门的掌门人,竟然允许这样的买卖存在,凌霄……竟然也允许?

雁回想起在很久之前,她还小,才遇见凌霄,在随着他回辰星山的路上,凌霄斩杀了一只袭击村庄的妖怪。当时他白衣翻飞宛如谪仙的模样,看得雁回几乎想要叩拜。她崇拜凌霄,仰慕凌霄,她想要像凌霄一样有力量斩遍天下妖魔,然而凌霄那时却对她说:“杀心不可无,不可重。即便妖是恶,在斩杀恶妖的时候,也要心怀慈悲。”

即便杀戮,也要心怀慈悲,雁回一直将这话记着。

而现在,凌霄竟然容忍这样毫无慈悲可言的残忍的买卖在自己眼底发生。是她这么些年都将自己师父想错了,还是这么些年,她的师父也慢慢地变了?正午日头正毒,走在行人熙熙攘攘的小镇街道之上,雁回却只觉得遍体生寒。

一路沉默地走回客栈,雁回在桌边一直沉默地坐了一个时辰,然后一拍桌子:“我要去救白晓露。我要去查,到底是哪些仙门,在做这样的买卖,我要知道……”她要知道,这事是不是凌霄首肯允许了的。

天曜闻言,看了她一眼:“很好,我也对此事也颇感兴趣。”

雁回转头看他,但见天曜已经将包袱都收拾好,一副打算马上就走的模样了。雁回问:“你是想背负起身为妖怪的责任,要去解救同类吗?”雁回点头,“你也是个热血的妖。”

天曜瞥了她一眼:“不,我只是去找自己的东西。”

雁回一愣:“什么东西?”

“方才那狐妖说,商人们有一秘宝可吸取狐妖灵气。”天曜眸光闪烁着些微寒芒,“七七四十九天则能将数十个狐妖的灵气吸取干净,除了我的龙角,一时我还想不到哪个法宝,能有此本事。”

雁回呆怔,这才想起,传说中,龙的角便是吸取天地精气的至高法器。若是那些商人用的是天曜的角……那这事,可就越发得复杂了。

为了防止在去永州的路上再被妖怪袭击,雁回与天曜趁着白日跟着一个商队一起上了路,看着人多且有护卫,一般妖怪在白天是不会轻易动手的。赶在永州城关闭城门之前,雁回和天曜终是到达了永州城。

永州是中原大城,很多通往西域或者南方的货物都在此集散,人口繁多,鱼龙混杂。

入了城,天色已近昏黄,雁回与商队老板道了别,然后领着天曜熟门熟路地往城西走。天曜见状问了一句:“你常年在山中修道,为何如此熟悉这永州城?”

“以前我陪师父到永州城来收过妖,认识了一个好朋友,后来只要下山我都往这儿跑,前段时间不是被赶出辰星山了吗,我就在这儿混了些时日。永州城大,别的地方我不熟,但是去她那儿我哪条路都能找到。”她正说着,忽然瞅见了前面迎面走来的几个穿着官服的人。

雁回脚步顿了一瞬,天曜只听雁回一声自言自语地嘀咕:“忘了这茬……”然后他便觉得袖子一紧,雁回二话没说地拽着他钻进了一边的小巷子里,三绕两拐地,又穿到了另一条街上。

天曜看着并不打算跟他解释刚才行为的雁回道:“你还得罪了官府的人?”

雁回摆了摆手:“我哪有那工夫招惹官府去,就是永州城这里有点小破事儿,不值一提,耽误不了咱俩,你跟我走就是了。”

天曜便没有再问。

转过几个坊角,一栋三层高的花楼出现在两人面前。

“我朋友住这里面。”

天曜抬头一看,花楼正中挂着个巨大牌匾,烙了金灿灿的三个字“忘语楼”。二楼往外伸出来的阳台上坐着两个穿着华丽但略显暴露的姑娘。竟是这种地方的朋友!

天曜脚步一顿,皱了皱眉头。

雁回全然不管他,自顾自地往前走,到了楼下,对着楼上挥了挥手膀子:“柳姐姐,杏姐姐!”

