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不会任由你离开我的

雁回陡然间知道了如此大的秘密,一时间有点消化不过来。待她好不容易将这些信息全都吸收掉之后,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忽然涌上了雁回的心头,雁回一个激灵,一巴掌拍掉了天曜还放在自己心口上的手。

“你……难道是要拿回那块护心鳞?”雁回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取了这玩意儿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她怕死,她还没潇洒肆意地活够呢。

天曜慢慢收了手,抬头望雁回:“没了护心鳞,你寿命不过十日。”

雁回目露惊骇,又蹬蹬地退了两步。

天曜见她惊吓成如此模样,嘴角牵动了一丝连他自己也毫无察觉的弧度,但这弧度很快就彻底消失:“于我而言,护心鳞不过鳞甲一片,给你也无妨,但是……”

听到但是这两个字,雁回脸色就没办法好起来:“你想借此威胁我,让我陪你去寻找那些被分别封印在四方的肢体?谁知道素影真人将你肢解成了几块啊……这要找,得找到何年何月去……”

“只剩下三个地方了。”天曜道,“当年素影成五行封印,以木囚我魂魄,以水困我龙骨,以火灼我龙筋,以土封我龙角,以金缚我龙心。十余年前,巨木被焚,我魂魄自巨木中逃出,于茫茫世间漂流,终是有幸觅得龙骨气息,这才停于此山村之中,入得这弥留之际的幼儿身体,这十余年间,我日日皆在寻求取回龙骨的方法,然而却未有所得,只因那封印需得我自身龙血方能破解。”

雁回明了,若是按照素影真人的算计来说的话,这理当是个死封印才对,因为肢解了天曜,他怎么可能再爬出来给自己解开封印。若不是他的护心鳞入得她身体,伴随着她长大,改变了她体质,天曜就算魂魄跑出来了附上了人身,理当也是破不了其他封印的。毕竟……没血啊。

雁回斟酌了一会儿:“可你看,你的龙骨也找回来了,你捂个一段时间,身体里不就有龙的气息了吗?然后血慢慢地不也就变成龙血了吗?你可以自给自足的,我相信你。”

“你所言之事确实可能,然则此事却并非一朝一夕能有所成。”天曜目光落在坟前两朵小白花上,他们谈话也没有多久,但这花却已有了颓靡之势,“而我没有时间。”

天曜轻触花瓣,声色微沉,“我在此破开龙骨封印,素影不会一无所知。而在我完全找回身体之前,不会是素影的对手。若被她发现,我只能再次任她宰割。”

雁回咽了口唾沫。这个词用得真好,素影对他,当真是宰割啊,一分假都不掺的……

但是要她帮他找其他的身体,等于让她帮一个妖怪,还是一个和素影真人作对的妖怪……

雁回摇头:“这忙我不能帮。”

天曜抬头看她,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雁回挠了挠头:“你也别怪我见死不救。只是你看看咱俩这情况,我确实也没法救你。

这第一吧,我虽然被辰星山驱逐,但我依旧是个修仙者,以后还是要靠揭榜除妖拿酬金过日子的。帮助你就等于是完全背弃修道之义,我可是从此就会像妖怪一样被所有修仙者追杀的。想远一点,若是我帮你找回了所有的身体,那时候,即便你把护心鳞赏给我,我也已经成了一个背叛了修道界的人,是再入不得中原大地了,而身为修仙者,我更是去不了妖族那方。左右为难,更是难堪。”

“这第二吧,素影真人对你所作所为委实过分,我身为一个修仙者听了也是心惊,然而现今这大环境……仙妖之间势同水火。素影真人是那么大门派的掌门,你又是听起来那么厉害的大妖怪,哪个修道者知道你的身份不惧怕,一怕就想除掉你,正巧了素影真人真还就除了你……所以,即便素影真人当年对你那般狠心毒辣,但依我看,就算这事儿传出去,指不定还有一群道貌岸然的修仙者为素影真人拍手叫好呢……”

天曜沉默。

“还有这第三。”雁回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虽然托你的福,让我活到今天,但你解个封印就要捅我一刀的事儿,真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承受的。我觉得我们还是就此别过比较好。当然,我知道你肯定是不会就这样放我走的,所以,来吧。”雁回手上捻决,“打一架。你输了就不会对我的离开感到那么不甘心了。”

天曜看了雁回许久,并没有动,只道:“你还是喝醉的时候说话比较可爱。”

“谢谢,有时候我也很希望自己能一直像喝醉时那样无所畏惧,但能醉生梦死的时候太少,人总是要活得清醒现实一些的。”雁回见天曜确实没动作,便也收了招式,看了看手腕上的红点,撇撇嘴,打算直接走人,“你这事是我懦弱无能不敢面对,我给自己下的这血誓,以后日日心绞痛就当给自己的惩罚了,咱们就就此别过吧。我还有别的事要查。”

“若我说……”天曜在雁回身后开口,声音虽然依旧不紧不慢,但却比方才更多了几分冷意,“若我死了,护心鳞便从此失效,你又待如何?”

