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何为大义

青丘国主目光在两人身上一转,在雁回心口微一停留:“妖龙天曜,不承想你竟却还能冲破封印。”

他果然知道天曜的事!雁回心道,龙筋……或许不止龙筋,连天曜还剩的那颗心在哪里,都有希望知道了。

天曜面对青丘国主依旧如平时对其他人那般,正视着,他挺直着背脊,不卑不亢道:“不过天意成全。”

青丘国主沉凝片刻:“我族正是用人之际,你重归人世,可愿为妖族所用?”

“我不愿为任何人所用。”天曜道,“不过我也要找仙门中人,讨一笔血债。”

青丘国主对天曜的回答没有任何态度的表示。只在稍一片刻的沉默之后道:“你妖气外溢,体内却极难有内息留存,身体尚未找全?”

“欠龙筋与一心未全。”既然青丘国主已经知道了他的过往,天曜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省得去解释前因后果也不想去费心思绕弯子,天曜坦坦然道,“龙角先前虽已寻回,可吸纳天地灵气,然而无筋骨相配,无法聚气凝神。致使妖气无法抑制,外泄于体。前日路过青丘国界,偶然探得龙筋或被封印在三重山中。实不相瞒,此次前来,便是欲向国主问得龙筋具体下落。”

青丘国主闻言,微一沉吟:“三重山位于青丘国界,大小结界封印不计其数。足以困住你龙筋的封印注定有大法阵存在。”他眸光微敛,“三重山最大的法阵,便是结成长天剑结界的斩天阵。”

听到这个名字,雁回一怔,作为辰星山的修道者,她对于长天剑斩天阵这几个字实在再熟悉不过了。

五十年前,清广真人与青丘国主一战之后,两分天下,清广真人于三重山中以他随身宝剑长天剑为阵眼,布斩天阵于山中,以威慑众妖。从此奠定了以三重山为界的两族分割格局。

那一役后,人世得五十年和平至今。而清广真人则在战后静心归于辰星山,此后再未执剑。而被留在边界的长天剑几乎了众多修仙者心目当中的一面军旗,它象征着当年修道者的胜利,鼓舞了不少励志修仙,除魔卫道之人坚守正义。

当年雁回在辰星山的课堂上听到这柄剑的故事时,即便年纪小小,可也觉得热血沸腾,不得不为仙家道者的胜利而感到庆幸。

虽然后来仙家门派越发矫枉过正,而今雁回早便发现妖即恶的定理不对,但是长天剑在她心目当中的地位却是从来没变过的。

“二十年前清广曾重临三重山边境,行事极为隐秘,并无他人知晓他所来目的。”青丘国主道,“而今想来,或许却是为封印而来。”

是了,当年素影对付天曜的时候,是请了清广真人去的。素影行事缜密,以她一人之力对付天曜或许并无十分把握,所以便请了清广真人为助力。

清广真人五十年前退居辰星山后,专注于教授徒弟,少有出山,江湖仙门之事几乎不予理会,待得徒弟们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他便将山中事务也都交了出去,而今更是几乎全部放权给了凌霄。

二十年前正是清广真人渐渐淡出仙门管理之时,可若是素影请他出山,又是为了对付一个在中原地界守护了一谷妖怪的妖龙,在清广真人的角度,大概没有拒绝的理由吧。以现在的时间地点对比看来,天曜的龙筋十有八九是被压在了斩天阵之中了。那这下要取回龙筋,可真真是有极大的麻烦了。

且不论那斩天阵本就不好对付,便就说现在这节骨眼上,仙妖两族刚刚互相宣战,边界三重山必定有重兵把守,他们想要靠近斩天阵都是个问题,还别说去破阵了。

雁回愁得皱了眉头。比起现在这种情况来说,之前去天香坊取个龙角,简直就像吃个小笼包那样简单。

“我若要去三重山取回龙筋,国主可愿助我一臂之力?”天曜注视着青丘国主,沉着开口。

对了,怎能忘了这茬,雁回恍悟,他们现在可是有联盟的人了,这么大个助力在这里摆着的呢!

“你待如何?”

“而今我身在边境,龙筋与我已有感应,满月之夜乃是我身体各部与我感应最为强烈之时,饶是在斩天阵中,我依旧能探得其精确所在。”

天曜说着这话,眼睛也没眨一下,雁回却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想说满月之夜,不正是他体内最为痛苦之时吗?但见天曜一脸坚毅,雁回便咬了嘴将话咽了下去。

过了二十年这样的生活,天曜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满月之夜他的身体会承受怎样巨大的痛苦。可他依旧能狠得下心,把自己的身体也算计了进去,用其布局……不过有什么狠不下心的呢,雁回转念想了想,若她是天曜,她大概对自己会比对谁都更狠心吧。

“而今五行封印已破其三,我已有余力控制身外龙筋,彼时我自会以龙筋在斩天阵中闹事。虽小,却足以干扰看守阵法的仙人,而你借我妖族之力,在外一举破阵,我取回龙筋,妖族则得以重创三重山守军。国主以为如何?”

他一席话说完,青丘国主尚在沉默之中,一旁一直沉默旁听的烛离却倏尔开口:“不行!”烛离冒失开口后立即向青丘国主行了个礼,但神色依旧有些稚嫩的着急:“三重山已有那么多仙人,斩天阵又极其凶恶,如何能让我妖族的士兵去随你冒这个险!”