这个时辰对于她们来说客人还少,于是两个姑娘便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唠闲话,听得雁回这声唤,两个姑娘转头一看,其中有一个站了起来,眯着眼笑了:“我道是谁呢,这么猴急就来了,原来是咱们惊才绝艳的雁公子回来啦。”

听得这个称呼,天曜转头,神色微妙地看着雁回。

雁回受了天曜这一眼,也没忙着解释,只对着两个姑娘笑道:“多日不见,两位姐姐可有想我?”话音还没落,另一个姑娘也趴在栏杆上,懒懒地看着雁回笑:“唷,还带着人呐,又是哪家被雁公子迷成了断袖的男孩子呀?”

天曜眼神越发微妙了。

雁回转头瞥了天曜一眼,竟也顺着那两个姑娘的话说道:“是呀,这个小哥把心落我这儿了,死活缠着我不放呢,怎么摆脱也摆脱不了,可愁煞人了。唉,只怪自己魅力太大。”

天曜眉头皱得死紧:“不知羞耻,胡言乱语。”

雁回撇着嘴斜眼看他:“前天还拽着人家的手说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我走的呢,今天就变成胡言乱语了。你这心变得也比四月的天气快。”

“……”

楼上两个姑娘捂着嘴笑了一会儿,雁回便也不逗天曜了,对她们道:“两位姐姐,我有事找弦歌儿呢,她可在楼里?”

“在后院楼里坐着呢,去找她吧。”

雁回应了,进了忘语楼的门,然后径直往后院找去。

路上,雁回听得天曜在她身后道:“你倒是欠了一身的桃花债。”

“且不说你这话说得对不对……”雁回回头瞥了他一眼:“就当你说对了,我欠了桃花债又如何,我欠的债,要你帮我还啦?”

天曜被噎住了喉,然后沉默着闭上了嘴。

雁回一路找到后院,但凡路上遇见的姑娘都笑嘻嘻地与她打了招呼。其实,如果不是这能见鬼的体质让她以前行为异常,举止奇怪,她在辰星山与师兄师姐们的关系应该也不会闹得那么差才是。雁回以前偶尔会抱怨自己这双眼睛,为什么要看见那些脏东西,知道是护心鳞的作用后,她在某些片刻,也会倏尔闪过这个念头。但转念一想,这鳞片吊着她的命呢!

于是那些师兄弟关系全部都靠边站了。活着,才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事。

雁回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琢磨着这些事,没一会儿已走到后院的另一幢楼阁的二楼了。

她敲门,里面有人应了:“进来吧。”

雁回领着天曜进了屋去,开口便欢欢喜喜地唤着:“弦歌儿大美人。”她语调拉得老长,颇有几分逛花楼的客人吊儿郎当的模样。

屋里正主一袭红衣,端正地坐在屏风后面,听到这个声音,头也没抬地一边喝着茶一边问道:“叫得这么欢,可是拿到榜单的赏钱了?”这声音宛如清泉叮咚般悦耳。

绕过屏风见到这个女子,饶是天曜也不由得一惊,这人当真是一看之下便有种让人感觉窒息的美。眉目之间举手投足,便是轻轻动动眼珠,翘翘手指,也是一番魅惑至极的风情韵味。

雁回提着衣裳蹦跶到了弦歌身边,一甩屁股坐了下去,也没客气,径直端了弦歌桌上的一杯茶喝了起来:“别说了,这一路走得简直坎坷。”

“那你来找我,是又缺钱了还是缺地方住了?”开口的语气虽然带着嫌弃,但她眉眼却带着调笑。

“哪能啊!”雁回忙道,“我说得好像我每次找你都是为了来蹭吃蹭喝的一样。”

“不是吗?”

“是。”雁回把脑袋凑到弦歌面前,厚着脸皮装可怜,“不可以蹭吗?”

弦歌见状,勾唇失笑,眉眼一转,拿食指将雁回的脑袋戳到一边去,道:“也不知在哪儿学的这些调戏姑娘的本事,起开,碍着我倒茶。”

雁回连忙献殷勤:“我来倒我来倒。”她将桌上三个杯子摆好,然后一一倒了茶。

弦歌的目光在杯子上转了一圈,这才落到站在一旁的天曜身上,看了一圈,又收回了目光,端了雁回倒的茶,啜了一口,道:“却是第一次见你将人往我这儿带,又这么急着给我献殷勤。说吧,这位小哥是个什么身份,你可是给我找什么麻烦来了?”