雁回脚步一顿,她思量了一瞬,微微侧过了头:“你现在,当真能控制自己的生死吗?”

“依你方才所言,素影真人之所以封印你而不杀你,便是想留你一命保龙鳞铠甲法力不散。如今虽然你魂魄逃了出来,龙骨也取了出来,但你应该也还没有‘死’的权利……吧?”

随着雁回的言语,天曜的嘴角越绷越紧,眸中神色也越发冷凝。是啊,素影不允许他死,所以这些年,每逢月圆之夜,他都要承受着魂魄撕裂之苦,狼狈不堪、生不如死地活着,卑微得连结束自己生命的权利都没有。他只有在看不见希望的黑暗里,独自忍受着无尽的耻辱、悔恨,还有这非人的疼痛,苟延残喘地等待不知什么时候会到来的黎明。

他没有放弃的资格,所以只有破釜沉舟,坚持下去,直到找全自己的身体,然后……

杀了素影。这些年,这份恨意一直支撑着他,也在撕裂着他。因为这份恨意是如此的强大,几乎成了他不变成一个“行尸走肉”的唯一理由。而同时,这份强大的恨意,他除了压抑、压抑、压抑,根本就无处发泄,因为他完全看不到恢复自己身体的一丝希望。十年如一日的,他就这样在期待和绝望当中活着,活得混沌不堪。

而这时,雁回却出现了。带着他的护心鳞,带着一具拥有“龙血”的身体,就这样从天而降,落到他的世界里。可想而知,雁回带给他的是多么有力的冲击。她是他手中的浮木,也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拽住了她。而她却说……想走?若是想走,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他面前,而一旦出现了……

“你没有去死的权利吧?”

雁回又问了一遍,她细细地将天曜的神色打量了一通,然后确信地点了点头:“如此,我便走了,你多保重。”

天曜看着雁回的背影,缓缓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裳:“几个月前我去村外之时,偶然听见江湖传闻,素影真人寻到了她爱人的转世。”

雁回知道自己不应该听天曜废话了,但还是忍不住竖了耳朵。雁回想起几月之前在辰星山大会之上看到的那个冷面仙子,她身边确实是跟了一个凡人书生,素影将那书生看得紧,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也只有在和书生说话的时候会变得温和几分。转世之说虽然玄妙,但抛开前世因果,反正素影真人现在理当是喜欢着那个凡人的没有错。

“她寻了那么多年,终于还是找到了那人,这一次,想来是不会再这般容易放任她爱人死去。”天曜声色寒凉,“若我没想错,她如今也是在满天下寻找当年遗失的那片护心鳞吧。”

雁回脚步再次顿住,不用天曜再说什么,她一瞬间就明了他的心意。于是雁回瞪着眼转头望天曜,不敢置信地问:“你竟要出卖我!”

“谈何出卖。”天曜向雁回靠近,“我们本是一根绳上的蚱蜢。要卖,我也只是将自己卖了。”反正他的情况也不能更坏。

天曜勾了勾唇角:“拖上你垫背,也不错。”

雁回恨得牙痒,五指握成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半晌之后,雁回心一狠:“我就不帮!你去找你前情人告发我,然后咱俩一起同归于尽吧!”言罢,雁回随手折了一截树枝,扔在空中,手中结印,径直将树枝当作剑,御剑而起,飞向天际。

天曜走了几步,看着雁回飞远的方向,眸光微动。他知道这姑娘行事容易冲动,脑子总是想得与普通人不一样,所以得了这么个结果倒也在他预料之中。他也不急,只看着空中雁回留下的痕迹慢慢跟了上去。他种在雁回身上的寻踪觅迹的咒术虽然小,但却也不好除呢……想摆脱掉他,也不是个容易的事。

雁回法术恢复之后御剑而行,不过片刻便离开了那铜锣山里的小山村。但到底是身体未完全恢复,飞了一会儿她便累了,在铜锣山脚小河旁边捡了个地方坐下。方才给天曜的话虽然是那样放了,但雁回想了一会儿,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万一这妖龙还真是想不开真去给素影真人告发了呢……那依着那妖龙口中的素影真人的作风,还不得直接把她心挖了来取护心鳞啊!