大厅一时间有些沉默,顶上的树叶随外面的风轻轻摇动,晃得内里地上的树影斑驳。

“我并无十足把握能成功。”天曜直言,“不过赌这一个可能。”他道,“以我所见,而今妖族或许也没有与所有仙家门派正面抗衡的能力吧。光是一个广寒门或许不足为惧,可现在主理辰星山的凌霄与广寒门的素影之间或许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

雁回闻言,身形微微一僵。

“在来青丘之前,我便有一猜测——即便青丘不因公主一事对广寒门宣战,时日不必多久,或许仙门,便会自己主动动手,打到青丘来。”提到此事,在场之人也是静默。

青丘国主眼睑微微一垂,睫羽轻微颤动了一分。

“无人不知青丘九尾狐一族极重血缘,然而素影却依旧如此行事,除了私欲之外,其野心,或可包天。”言下之意,素影与凌霄,是打算打乱现在和平的局面,再起战争,让妖族连在西南也无法生存。青丘国主看着天曜的目光微微深了几许:

“允你所求。”轻浅的四个字,天曜勾了唇角,烛离则满脸不敢置信:“国主!”

没再听烛离的话,青丘国主的身影便化为一股白烟,不见了踪迹。他一消失,别说影子,雁回连他的气息也霎时捕捉不到了。

天曜看了眼在一旁有些气急败坏的烛离,并没多言,转身离开了巨木之中。

下了山峰,雁回随着天曜一路往三王爷府上走,两人一起走了老长一段路,也没有说话,各自心里都在琢磨着事情,最后去还是雁回没有憋住,先失神地开了口:“我们离开中原之时,众仙家便去请清广真人出来主持大局,而时至今日,也依旧未听闻真人出关。”雁回目光怔怔地看着天曜,“细细一想,清广真人虽少有出现,然而此次彻底闭关不出则是从三月前辰星山大会开始,那时栖云真人也消失了踪迹……”

雁回垂下眼眸:“天曜,会不会是素影和……凌霄,囚住了清广真人?”

天曜微微侧目看了雁回一眼:“若是那般人物,自会有他的应对之计,无须你担忧。”

雁回一默,转头望天曜:“二十年前,清广真人助素影封印你,你却不恨他?”

“我此生从不惧对手,亦不怨恨战胜我的人。”天曜眸色薄凉,“我恨的,只是骗我,欺我,以险恶之心夺我性命,为图一己私利之人。”所以他恨素影,追究到底,却也是因为以前的自己真的深爱过她吧。

雁回无法体会天曜的恨意,但他那份夹杂在心头的失望,她现在好像能体会到了呢——她所喜欢的人,原来……并非她想象中那么美好的样子。

天曜不再停留在这个话题之上,只一边走一边道:“离下个月圆之夜虽还有大半月时间,但也算紧凑,我可以教你些许法术,在我安排行事事宜之际,你或可自行修炼,以便到时不时之需。”

雁回脚步微顿:“你都向青丘国主要到了帮手,这次还要我去?”

听得这话,天曜脚步顿时停了下来,雁回心里已经猜出来他的反应,于是在他停步之前自己也先停了下来,是以刚才并排走着的两人之间,已经隔了三步远的距离。

“你不去?”

雁回摇头:“先前那么一大队辰星山的大弟子们随着凌霏到了那离边境如此近的小镇里,大师兄劝阻凌霏时一口一个‘办正事’,我猜约莫也是要往边境这边赶的。若不是他们,其他辰星山的人也必定要派人驻扎在三重山之中,毕竟斩天阵是清广真人留下的东西,没有任何一个门派,会比辰星山更有责任感。”

雁回垂眸:“我不想再与辰星山之人发生冲突甚至有所牵连了。”

雁回神色中的无力与失望让天曜没有想到,这个女子在他面前,从头到尾都未露出过如此颓然的神情,她会牙尖嘴利地与人争辩,会无赖流氓得让人咬牙,也会英勇强势地保护弱者,如今这般神色,却鲜少自她眸中露出。想来,雁回虽然没说,但对她那师父确实已经失望透顶了。

天曜一时间,竟冒出一股有些幼稚的冲动,他竟想将那凌霄捉来质问一番,你这个师父到底是怎么当的,怎么会让雁回露出这样的表情,怎么舍得……让她失望。

然而所有的冲动在天曜的表情上的体现,也仅仅是让他微蹙了一下的眉头。他根本就没有安慰人的技巧,甚至不懂在这种时候应该说什么话,于是他便道:“破阵我要你的心头血。”

说出口,他自己先默了一瞬。他有些不自然地转了头,却斜着目光偷偷打量了雁回一眼,雁回没什么反应,只应了一句:“你要去的那天,我自己弄点血出来,你随身带着,别突然拿刀捅了。”

雁回说完自顾自地往前走,天曜站在她身后,沉默着没有言语。

蒲芳本是将每天给雁回针灸的事交给小童子去做的,但在那偷吃同一只鸡的夜晚之后,她便将这事又揽到了自己身上。每次给雁回施针,蒲芳都屏退左右,连跟着学本事的小学徒也不让待着,偌大的房间里只留雁回与她二人,然后她就借着给雁回扎针的时间,将自己那一腔没地儿诉说的相思,全都倒给了她听。

雁回一开始是拒绝的。

“嗯,你去三重山采药,被巡山的道士撞见了,然后你慌不择路地逃跑,然后被小道士追上,然后和小道士打了起来,然后你们阴差阳错地滚进了一个阵法里面,然后你们在阵法里面相爱相杀,然后你们都出来了,然后他没杀你放你走了,然后……”

趁着蒲芳换针的时间,雁回面无表情地说出这一席话:“……你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嘶!”