“不是一个麻烦。”雁回咧着嘴笑,伸出了两个指头,“是两个。”

弦歌眉梢微动,放下了茶杯,也没急着问,先招呼天曜坐下,然后道:“你说说看,到底是怎么样的两个麻烦。”

雁回收敛了嬉皮笑脸的神色,道:“一是关于这小子,他的身份……我不能说。但你应该也能感觉出来,他身上的气息并不普通。”

“嗯,他身上这气味勾人,宛如藏了什么秘宝。”弦歌道,“你回永州城这一路,想来走得可不容易吧。你要麻烦我的这第一件事,可是要我帮他把这气味儿掩住?”

天曜微微眯了眼睛,这是一个美得危险,也聪明得危险的女人。能察觉到他身上气息的人必定不是普通人。方才他一路走来,留心看过道路布置,这个“忘语楼”里处处含着隐晦阵法,并不是个简单的地方。

“对对对,就想让你帮我这个。”雁回这方正夸着弦歌,“我的小弦歌儿简直就是住在我心里的小公主啊!”

弦歌听着雁回夸张的表扬,笑骂:“皮!”

“那你有没有办法帮我这个忙呀。”

弦歌想了想:“我知晓有个宝贝名唤无息,是个无香无味的香囊。”

雁回一愣:“无香无味的香囊?”

“对,它的香味便是无香无味,可以掩盖一切气息,或者说,可以吸纳一切气息。”

雁回与天曜同时亮了眼眸。这次雁回还没来得及开口,天曜便问道:“那香囊何处可寻?”

“前些日我这儿正好弄了一个来,你若要,回头我命人取给你便是。”

天曜诚挚道谢:“劳烦姑娘。”

“不用谢我,你谢雁回便是。我倒是鲜少见她这般热情地帮人忙。”

天曜瞥了雁回一眼,但见她一副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的模样,那本来很简单便能说出口的“谢谢”二字却好似变成了梗住喉咙的刺,让他怎么也吐不出去,于是他沉默地看了雁回半晌,一转眼,别过了头去。

雁回:“……”

弦歌将两人互动看在眼里,嘴角轻轻笑了下,接着问:“第二件事呢?”

雁回想起这事,面色肃了下来,她斟酌了一番开口道:“弦歌可知最近有仙门的人在永州城里买卖妖怪?”

弦歌又轻轻抿了口茶,沉默地听着,没有搭话。

“近来我无意知晓永州城里有人从仙门手中专门买卖狐妖,再以狐妖之血炼制迷情迷香,卖给王公贵族,牟取暴利。弦歌可知,现今这城里到底有谁在做这些买卖?”

弦歌手指轻叩茶杯,发出了细微的清脆之响,隔了许久,弦歌才道:“你这第二件事,便是想让我查出买卖妖怪的幕后之人?”

雁回点头。

弦歌沉默了一会儿:“此事,却有些令我为难了。”弦歌站起了身,一袭艳红纱裙曳地,她慢慢踱步到了窗边,望了一眼外面的永州城。

“若照你所说,此事涉及仙门与达官贵人,中原万事,何事不是这两个势力来定夺的。既然他们觉得此事可行,默许此事,那雁回。”弦歌转头看雁回,面色比刚才严肃了三分,“这事,即便是罪大恶极,那也是可以做的。我即便想帮你忙,恐怕……也是力不能及。”

天曜闻言,眼眸微沉,弦歌说的话很直接也很残酷,但也是现实。这个世道,“正义”与“道义”也总是听随掌权者的话。

雁回沉默了半晌,摇了摇头:“没有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是可以做的。”天曜闻言,目光微深,他转头看了雁回一眼,但立刻,雁回便又笑道,“不过,你说的却也是这个理。”她神态轻松了些许,“这事确实为难弦歌儿了,那便不查了,只要能弄到那个香囊,对我来说便已是极大的帮助。”

雁回一口喝下杯中微凉的茶,然后站起了身:“那我今晚还是在你这里蹭个住的地儿哦!外面住客栈太贵了,每天荷包都在疼。”雁回说着,领着天曜往外走,“我去找柳姐姐给我布置房间啦。”

弦歌闻言,只在窗边沉默地看着雁回,临着她出门之际,弦歌又道:“雁回,我不知是谁来求你此事,但就我看来,这事会陷你于危险之中,有时候,人总得活得自私一点。”

雁回脚步微顿,她扶着门,转头看弦歌,咧嘴一笑:“弦歌儿还不知道吗?我是如此自私的一个人啊!”