雁回咽了口唾沫,揉了揉感觉凉飕飕的胸膛。要不还是回去和那妖龙打打商量吧……

雁回如此想着,但却一直没有拿定主意,想来想去,天便也慢慢黑了,雁回索性随手捞了两条鱼,捡了柴,在河边生了火烤鱼吃,一边烤一边还在琢磨。然而当她手里两条鱼烤好的时候,旁边忽然坐下来一人。一句话没说,半点也不客气地拿了雁回手上的烤鱼便吃了起来。

雁回一愣,转头:“你怎么跟到这里的!”

来人不是天曜又是谁。

天曜显然是饿了,并没有搭理雁回,吃了一会儿,直到雁回动手抢他手里的鱼,天曜才侧身一躲,瞥了雁回一眼,道:“走来的。”

雁回这才想起,天曜给她下的跟踪行踪的咒术她还没解呢。然而一转念,雁回又惊呆了。

虽说她今天御剑的时间不长,速度也不快,但好歹也是用飞的啊,这家伙居然用走的也能赶上她……真是坚持……雁回揉了揉眉心:“我不会帮你的,现在这情况我还没跟你说清楚吗?”

“说清楚了。”天曜一边慢慢吃着鱼,一边道,“但是……”他到底是抽空瞅了一眼雁回,火光将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他冷淡的语气中带着点不经意的自讽:“除了跟着你,我还能去哪儿?”

其实他这句话说得流氓又无赖,但雁回看着他脸上的神色,一时竟有几分说不出话来。

无言地望了天曜一会儿,雁回看着他这张漂亮的脸实在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一声,其实本来冲着这张脸,若有她力所能及的事情,她能帮也就帮了,但奈何偏偏是个这么烫手的山芋……

雁回忧郁地拿了鱼也开始啃,啃了半晌,吃饱了肚子,雁回才咂吧了两下嘴,淡淡道:“有本事你就跟着吧,反正我是不会用断送下半生的方式来帮你的。”

天曜不说话,就像没有听到雁回这句话一样。

晚上雁回在河边简单洗漱了一下,便捡了块平点的地躺下了。根本当天曜这个人不存在一样,只是睡觉前,她还是忍不住悄悄睁了只眼睛,偷偷打量天曜。本望着天边月色的天曜倏尔目光一转,精准地擒住了雁回偷窥的目光。

雁回有些尴尬,咳了两声,背过身子,调整了一番姿势,装模作样地睡觉。

然而今天知道了这么多事,天曜的目光又一转不转地在背后盯着她,雁回哪有那么容易睡得着的。她保持着一个姿势静静躺了一会儿,却不承想,竟是她先听到了背后天曜呼哧呼哧变得均匀的呼吸声。

他居然还比她更有心情睡觉吗?雁回心里的情绪有几分微妙。

她转了身子,本想趁着天曜睡着,正大光明地盯着他看的。但没想到她一翻身,转过来看到的却是天曜猛然睁开的双眼。

他双眸擒住雁回,虽然像往常一样保持着淡漠与冷静,但目光却不肯放开她哪怕半分,将她每个细微的动作都收入眼中。

雁回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直接躺着问他:“你是怕我跑了吗?”

天曜也丝毫不避讳:“没错。”

“可就算你这样盯我一夜,明天早上我还是得御剑走的。”

“我再找到你就是了。”

“……”

雁回觉得自己蛮可悲的,在说书人口中,这样的话向来都是霸道帝王对自己深爱的姑娘所说的话,然而到了她这里,从天曜嘴里冒出这句话来,雁回只觉得犹如被厉鬼缠身了一样头疼。

她咬了咬牙,索性坐了起来打算和他好好谈谈人生:“我觉得你这样缠着我很没道理。”

天曜抱着手,听她说。

“你看,我现在法力恢复了,而你只找到龙骨,没有法力,从根本上来说,你是打不过我的,我不想帮你的话,你也强迫不了我。”

“再来,就算咱们退一万步来讲,即便你能像这次取龙骨一样强迫我,但那又怎样呢,你仔细回忆一下,想想那天我们取龙骨的狼狈模样,是不是因为你没将事情给我说清楚而我又不配合才闹腾出来的。所以你得明白,如果我不是诚心帮你的话,就会变成你的累赘、拖累甚至搅屎棍。还不如你自己办来得痛快。”

天曜听罢,道:“说完了?”