雁回倒抽一口冷气,只因蒲芳给她下了狠狠一针。

“我没人说这种话了,只有找你了。”蒲芳道,“你要嫌我烦没关系,就是不要说出来,我比谁都知道你烦,但你不需要告诉我。可你若实在忍不住要抱怨也没关系,就像刚才这样,我针针都给你扎狠点就是了。你要再抱怨,我心情不好或许就得给你扎出血来,你这伤出了血,我可就不保证不留疤了啊。”

看在她是一个还长得不错的姑娘的份上……雁回咬牙忍了这口气。毕竟自己脸还要在人家手上扎几天的。

蒲芳在雁回脸上又扎下一针,随即一叹:“我又想他了!好想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见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那些凡人的戏里都唱相思似毒,以前我不知道,现在算是彻底懂了。”

雁回翻着死鱼眼听她诉说相思,只是这句话末了,蒲芳又叹了一句幽幽然道:“真想见他。”

雁回眸光一转,落在蒲芳有些出神的脸上,她开了口:“不要做傻事。”雁回神色比素日打趣蒲芳时多了三分认真,“仙妖两族关系紧张,三重山边界重兵把守日夜巡逻不断,别想着自己以前跑来跑去多少年有多熟悉地形。”雁回肃容盯了蒲芳一眼,“此时已非彼时了。”

蒲芳被雁回这一眼盯得心口一颤,就好像被雁回犀利地窥探到了内心深处的想法了一样,她手一抖,直接给雁回扎出了血来。

雁回“喝”地抽了口冷气,翻身而起:“能不能专业一点!工作能不能只想着工作,别想男人了!这下出血了!留疤了!你赔钱!”

听得雁回的重点落在了最后一句上,蒲芳嘴角抽了抽:“你给一个铜板医药钱了吗?赔什么钱!再赔你一针就好了,躺着!”她将雁回一摁,手起针落,给雁回补扎的一针手法是极其的干净利落,“我堂堂大医师还治不好你这点小破伤。”

“出血了,你不是说不保证不留疤了吗?”

“唬你的!躺好。和我顶嘴就再给你补一针痛的。”

雁回:“……”

蒲芳把雁回摁好了,随即手指在她伤口上轻轻一抹,擦掉渗出来的血珠,忽然间她鼻尖一动:“你有跟着那妖龙学他的法术的对吧。”

“对啊,不过就学了他一点让五官变得更敏锐的法术,还有他知道一些的九尾狐的术法。”雁回瞥了蒲芳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你血的气味里有龙气。”蒲芳鼻尖又动了动,“应该是跟着他学法术的缘故吧,不过也是奇怪,一般修仙者没有洗髓就跟着妖怪学妖法怕是早就走火入魔了,你却还神志清明得跟没事一样,这血液的气息嗅起来,竟是让人感觉比起修道者那条路,你更适合入妖道一样。”

三王爷不知道雁回与天曜之间的关系,于是蒲芳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如今这青丘国里,除了那青丘国主,只怕是还没人看出她和天曜之间连着一块护心鳞。

“你要是再跟着妖龙学法术的话,身体里的龙气会变得更加明显的,虽然带着无息香囊在不流血的情况下,别人是察觉不出个所以然的。”

雁回闻言沉默了一瞬,再开口时却换了话题:“你们怎么都知道我带的是无息香囊。”

“九尾狐一族的人为了方便行事去中原都要带这个东西的。”

雁回点点头,没再言语,房间一时沉默之后,蒲芳便又开始说起了小道士的事。

雁回左耳进右耳出,心里兀自琢磨着自己的事。

在青丘国待着的时间过得还算快,天曜每日忙着与九尾狐一族的人商洽满月之夜闯入斩天阵的事,每天忙得脚不沾地,雁回醒时,他已经离开了小院;雁回睡时,他还没从外面回来,是以这些天,他们连个照面也没打。

雁回也不甚在意,她对现在过的生活还挺满意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世上大概没有别的地方能比这儿更适合雁回混吃等死了。至于那些仙妖纷争还有辰星山,都已经是过往往事,她不想再想了,等脸上伤好疤落,过去的事,她是打算一页揭过的。

眨眼间九天已过,雁回脸上的伤结了一个干巴巴的痂,她拿着镜子左右看看:“然后等着这个痂掉落,就行了吧,确定不会有疤了?”

蒲芳翻了个白眼一声嗤笑,递给雁回一碗黑乎乎的药:“喝了这碗药自己看。”

雁回一看汤色,便想着定是极苦,登时愁眯了眼:“能不喝不?”

“你说呢?”