晚上,忘语楼开始忙碌起来,楼里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莺歌燕舞,好不热闹,但前院的热闹并没有吵到后面来,中庭就像一个隔开了声音的屏风,让后院保持着夜该有的静谧。

雁回与天曜被安排住在后院一个小楼之上。透过窗户雁回能看到忘语楼那楼里晃动的人影。她夹了一口菜,望着那方道:“吃完了饭,待会儿咱们去楼里逛一逛。”

天曜一挑眉,沉默又微妙地将雁回望着。

雁回转头一看,但见天曜这眼神,放了碗:“你这什么眼神,你以为我要去干吗,那里是这永州城里达官贵人聚集的地方,又有酒又有美人,指不定在他们被酒色迷晕脑袋的时候能探到什么消息呢。”

也对,这本就是最容易探查消息的地方。

天曜望着雁回,眸光微动:“你不是与你朋友说不查此事了吗?”

“我什么时候说了。我只让弦歌不查又没说我自己不查……得趁那些家伙喝得烂醉之前过去。”雁回扒了两口饭,囫囵吞了,然后也不管天曜吃没吃饱,连赶带推急急忙忙地把天曜推出了屋子,“我换个衣服咱们就过去。”然后天曜便端着还没来得及放下的碗和筷子被甩了一鼻子的门。

待得他想直接将空碗放到后厨去的时候,雁回又拉开了门:“男子的头发要怎么弄来着,你教我绑绑。”面前雁回穿了件靛色的男子长衫,看样子是束了胸,胸前比平日平坦许多。她拿着梳子,还在往头上梳头发,但是怎么都弄不好发髻,她皱着眉头,又弄了一会儿,才松了手:“不成,你帮我梳吧。”她往屋里走了。

天曜愣了愣便也只好跟着她往屋里走。

雁回在梳妆台前上坐下,把自己的头发都梳到了头顶,然后把梳子往天曜的方向递:“快来。”

天曜将碗放到桌上后,走到雁回背后,下意识地本想接过雁回手里的梳子,但倏尔见了镜子里两人的身影,他手上动作一顿:“梳发一事过于亲密,唯女子丈夫父母或可帮……”

“你咬也咬过我,扒也扒过我,就梳个头发咱俩还能擦出什么火花吗?”雁回在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径直打断了天曜的话,“这时候你还在意梳头这回事儿了?放心吧,咱俩不可能的。”

天曜一琢磨,也是。他接过雁回手里的梳子,不客气地把她头发握住。

他们俩,虽然关系非同一般,但他们各自心里都有自己的盘算,情爱一事于现在的雁回而言,她无力沾染,于天曜而言,更是唯恐避之不及。他们俩诚如雁回所说,根本不可能。

天曜便暂抛开了那些细小的顾虑,将雁回的头发一点一点地梳了整齐,然后盘在头上,拿发带绑住。他做事很专心,目光没有从她头发上有一点移开。

雁回从梳妆的铜镜之中看见天曜的眉眼,不经想,天曜这个人,越接触便越发现他其实是个行事细心,作风沉稳,遵礼守节的人,那个铜锣山的老太太养他长大,他便是真的对老太太有感恩之情,可见他还有颗知恩感恩的心……如此推断,二十年前,他或许是个生性温和的妖怪。而现在……他却成了连笑也不会笑一下的人,阴沉又淡漠。素影真人当真可算得上毁了天曜的千年道行,硬生生地打乱了他的生命轨迹啊。

“好了。”天曜一抬眼,看见了镜子里正望着他的脸有些发呆的雁回。他皱了皱眉,“簪子呢?自己插上。”说完他便转身走了。

雁回立刻随便抓了根簪子插在头上,跟着天曜往前面忘语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