雁回点了点头,充满期待地盯着他:“是不是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听出了什么感悟……”

天曜也点头,并快速简洁地给出了回答:“废话很多。”

“别动甩掉我的心思,我不会任由你离开我的。”天曜道,“睡吧。”

雁回一边扼腕,一边用内息在体内运转着,打算强行冲破天曜给她下的追踪咒。冲了一会儿,雁回只恨自己前段时间贪吃太多馒头,虽是个小咒术,但被种得太多太深,这一时半会儿的,她还真拿这咒术没办法了……

此念未落,远处树林一阵鸟飞,扑腾着翅膀的声音在夜里传了老远。

雁回耳朵一动,望向鸟儿飞起的那方。她回头望向天曜,两人的目光均是一凝。

雁回道:“这下可是真睡不了了。”她沉了眸色,“妖气升腾,麻烦了。”

天曜站起了身,拍了拍衣裳:“是冲着我来的。”

雁回挑眉:“来接你的?”

天曜嗤笑了一声:“谁会来接我?不过是一群被吸引过来的妖怪罢了。”

“吸引?”

“我现今凡人之体却身怀龙骨,于偷入中原的妖怪而言,我可是他们提升修为的一顿大餐。”他说着,神色不见半分惊慌。

“你也是可怜……修仙的要杀你,现在连妖怪也要吃你了。”一旁的雁回开始一边往火上盖土,一边道:“你寻找其他身体之前,先寻个物什将周身气息掩住吧,省得回头好不容易找到了龙骨,却拿去便宜喂同类了。”雁回将土踩实了些,直到一点烟都没有冒出来时,她背一弓往小河里走,“鸟都惊飞了可见来得有点多,我伤还没好,就先撤了。你保重吧。”

雁回下了河,旁边的人也跟着她一起下了河,一阵稀里哗啦的水声后,雁回盯着身边的天曜:“你别跟着我。”

天曜像是根本没听见她的话一样,学着她逆水往上走了两步,然后点头:“水能掩去气息,逆水而行虽然慢些,却能误导前来追踪的人往下游而去。”他赞赏道,“逃命还算有点本事。”

雁回一边逆流而上一边气道:“说了不要跟着我。他们那么远都能冲着你找到这里来,水还能掩盖得了你的气息?没人告诉过你不要随便拖累别人吗!离我远点啊。”

天曜往远处眺望了一眼,转头问雁回:“闭气能闭多久?”

雁回下意识就回答了:“调个内息能闭一个时辰……”

“那你先把内息调下。”

雁回皱眉,望了望远方:“来得这么快?我刚才看鸟飞还挺远的啊。”

“调好了吗?”

“……你能不能不要选择性地忽视掉我的话!”

“不能。”

天曜话音一落,便再不管雁回准没准备好,一伸手摁住她的脑袋径直将她摁进了河水当中,此处正好水比较深,在靠近岸边的河底处,许是有大石头被冲走过,那处正好有个坑,坑里有些许稳固的石头,天曜抓住一块,稳住身型,保证他们不被河水冲走。

深夜,在岸上看河水,里面是一片漆黑,然而从水里面往外看却是清明得很。月亮星星,除了被水波拉皱了以外,都还能看得清楚。

天曜抓着雁回,将她禁锢在怀里,是一种保护的姿态,但却并没有保护的意思,他只是怕雁回不安分,手脚乱动,搅出动静。

雁回也能体会出天曜的意思,因为……天曜实在把她四肢禁锢得太紧了。

雁回想动动手臂,让天曜稍稍松一些,然而便在这时,一个巨大的影子靠近了河边,雁回在河里能清楚地看见,那是个长着巨大水牛角的妖怪。

它脑袋凑了下来,雁回以为它看见他们了,身中法力起了戒备之势,天曜像是能通晓她心意一样,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带着她在水里微微转了个弧度,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

雁回瞬间明了,天曜是在告诉她,稳住。

天曜还是个少年的身体,肩膀免不了单薄,但在牛头还在不断地往水面探的时候,雁回琢磨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妖怪的感觉。

她收敛掌中法力,随着天曜一同在河底贴着躲藏着。

牛头贴到了水面,若是它将脑袋放进水里,就很容易能看见他们了,然而,他却在长长的嘴挨到水面后,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口水,然后抬起头,走掉了。紧接着,跟着那巨牛妖的身后,有四五个妖怪的影子都路过了河边。然后很久没有黑影再靠近。

雁回心头长舒一口气。

看刚才那个牛头的大小,想来是个体型巨大的妖怪,身后还跟了四五个小妖,应该是个偷渡来的妖怪头子,她现在受了伤,浑身上下别说铁剑了,连个铁做的武器都没有,若当真和他们对上了,那还真是个麻烦事。

她脑袋在天曜下巴上顶了一下,示意天曜可以看着时间上去了。然而天曜却没动。

隔一会儿,在水面忽然又暗了下来,这次却不是一个妖怪埋头到岸边喝水,而是整个平坦的河岸边都黑了下来!