雁回一叹,到底是接过了药,一仰头,直接给自己灌了进去,药汤当然是和想象当中的一样苦,雁回一喝完正皱着脸咋舌,随着一块蜜饯便塞进了她嘴里。甜蜜的感觉登时盖过了苦味。

雁回一愣,抬头望蒲芳,蒲芳傲娇地挑了挑眉:“平时我都是这么应付看病不乖的小妖怪的,别觉得我是特别对你好啊。”她说着,雁回倏尔觉得脸颊边结痂处轻轻一痒,她往镜子里一看,深褐色的痂整块掉落后露出的皮肤已经完好如初,连一点暗沉的痕迹都看不见。

雁回摸着脸感觉惊讶,放了镜子连忙对蒲芳道:“我心口还有一道疤,你一并帮我除了吧。”

“你又没药钱付。”蒲芳收拾了箱子,“行了伤给你治好了,明天我不过来了。”

雁回闻言,目光微微从镜中的自己脸上转开,落到了蒲芳后背上,蒲芳提着箱子也没多言,迈腿便离开了房间。

时至深夜,一片漆黑的小树林里,一道黑色的人影在林中疾步走过,今夜云厚,月亮在云的背后忽隐忽现,正好给了行人极好的掩护。那人经过大树之下时,倏尔被头上的一根不细树枝击中脑袋,她“哎哟”一声痛呼,想来是被砸得不轻。然而揉了揉脑袋之后,她依旧打算继续前行。

“这刚才要是落的是刀子,你就已经被劈成两半了。”树上倏尔跃下一人,挡住蒲芳的去路。雁回抱着手,半倚在树干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语气带着点吊儿郎当的散漫,“就你这点本事,现在找去三重山送死吗?”

蒲芳一默。

雁回上前一步,“行了,别闹了,跟我回去吧。”她伸手去拽她。

但却被蒲芳侧身躲过:“我以为你是理解我的。”蒲芳声色委屈,“他们都不理解我,我以为至少你是理解我的。”

雁回一撇嘴,翻了个白眼:“大晚上的演什么苦情戏,你以为装装可怜我就会放你走吗?伸手,过来。”

“啧!”蒲芳一咋舌,果然不装了:“你这人怎么没点同情心!”

“我就是有同情心才拦着你的好不好!还是那句话,活着才能爱,跟我回去。”

蒲芳咬了咬牙,一副心有不甘,但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她伸出手,雁回便去抓她,可在抓住蒲芳之前,蒲芳又猛地将手往上一抬,白色粉末登时扑面而来。雁回心道不好,掩鼻后退,然后已经有奇香的气味被她吸了进去。不过片刻她便觉脑袋一晕,身子猛地往旁边倒去。

“没毒,就是让你睡一会儿。”蒲芳从她身上跳过去,“这条路我跑熟了的我知道,早上我就回来啊!”

倒在地上的雁回只觉眼皮似有千斤重,挣扎着闭上眼的最后一刻她看到的是蒲芳蹦蹦跳跳跑出去的背影。这一瞬间,雁回忽然理解了她将大师兄戏弄之后,把他丢下的心情!

这臭……臭丫头。

雁回再醒过来的时候依旧是深夜,她斜眼瞥了瞥天上月,心里估摸着和之前不过相去一个多时辰,想来是她之前退得快,并没有吸入多少药粉。她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依旧觉得浑身无力,她连忙调整了一番内息,站起身来,一路寻着蒲芳的脚印而去。看得出蒲芳着实是比较熟悉这里,雁回一路追去,竟然没有碰到妖族的守卫。

临近边界,五十年前青丘国主与清广真人相争而留下的巨大裂缝依旧在,地底之下红色的炙热岩浆滚滚流动,像是一道大地淌着血的伤痕,在裂缝另一头,雁回看见本该漆黑的山上有火把在向一个地方聚集,像是在紧张应对什么异常情况。

雁回心头一紧。她扔了无息香囊,给自己变了一张脸。小心地跳下裂缝边缘,借着地下热气纵身一飞,径直飞到了裂缝另一头,从底下爬出,雁回被热浪灼了一身汗,衣服也沾染了尘埃。

她一爬上裂缝,刚起来站稳,便看见十丈外的一个修道者拿着剑,一脸戒备地盯着她:“又……又是何方妖孽?”

又是?雁回心头打了个鼓,但面上还是镇定,她装作一脸慌乱的样子往修道者的方向踉跄走了几步:“仙友?这附近可还有别的仙友?”

那人上下看了雁回许久:“修……修道者?”

雁回点头:“我本是在东面负责巡逻看守边界的,可今天被一个妖怪偷袭了,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三重山如此之大,东西相隔百里,这头的人是无法第一时间知道那头的情况的,至少……负责看守的小守卫是不可能知道的。果不其然,那人闻言大惊:“今晚东面也有妖怪偷袭吗?可有伤亡?”

雁回摇头敷衍过去:“这边呢,也有妖怪?”