这黑压压的一片将雁回看得都要惊呆了。

这是……天曜这是把这片偷入中原的妖怪都吸引过来了吧!这个香饽饽真是香飘十里啊!雁回一时还挺感谢自己今天离开了铜锣山的小山村的。要不然这么一网都打不净的妖怪要是冲到了村子里,不知又得吓死多少个村民了。

雁回下意识地往天曜怀里缩了缩,让他把自己挡得更严实一些。天曜看了怀里缩头缩脑的雁回一眼,嘴角动了动,也没有其他动作。

岸上的妖怪们寻了一会儿没见着人影,便一个接一个地往下游走了,没一会儿,大部队便离开得差不多了。

岸边的黑影变得稀稀拉拉起来,在离雁回他们最近的地方也就只剩下一只妖怪还在上面探头探脑地搜寻气味。两人在河里目光紧紧地盯着它。终于当妖怪打算跟随大部队离开时,忽然间,天曜在河底抓住的石头猛地一松,一串气泡咕咚咚地往水面上冒去。

天曜迅速地在河底找了另一个着力点稳住身型,但已经来不及阻拦冒上水面的气泡。冒上去的气泡伴随着极细小的“啵啵”两声,消失在了水面。非常地轻,在夜色的遮掩下一般是看不出来的,然而那妖怪却动了动耳朵,他望向冒出气泡的水面,眯了眼睛,然后探过头来,离水面越来越近。

天曜抓了雁回的手,在她掌心轻轻写了四个字“一击毙命”。说得倒简单。雁回掌心出了点汗。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动作又不能太大,用的法力又不能太多,还不能让妖怪的死惊动前面的大部队,最后还得是在水里憋着气的情况下完成这件事……

雁回一琢磨,给天曜掌心画了个传音入密的符,告诉他:“这事儿有难度,要是搞砸了我就直接反手打晕你然后交你出去邀功保命,我现在先和你说一声,免得你回头说我阴你不讲道义。”

天曜轻轻回了一句,“告诉了我便算是讲了道义?”

“至少我给你讲了。”

不等天曜回话了,雁回掌中悄悄凝聚起了法力,热力慢慢在她周身聚拢。

天曜只觉怀里的人越来越热,越来越烫,他却没有放手,反而将雁回抱得更紧了一些。他喜欢这样滚烫的感觉。他本是五行为火的龙,他的身体本应该是像这个姑娘一样烫得炙手的温度,然而现在,他却日日都如坠冰窖,活得狼狈不堪。只有抱着这个姑娘,喝着她的血的时候,他才有片刻轻松,才能感觉活着原来可以不那么痛苦。

天曜心里清楚,对现在的他来说,雁回是他唯一的药,也是让他上瘾的毒。但不管是好是坏,他都离不得她。便在他念头转换之间,雁回手中热力径直化为一道利箭,径直向已将脑袋探入水里的妖怪眉心而去,法力没入妖怪眉心,力道却控制得刚好,射穿了他的眉心,但却没有气力破开他的后脑勺。

妖怪睁着双目,身形一僵,“咕咚”一身掉进了河里,声响全无。妖怪的尸体顺着河水慢慢冲走。

雁回收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若不是情况必要,她其实是不愿意下杀手的。

“法术太消耗元气了。”雁回传音给天曜,“我憋不了多久了。”

“再忍忍。”

雁回脸色慢慢变红:“痛能忍,这真不是我说忍就能忍的,你放开我,让我上去喘口气,我会小心不让前面走的妖怪发现的。”

“你刚动了杀手,不能上去。”

雁回实在是憋不住了,脑袋开始发胀,满脸涨得通红,四肢也渐渐变得无力,再这样下去,她妖怪是躲过了,但恐怕也真的憋死了。

雁回拍了拍天曜的手,让他放开。天曜不为所动,雁回直接开始掰天曜的手指。然而她还没掰开两根,天曜倏尔放了雁回的腰,将她后脑勺一摁,雁回脑袋被迫往前,然后她的唇就触到了天曜柔软的唇。

毫无防备。雁回大惊,在水中瞪大了双眼。

天曜丝毫不与雁回客气,封住她的嘴,舌头撬开她的唇齿,一口气渡了进去。像是怕她不够,又长长地渡了口气。

这……这已经算是第二次了吧!

雁回推开天曜的脑袋。天曜盯着她,借着刚才雁回那个还没散去的传音入密术对她道,“再撑一刻。”说得如此冰冷无情,活像他刚才没有做非礼大姑娘的事情一样……

好吧,虽然从他的角度来说,他确实不是在非礼……

但是!