“有个五尾狐妖越界,伤的人倒是不多,只是不少仙友中了毒,好在那妖怪现在被兮风道长和凌霏道长联手抓了。”

雁回心头咯噔一声。自然不是因为凌霏,她敢越界来这边,便做好了碰见辰星山任何人的准备,她惊的是兮风这个名字,这是这九天以来,雁回日日在耳边都听到的名字——蒲芳喜欢的小道士。

火把烧得扑扑作响,林间各门各派派来看守三重山的弟子都来了两三名,大家聚在一起,火把将这片天都照得有些发亮了。雁回跟着那守山的弟子一同行到此处,混在人群当中,她借着前面人的遮挡,微微低着头站在后面。然而她所站的这个地方,已经足以看清现在形势了。

蒲芳被困在人群中间,她双目还赤红着,唇间獠牙长长地长出,锋利的指甲隐约还能看出挂着血迹。她周身妖气澎湃,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只被困住的兽,目光愤怒又绝望。

看这样子,是在做最后的抗争了。雁回一咬牙,除了在心里骂一句臭丫头,这时候也没办法怪她别的了。

在蒲芳面前站着的是带着幕离的凌霏。幕离垂下来的纱幔遮住了她整张脸,夜风偶尔带起她遮脸的薄纱,雁回能清晰地看见,她脸上还有先前被天曜用风刃切出来的伤口,伤口结了痂,如网格一般爬满了她整张脸,让她看起来显得有些阴沉可怖。或许也正是因为这脸伤未愈,凌霏的神色比起先前少了几分高高在上的冷淡高傲,更添了三分急躁七分刻薄:“在前来三重山之前,素影真人便传讯与我,特意告知我此行需得注意打斩天阵主意的妖怪。”

雁回闻言,眸光一凛,光从凌霏这一句话里,雁回分析不出素影到底有没有给她这个妹妹说过当年的事情,但素影真人在意天曜却是实打实的事。她并没有天曜想象当中那么坦然淡定,对于天曜的归来与复仇,她也是心有惊惶,否则怎么会给凌霏交代这样的事。

“我还道没有什么妖怪会那般不要命地冲斩天阵而来,却不承想,今夜便撞见了一个。”

如此说来,斩天阵原来便在此处附近吗?

“说,你们妖族,欲探斩天阵,到底有何目的?”

雁回觉得她这句话实在愚蠢得不像一个辰星山师父辈的人该问出的话。妖族与修道者就要开战了,妖族派人来探斩天阵除了想要揍你们的时候揍得更痛快一点,还能有什么目的。

只是苦了蒲芳,她的目的比这个更单纯就是了!

蒲芳果然没搭话,她赤红的目光在人群中戒备地扫了一圈之后,落在了一个男子身上,那人稍微落后凌霏几步站着,一袭低调的灰色道袍,若不是蒲芳一直盯着他,雁回是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人的。

他受着蒲芳的目光,沉默着没有说话,宛如老僧入定,不为周遭一切所动。

“呵。”场面沉默了没多久,凌霏一声冷笑,“好,不说也无妨,就地诛杀便可。”她话音一落,身后的仙门弟子迅速结起了阵,阵法在地上划出道道金光,金光皆停在蒲芳脚下,围成一个圈,将她囚在其中。

雁回拳心一紧,琢磨趁这杀阵还未完全结好,她是时候出手救人了!便在此时,那边蒲芳身边倏尔炸开血气,妖气更甚,竟是比之前更浓了几分,蒲芳直勾勾地盯着兮风,眼角划下一滴血泪,在她脸上爬出狰狞的痕迹:“我是来见你的,我想你了!所以我就不顾一切地来了。”她话没说完,整场已一片哗然。

仙妖之间的禁忌只怕比师徒之间的禁忌更深。

蒲芳那双本该让人可怕的眼睛里却藏着的是满满委屈和失望,像是没有听到周围嘈杂的声音,她只盯着兮风一人:“我以真心待你,你可曾以真心待过我,哪怕只有一分?”

兮风抬了眼眸,终是开了口,然而却只是一句:“妖族之人不该来三重山。”

蒲芳嘴角一紧,旁边的凌霏一声冷笑:“笑话,区区妖邪,何以配得起真心二字?”

蒲芳并没看她,依旧盯着兮风,唇色泛白,有些颤抖:“你也是这样想的?”

区区妖邪,何以配得起真心?多伤人的想法。

兮风只是皱了皱眉头,尚未说话,凌霏一挥手,术法直冲蒲芳而去,打在蒲芳身上,她微微退了一步,脚踩在了身后的金光之上,登时她的表情变得极为痛苦。

兮风眸光微动,却还是没有拦,蒲芳一笑,肩膀有些颤抖:“我从未这般痛恨过,你修的这仙道,如此寡凉淡漠。”她的语气在失望至极后隐隐透了些许杀气出来。

雁回心道不好,妖之所以被视为邪道,乃是他们脾性变化无常,越是修为浅的妖怪,越易被自身情绪影响而暴动。

“你要修这仙道,我便偏要乱你道行!”言罢,她周身气息暴涨,力量蛮横竟是直接将地上金光寸寸炸开,她眼中血泪滚滚而下,竟是拼了这一身精元冲破了杀阵!她身形如风,径直冲兮风而去,路上有修道者意欲拦她,蒲芳不管不顾,一爪刺透对方的胸膛,将人如布偶一般丢弃在一边。此时的蒲芳,宛如地狱而来的恶鬼,浑身皆是煞气。