雁回扼腕,如果说上次月圆之夜在天曜神志不清的情况下,他和她嘴唇相触是在“撕咬”的话,那这次当真是在……接触了啊。这个妖龙说着讨厌被人触碰,讨厌和人靠近,但看他所作所为,根本不像是那么回事啊!这柔软的唇瓣还有舌头……娘的,她又被占便宜了啊!

雁回内心戏正闹得精彩,岸上的妖怪却忽然有了异动。

本来离开的大部队不知道为何开始慢慢地又往上游这方寻了过来,天曜根本无心揣摩雁回的心思,只冷眼看着河面,然后皱了眉头。他目光在河水中静静搜寻了一番,然后沉了脸色。

是血腥味啊……死掉的妖怪的血腥味到底是没有逃过这些家伙过分敏锐的嗅觉。

天曜抖了抖雁回,将她从失神中抖了回来:“你可以上去呼吸了。”

脑海里响起了这句话,雁回抬头一看,然后肃了脸色:大事不好了呀……

雁回往身体里探了探自己的内息,估摸了一番所有能聚集起来的力量,然后手一伸,径直将天曜反抱住,天曜眉梢一挑,想起了雁回刚才那句将他打晕了拿去邀功保命的话。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雁回便道:“怕就闭上眼睛。”

天曜觉得好笑:“你在和我说话?”

雁回歪着嘴巴一笑,露出了小虎牙:“平时没事,被逼到绝路的我,动起手来可是很吓人的哦。”

雁回在心里算计着,跟过来的这些妖怪基本都是还没有完全化成人形的,法力都不会很强,但胜在数量庞大,而她现在气虚,不能久战,也施不了大法术,可胜在敌明我暗,只要找准机会,出其不意,拼一拼还是能顺利逃脱的。

“准备了啊,我要出水了。”

雁回一手将天曜抱紧。

天曜空闲下来的双手在水中放了一会儿,然后便自然而然地抱住了雁回的后背。

上次像这样拥抱别人是什么时候?在天曜的记忆里,素影几乎不允许天曜触碰她,当时他只以为素影不喜被人触碰,她是天边的月,本就不该被人触碰。唯一的那一次拥抱,是素影离开他回广寒门之前,反复叮嘱他:“十日后,你定要来广寒门娶我。”他当时满心爱意,情不自禁地抱了她一下,当时素影没有拒绝。那个时候,便是上一次,他这样拥抱人的时候。

像是拥住了满怀的清霜,寒意刺骨,他以为可以用一生的时间慢慢温暖她,结果没想到,他的一腔热血,全都洒给了漫天大雪。他那些炙热的情绪,从头到尾,只燃烧了他自己一人而已。

“要上去咯。”

脑海中雁回的声音将他唤回了神。天曜不经意地收紧了双手——好温暖。这个身体,温暖得烫人心口。

雁回脚下蓄力,如同离弦的箭,猛地一下自河底射出,破开水面,掌中聚气“唰”地在空中转了个圈,手中法力涤**而出,将周遭一圈尚未反应过来的妖怪击倒了一大片。

妖怪们一阵哀嚎。雁回反手一转,随手吸了把落在地上的妖怪的剑过来,随即凌空一舞,御剑而上,然而便在她即将飞走之际,一个铁链钩猛地甩上了天,勾住雁回的腿。

雁回被拉得往下一沉,御剑也飞不走了。便是这么一瞬间耽搁的工夫,已经有下面的妖怪要顺着铁链往上爬了。

天曜干脆利落道:“砍断腿。”

雁回眼睛都要吓凸出来了:“你倒是瞎大方!出的什么馊主意!”她一边说着一边一挥手,砍断了脚上铁链,然而铁钩却已经剜进她的小腿里,一时拔不出来。

此时此刻雁回也没工夫叫痛,再次起势要御剑走,然而妖怪们哪能如此轻易地放他们走。

下方斜里又是一道铁钩扔了过来,这次是径直对准了雁回的脑袋,天曜目光一凝,手边别无他物,只在余光当中但见雁回颈项前系着的碎寒玉在晃**,他当即没有犹豫,手一抬,径直拽了雁回脖子上的碎玉。在雁回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天曜将它当作暗器一样扔了出去,正中那挥舞铁钩的妖怪眼睛。

妖怪一声惨叫,痛得满地打滚,那一直干扰他们的铁钩终于不见。

天曜催促:“走。”

雁回愕然,不敢置信:“你做了什么!”她御剑一歪,竟是打算下去捡那碎玉。

天曜眉头皱得死紧,呵斥出声:“找死吗!”