众人见状大骇,凌霏伸手往空中一探,握住凝聚而出的拂尘,向着蒲芳迎面一扫,蒲芳不避不躲,硬生生扛下了她这一招,挡开凌霏。凌霏却哪有这般好对付,拂尘一转,又是一记法力打向蒲芳。

蒲芳大怒,赤红得近乎泛黑的双瞳一转,死死地盯住了凌霏,爪间凝聚妖力竟是打算先与凌霏一战。

雁回心头一凛,心知此时蒲芳再是暴动,然而实力只怕是依旧不及凌霏,她刚要出手,兮风却倏尔身形一动,挡在凌霏面前,生生将蒲芳攻来的一招挡住。爪子狠狠地在兮风肩头上抓下,伤口深可见骨。

兮风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反手在蒲芳肩头上重重一击,蒲芳身形往后一仰,平地大风一起,径直将她往后刮去,若是顺着此时的力道,蒲芳应当是会被刮出去老远。

雁回一怔,这个道长在帮蒲芳,他想让她逃!

然而这个算盘尚未打响,被兮风拦在身后的凌霏软剑倏尔出鞘,在夜色中宛如一条银蛇霎时裹住了蒲芳腰间,剑刃在蒲芳腰间划过,鲜血喷涌而出,凌霏手上动作未停,剑刃“刷刷”一转,由软如彩带登时变得硬如坚冰,只听“噗”的一声,剑尖扎入蒲芳心房。这一系列的变化不过只是在转瞬之间。

雁回没想到,在场的所有人皆没想到,凌霏的动作,竟然如此之快!看着蒲芳的身体像被遗弃的木偶一样落在地上,兮风双瞳蓦地放大。

雁回一咬牙,运气一动,身形似闪电一般落到蒲芳身边,她拉起蒲芳的胳膊,一抬手封住了蒲芳周身穴位,将她血止住,随即一把将已绵软无力的蒲芳架在自己肩头上,遁地术一动,意欲逃跑。

耳边却倏听得凌霏一声冷哼:“想走?”

雁回意图在最快的时间离开,全然未防备到凌霏凭空而来的一记术法,径直打在雁回心头之上。她顿觉内息一空,遁地术立时失败。雁回往体内一探,只觉经脉一阵剧痛,然而强行冲破却也还能使用法术,只是重新聚力,恐怕还得一段时间。而现在,即便只耽搁片刻,也足够要命了。

雁回感觉到自己脸上的易容术也霎时消失,她抬头望凌霏,在火光之中,她看不见凌霏幕离之后的脸色,但却能感受到她周身升腾起来的怨恨气息。

“雁回。”她唤着她的名字,语带怨毒。

是呀,同样是毁了容,她现在已经好了,而凌霏却还带着幕离,无法以面容视人。高傲如她,怎会允许自己的人生出现这样耻辱的败笔。她们本有积怨,现在,怕是已算得上真正的仇人了。

“你现在,竟在帮妖族之人谋事。”凌霏语气森冷,“真是我仙门耻辱,今日你与这狐妖,一个也别想走。”

雁回抱着蒲芳,感受到她的气息越来越虚弱,心中急切非常,她根本不去看凌霏,只对旁边的兮风道:“她要死了。她日日念叨着你,而今终于见了你,你却要了她性命。”

兮风唇色被火光映得有些白。

“妖物而已,死有余辜。”凌霏对兮风淡淡道,“道长切莫为这妖物心软,有损我修仙修道者大义。”

“大义?”雁回像是听到了笑话,“何为大义?”她还欲多言,可倏尔间感到心头一暖,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一看,只见空中巨大的狐妖踏风而来。雁回莫名地心头一安。

天曜来了。

在众仙惊诧之际,一人自狐妖背上跃下,落在雁回身边,没给任何人看清他面容的机会。

一阵火焰迅速自他周身绕开,宛如涤**一切的龙卷风,将修仙者们全部都扫到了一边。火焰的中心,只有凌霏与兮风堪堪抵挡住了那一袭火焰。

天曜垂头看了雁回一眼,见她浑身皆被染了血,眉头一皱:“受伤了?”

雁回摇头:“血是蒲芳的,我只是暂时被封了经脉,无妨。”她将蒲芳扶了起来,一句话也没再多说,转身便走向那狐妖背上。

烛离也在狐妖背上,见了一身是血的雁回与蒲芳,登时大惊失色:“你们你们……”

“蒲芳伤得重些。”雁回将蒲芳放下,烛离立马探了她的经脉,脸色更难看了几分:“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我们快些回去。”

雁回回头,见天曜已转身往这边走来,那兮风道长也跟着迈向前走了两步,凌霏一叱:“妖族委实放肆!竟敢闯我三重山!”

天曜闻言,脚步一顿,眸色薄凉地看了她一眼。

仿似想起了那日天曜所施的法术,凌霏微微退了一步。没再纠缠,天曜踏上狐妖的背,巨大狐妖便御风而起,上了空中,飞往青丘领地之中。

烛离照看着奄奄一息的蒲芳,雁回垂头看了看自己染着蒲芳鲜血的双手,沉默许久,问天曜:“好多天不见你了。你今天怎么想着找过来的?”