下方妖怪嘶吼不断,有方才被雁回击中的鸟妖,开始慢慢张开翅膀。

雁回看了碎玉一眼,最后只得一咬牙,向着远方飞速而去。

夜风呼啸吹乱了她的头发,雁回对天曜万分恼怒,然而在愤怒的背后却是一阵又一阵的无奈袭上心头。她以为自己能偷偷留一点下来当作卑微的念想的,但人算到底是不如天算。

原来,这世间不属于她的东西,始终都不会是她的,那些偷来的,捡来的,始终会在某个神奇的地方,从她生命里彻底消失……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注定。

一路不分方向地急行,直到雁回感觉内里空虚,连御剑也开始摇摇欲坠的时候她才不得不停下来。而这个时候她已经没有让自己稳稳落地的力气了:“自己护好头!”她喊着,一点没减速地扎进了树丛之中。

不知撞断了多少树枝后,才被一棵大树拦下,然后从树上一层层地摔了下来。

天曜要重一些,先“啪叽”一下摔在地上,还不等他爬起,雁回又“啪叽”一下砸在了天曜的肚子上,将他重新砸得躺了回去。

那把抢来的妖怪的剑则“唰”的一声,插在了两人身边的土地里。

林中鸟儿被雁回二人惊起,飞向天际,树林中各种动物的叫声一层接一层,不绝于耳。

雁回便随着这些慌乱的动物叫声趴在天曜身上笑了出来。她好似笑得万般开心,从天曜身上翻下去,躺在地上雁回还在笑。适时天已近黎明,天边有微末的光芒破开了黑暗。

看见天快亮了,林中动物的声音慢慢歇了下去,雁回的笑声便也慢慢平息。她望着天,好半晌没说话。

最后却是天曜主动打破了沉默:“你不是说要将我打晕了交出去邀功保命吗?”

“我应该把你交出去的。”雁回这话说得低沉且略带冷意,倒不像是在开玩笑。

天曜转头看了一眼她的侧脸。雁回却不任由他看,坐起身来,蜷了膝盖,捏住还残留在小腿里的铁钩后端,她咬了咬牙,意图将铁钩直接拔出来。

看见她的动作,天曜眉头一皱,立即翻身坐起:“不行。”他打开了雁回握住铁钩的手,“这钩有倒刺,你是想把整块肉都撕下来吗?”

雁回抬头看他:“大方的人还在意这些细节,刚才不是让我把腿砍断吗?”

“知道你不会砍。”天曜瞥了她一眼,站起身来,将落在一旁的剑捡了过来,“趴下,我帮你取。”在这种事情上雁回倒也干脆,径直趴在地上也不看天曜一眼,任由他拿着把剑在她小腿上比画。

撕开雁回的裤脚,天曜看见被铁钩钩住的地方已经血肉模糊了,天曜目光一转,看着趴在地上的雁回头也没回一副任由他折腾的模样,他垂了眼眸,下手极轻。

其实,是有愧疚的。这个女孩并不欠他什么,她与二十年前的事情也根本无关。但只因为她出现了,所以他便要将她缠住,几次把她拖进危险之中。做这样的事,他也是有愧疚的。

只是如今这份愧疚远不足以动摇他的决心,不足以让他放下他的“自私”,他自己也想摆脱掉这种狼狈苟活的境况。所以即便让雁回痛,那他也只能冷眼在旁边看着,即便让雁回伤,他也不能放手让她走。因为他也是在这世事浮沉当中挣扎偷生的……卑微者。

剑下轻刺,巧劲一挑,只听雁回忍痛的一声闷哼,那铁钩便被天曜挑了出来。

雁回回头一看,天曜将那混着血丝的铁钩扔到了一边,道:“伤口不深,且没伤到筋骨,没有大碍。”他退到一边,想去摘片树叶擦手。

雁回却一声呵:“站住。”

天曜转头看她,雁回蹭了两下,坐到天曜身边,然后一下撕了天曜的衣摆,扯出布条给自己小腿包扎起来。

天曜眉梢微动:“你便不说一声,就如此扯人衣摆?”

“你不说一声就对我做的事情多了去了。”雁回抬头嫌弃地瞟了他一眼,“没见得我训你啊。”

确实也是。

天曜便不再吭声,转身摘了几片树叶,又扯了几个果子,回来递给雁回:“再赶些路,待得靠近城镇,妖怪们便不会如此猖狂了。”

雁回接了果子,飞快地啃完一个:“嗯,走吧。”

她撑起身子,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却见身边没人跟来,雁回转头一看,天曜只在身后看着她:“御剑术呢?”