“见你没在房中,探了番你的气息,发现你到三重山了。”

是了,天曜一开始便在她身上种了追踪的咒术的,一开始是没能力解,后来阴差阳错的也都忘了解,一直便让它留在身上,到现在也没什么必要去解这个法术了,留着便也留着了。

雁回点了点头,但想了想,又抬头问天曜:“你怎么知道我不在房间的。”

天曜仰头望着远方,像没有听到雁回这个问题一样。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怎么会发现不了呢,雁回睡觉不喜欢关窗,他每天夜里回去,都会透过窗户望一眼床帐之中她的睡颜。

多日未见,不过只是雁回多日未见天曜罢了。

落到青丘国界之内时,天已近黎明,烛离径直将蒲芳拉到了三王爷府上。一则三王爷长岚常年病弱,府中药材一应俱全;二则蒲芳平日教养的医药童子也都尽数在此。

一行人未及到王府,前面便已有火把照亮了路,是长岚已经带着府中童子在路上等着了。他眼睛看不见,但其他感官却比普通人敏锐许多,鼻尖一动便在尚且有段距离的地方闻到了血腥味。

“去给你们师父看伤。”他吩咐候在身边的医药童子,“速速带回府内。”医药童子立马涌了上来,接过烛离扛着的蒲芳,疾步抬了回去。

人群随着蒲芳而去,雁回一直走在人群的最后面,也不凑上前,神情好似也不再着急。

天曜与她一同跟在后面,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人注意雁回,只有他在看她:“你不要命地只身赶去救她,现在救了回来,你却不着急了?”

雁回这才瞥了天曜一眼:“有仁心的是圣人,我不是,我只是有人性罢了。”爱美色,贪财欲,会妒忌,会怨恨,也会热血,会同情,会舍命相救。对雁回来说,她觉得自己活得一点也不高尚,她只是像个俗人一样活,抛不开七情六欲,舍不下尘世浮华,她也只愿做个快乐的俗人。天曜默默地看着雁回,不再言语。

蒲芳的伤治了整整三天三夜,她带出来的那些徒弟,没有一个的医术比得过她,最终她的大弟子终是在蒲芳病榻前哭道:“只有师父能救自己……”但医者如何能医己。

终是在第四天清晨,阳光刚落入她房间的时候,蒲芳醒了,她看了看窗外的阳光,那方正映着三重山山脉的影子。蒲芳看了许久,到底是将眼睛闭上了。片刻后,便没了气息。

三王爷长岚坐在蒲芳床榻边上,沉默地坐了很久,最后还是让人将蒲芳葬了,葬在青草岗上。蒲芳入葬的那日天曜与雁回也去了,青丘国入葬太简单,棺椁入土,填土埋上,立上碑便算完了。送行的人一个个走掉,最终只剩下了天曜、雁回和三王爷长岚。

“这里没有树木遮蔽阳光,只要不下雨,什么时候都能晒到太阳,风也自由,她会喜欢的。”长岚嘴角勾了一抹苦笑,“二十年前,我便也是如此,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我以为回了青丘国,便不用再面对这样的别离,不承想时隔二十年,蒲芳……竟也要我看着下葬。”

天曜沉默不言。

长岚微微一声叹息,似嘲似骂:“把野丫头一样的她捡回来,养了这么大,眼睛没给我治好就走了……”长岚声音一顿,竟已再无法开口。他一转身,不继续在坟边停留,不发一言地离开了。

天曜陪着雁回静静站了一会儿,青草岗上的风确如长岚说的那样,东南西北都在吹,自由极了,只是将雁回的头发拉扯得有些凌乱。

“天曜。”雁回倏尔问了一句,“当年,素影害你,你到底是怎样的心情?”没等天曜回答,雁回便摆了手,“不不,我不该问的。你就当没听到吧。”

天曜也并没有回答。又静立了一会儿,雁回道:“你先回去吧,我再站一会儿。”虽然有点不想走,但既然雁回下了这般明显的逐客令,天曜便也没再多言——左右,他在这里,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就是了。

四周再无他人,雁回望着碑后坟上的魂魄,开了口:“你不去投胎,是打算在这里站成孤魂野鬼吗?”

“我不想再看到你。”雁回道,“你变成这样就证明你心中尚有往事放不下,但那些事于你而言已是不该再去追的过去了。”

蒲芳垂了眼眸:“我走不了。”她顿了顿,“你不骂我吗?那天你明明都那样拦我了,长岚也那样说过我了,但我还是不听,你不笑我吗?你应该说,你看,我早跟你说过,活该你自己不听……”

“说这些话能让你活过来,我就坐在你坟头日夜不停地念叨。”雁回上前两步,拈下被风刮到蒲芳碑上的野花,“我笑你没用,你笑自己也没用,你能做的,就是理理头发,拍拍衣服,昂首挺胸地去下一个你该去的地方。”然后,剩下的事,自然该交给活着的人来解决。

蒲芳听了雁回的话只是摇了摇头,并不再多言。

雁回心里也知道,蒲芳既然已经变成了这留于世间的鬼,那她心中牵绊自然不是她开解一两句就能放下的,于是她只静静地陪了她一会儿,便也摆手离开了。

不日,青丘国大医师身亡消息传了出去,整个妖族一片哗然。蒲芳身为医者,在妖族当中地位极高,她救过不少妖的命,那些妖皆将她当作救命恩人,她死于三重山仙人之手的消息一出,边界本就剑拔弩张的气氛更是紧张了起来。挟带着多年被三重山边缘修道者压制的愤怒,不少妖怪自行集结成了一队,跃过边界前的深渊,踏入三重山中,与修道者们大大小小起了不少摩擦。