雁回翻了个白眼:“如果还能御剑,我们会从上面摔下来吗?你以为我不会直接赶到城镇里面去啊。”雁回一边往前走一边道,“内息耗完了,先找个靠近城镇的地方歇歇,调理调理气息吧。”

雁回有点愣神。

天曜侧头看她:“你这样瘸着腿磨着走,赶到明天也走不出几里路。上来。”

雁回一琢磨,觉得他说得在理,而且他主动提出要背她,有便宜为什么不占。雁回当即一蹦跶,跳上了天曜的背:“你要敢把我摔了我可是会发脾气的啊。”

天曜懒得搭理她的闲话,背了她便往前走。

天曜的肩还不够宽厚,但趴在上面不知为何雁回还觉得蛮踏实的,或许是他走路沉稳,每一步都踏得正,不偏不倚,若他只是个普通少年,若他再长大几岁,应该是个传统意义上很可靠的男人吧……雁回脑袋搭在天曜肩头上,眼睛随着他步伐的频率开始一眨一眨地要闭上。

适时天曜刚走上一个山头,晨光破晓,雁回半梦半醒之间恍似看见了许多年前,凌霄带她回辰星山的模样。她也是这样赶了一夜的路,困得连走路都在打偏,但她害怕耽搁师父的行程,不敢说累,不敢言困,她努力睁着眼睛跟在凌霄身后走,走着走着世界就黑了下去。

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她就是这样,趴在凌霄的后背上,看见辰星山的大门在她眼前打开,阳光自山门之后倾斜而下,光华刺目,将整个辰星山里的亭台楼阁照得像画中的仙境。

她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呼,呼声传入凌霄耳朵里,凌霄微微侧了头,在她耳边一声带着笑意道:“雁回,从此以后这便是你家。”那时凌霄的语调,是她这辈子再难忘怀的温柔。那时的雁回觉得,她真是这世界上最幸运的孩子……

而现在,雁回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空空如也,除了回忆,那座山竟然什么东西也没有给她留下。

天曜不停歇地一直走到中午,终于看见了一条大路,路上虽没有行人,但见路上还留有车辙的痕迹,想来此处是离城镇不远了。

天曜本想叫醒雁回,但听得她呼吸声“哼哧哼哧”的喘得正欢,他默了一瞬,便继续沉默赶路,没多久便在路边看见了一个破庙,天曜便将雁回带到破庙之中,将她放下,然后转身去庙外林子里摘了一些野果充饥。

等他回来的时候,雁回还躺着没醒,天曜本道是她昨夜累极了,睡不醒,但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天曜便觉得有点不对劲。雁回的呼吸很快,额上有冷汗渗出,眼睛虽然闭着,但能看见她的眼珠在飞快地转动。

天曜皱了皱眉头:“雁回?”

雁回没醒,但眼珠却转得更厉害了些。

天曜一思量,伸手晃了晃她:“醒过来。”

便是这一晃,如同扎了雁回一刀一样,她猛地张开眼,蹭一下就坐了起来,大口喘着气,满头大汗跟不要钱一样往下淌。她捂着心口,惊魂未定地抹了把汗。

雁回摇了摇头,又喘了一会儿才稍微安歇下来:“鬼压床而已。”

听得这三个字,天曜觉得新鲜:“鬼压床?”

“经常有的事,习惯就好。”她虽这样说着,但心里还是有些打鼓。自打凌霄赐了她符之后,她便鲜少撞见鬼,也很少被鬼压床了,这青天白日的,还能在睡梦中压住她,看来不是个能轻易驱走的孤魂野鬼……

雁回抓了抓头发,觉得有点头痛。最近是犯太岁还是怎么了,怎么麻烦事麻烦人一个接一个地找上门……

“你乃修道之人,却为何到现在还会被这类邪魅沾染?”

雁回一边抹着冷汗一边道:“我怎么知道,打小就能撞见这些不干净的东西,尤其容易被它们缠上,后来修了仙也没能改掉这毛病……”

雁回说罢,忽然捂住了自己心口,默了好一阵,她才抬头看天曜:“之前你说,是你的护心鳞入了我的心房,才能保我活命至今吧。”

天曜点头。

“我天生心脏有缺陷……取了你的护心鳞我活不过十日……因为你我才活了下来,也就是说,我这条命,本来是早就应该消失的,我本来应该是个……死人……”雁回失神呢喃,“难怪难怪,难怪如此……”不是她天赋异禀,而是她本来就该是它们的同类!这个护心鳞,把她变成了半人半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