雁回这两天也没闲着,天曜去与妖族的人共商奇袭斩天阵之事时,雁回便也跟了去,抱着手在一旁旁听,看着他们训练,不发一言,晚上回来的时候便也开始调息打坐。天曜看在眼里,也不说破,只是偶尔提点她一两句,而天曜的提点对于雁回来说便胜过其他师父教上好几年。

刚过了没两天,这日天曜给其他妖怪布置了任务,每个妖怪都忙自己的事去了,他便在林子里教雁回心法,雁回不愿修心法,神色有些不耐烦:“天天都修心法,我内息不弱,你只要教我招式就够了,足够厉害的,足够强大的,就行了。”

天曜淡淡瞥了她一眼:“你内息够?”他语带几分嘲讽,“内息够还会在运功的时候被人打断?你若内息充足,便可直接将她的法术弹回去。”提到这事,雁回微恼,输给别人不是没有过,但输给凌霏,她便十分的不爽。

“那只是我一时大意!后来调息了一阵不就好了吗!”

“那段时间足够要你命。”

天曜话刚说完,倏觉林间渐渐弥漫开了一股杀气。雁回皱了眉头,天曜便开口道:“边界那方传来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无须多话,自寻了过去。赶到那方的时候雁回有点惊讶,妖族这方严阵以待,为首的是面色寒凉的长岚,而对面却只有一人——兮风。许是刚才便已动过手了,兮风单膝跪地,唇角流着鲜血,想是伤了内脏。

“你没资格见她。”长岚的神色是雁回从未见过的冷,“若当真要见,你便去陪她吧。”说着长岚周身杀气又是一涨,方才他们在林间感到的便是这股气息——九尾狐的愤怒。

兮风跪在地上,没有躲避,想来也是没有力气躲避了。然而却在这时,雁回倏见一道泛着阴气的透明黑影挡在了兮风面前。雁回双目一凝,立即动了身形,霎时拦在兮风身前,运足内息挡下了长岚这一击。

这一击力道之大,四周登时腾起翻飞烟尘,待尘埃落定,雁回依旧静立在兮风身前,毫发未伤。

妖族之人皆是惊骇,他们都以为雁回只是个普通的修仙弟子,不过是运气好救了烛离一命,这才来了青丘,谁都不承想,她竟有能当下长岚一击的实力。对于这样的结果,雁回心下也是有点诧异,她本以为,自己再怎么也得受点伤的……

她看了天曜一眼,他教她的心法,即便在不日日打坐的情况下,也在她身体里面慢慢地增长啊,之前在天香坊他教她的时候便说,呼吸行走皆是修行,当时她还没不信,原来只是欠缺时间的累积,等时间久了,便会有这效果啊!而这结果显然是在天曜意料之中的,别人都在惊诧,只有他一人连眉毛也不动一下。

长岚虽然看不见,但感觉却十分敏锐,他微微侧了头,耳朵听着那边的声音。雁回立即解释道:“我不是帮他。”她看了看身边的黑影,蒲芳的面容在里面若隐若现。

“三王爷,我与蒲芳相处时日不久,但她却将心事说了不少与我听,且容我用女子心思揣度一下,若是蒲芳在场,我想,她是愿意让此人去见她的。毕竟最后,蒲芳也是望着三重山的方向的。”

雁回身后的兮风浑身一震,眸中恍惚间有隐痛划过,痛得他久久地皱着眉头,无法放松。

长岚默了许久,终究是一拂衣袖,转身离去:“我怎会不知她那脾性。”言辞中,既是无奈也是心疼。他到底还是心疼蒲芳,打算忍了怒火,放人去见她了。

雁回转身,将兮风拉了一把,然后便退开了几步:“跟我来吧。”她引着兮风,一路走上青草岗,蒲芳的魂魄已经飘到了她自己的墓碑之后,她看着他,而兮风却只看着她的碑。

“她最后可有提及我?”

“没有。”雁回看着形容沉默的蒲芳,道,“一句话都没说。”雁回转身离开,“你好好看看她吧。”

兮风静默地站了一会儿,便在她坟前跪了下去:“我自幼与师父修道,谨记修道之人教诲,斩妖除魔,不行有违道义之事……我从未觉得自己做错,然而但闻你死讯那时,我却恍觉,此生行了三大错事。”

蒲芳在碑后喉头一哽,哑然无声。

“我原想不负大义,不负真心,却如今,竟是全都辜负了……”他伸手抚上蒲芳的墓碑:“我既已什么都找不回,那现在,便不如来陪你最后一程。”

雁回走到青草岗坡下,倏尔感觉周身大风一起,她回头一望,只见岗上阳光迷眼,却在日光之中,两个黑影隔碑而立,对视许久,待得风平,两个身影却是拥在了一起,然后渐渐消失在了光影之中。

雁回看得愣了一瞬,再跑上山坡之时,兮风跪在蒲芳坟前,额头轻轻靠在她的墓碑之上,已经绝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