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偏要勉强

最近的聂瑜有点反常,一到下课就溜得没影,时常往高二跑,去小卖部买零食总是买双份,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实在有些怪异。

中午放学,黄子健敲了敲聂瑜的桌子,兴致勃勃地邀请:“聂哥,门口新开了家小吃店,去不去?我请你啊。”

聂瑜果断地摇头:“不去,没空。”

黄子健奇了:“聂哥,你最近是不是耍朋友了?”

“耍你个头。”

“那你怎么每天放学都跑得那么快,也不出来跟我们上网打游戏了。你忙什么呢?”

聂瑜合上课本,面不改色地说:“家里养了只猫,得回去照顾。”

“猫?你还养猫?什么品种的?”黄子健问。

“嗯……爪子比较尖的那一种。”

聂瑜收拾好书包,将椅子倒扣在桌子上,利落地走了。

黄子健摸了摸下巴,仍在思索:“爪子比较尖?这是什么品种?”

聂瑜运气不好,一出门就撞上了李媛。

“来得正好,我有事要跟你谈谈。”她手里握着的,是周测的附加题答题纸。

聂瑜四处张望,寻了个借口:“老师,大中午的,先让我回家吃个饭吧。有什么事咱们下午再聊?”

李媛微笑道:“你急什么啊,等你奶奶一起回去吧。”

她往旁边闪开两步,站在身后的,是本该在乡下疗养的聂瑜的亲奶奶。

聂奶奶撸起胳膊,上来就朝着孙子的屁股开揍,嘴里嚷着:“臭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今天就替你爹好好收拾你!”

聂瑜愣了三秒,撒腿就跑。

枚恩从后门走出教室时,两个人影忽地从眼前蹿过,卷起一阵冷风。

沈淼打了个哆嗦,问:“刚才经过的两个人,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枚恩冷静地说:“没什么,终于有人替天行道,来收拾聂瑜这厮了。”

聂奶奶在乡下养了两个月的伤,腿脚刚利索,就被李媛一个电话给叫进了城。

“这是上次月考聂瑜的成绩。”

李媛将成绩单递到聂瑜奶奶的面前。

“聂瑜这个学期的几次考试,一次比一次名次低。要是以现在的状态去高考,他恐怕连二本都上不了。说真的,我不太爱请家长,但是我跟聂瑜沟通了好几次都没有任何效果,我实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复读的一年时间多宝贵啊,由不得浪费的。”

聂瑜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李媛是个好老师。相处了大半个学期,聂瑜感觉得出来。

虽然用好和坏作为划分标准太笼统了点,但他也当了这么多年的学生,心里有杆秤。哪些老师只是机械地教书、混个工资,哪些老师是真的把学生放在心上,为了他们的未来担忧,他都是有数的。

李媛属于后一种。她对聂瑜的责骂,都是发自内心的失望和恨铁不成钢。

犹豫了一阵儿后,聂瑜说:“老师,能不能让我奶奶先出去,我们私下沟通行不行?”

聂奶奶在他后背拍了一巴掌,骂道:“说什么呢!有什么我不能听的!你先给老师道个歉!”

“没事,只要愿意沟通,都是好事。”李媛温和地说,“聂奶奶,那麻烦您在外面等一下吧。”

“这……”

老师都开了口,聂奶奶再三踌躇,也只能走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内的氛围一下就放松了许多。

聂瑜松了口气,看着老师,真诚地说:“李老师,我跟您说实话,但是我奶奶年纪大了,我怕说这些话气坏她。”

李媛听他说。

“我没有想浪费时间,我当初选择复读,是真的想好好学习来着。但是吧……”聂瑜谨慎地措辞,“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好好学习。”

李媛皱眉:“什么叫不知道为什么?”

“那您能告诉我为什么吗?老师永远要求学生考高分,可是高分意味着什么?努力学习又是为了什么样的以后?”

聂瑜倚着墙,不是为了抗拒或证明什么,只是迷茫,只是真的不知道。

未来到底什么时候会来?以后到底有多久?

李媛愣了很久才想起来开口。

她回答道:“我对你的要求不在于分数的多少,而在于你能看见多远、你能走多远。如果你觉得随便混个大学文凭就好,随便找份工作就好,随随便便就这么把一生给过了就好,那一切随你,我可以不再做其他的要求。

“可是,但凡你还有一丁点的野心、一丁点的期待,我都希望你可以拼尽全力。高考不会定终身,但它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机遇,是当下社会所能提供给你的最好的机遇。

“我希望你给自己一次机会,给未来的聂瑜一个机会。”

从学校出来后,聂奶奶就下定了决心。

老人家就是个普通的小老百姓,没接受过很多教育,也不懂该怎么教育孙子,只知道好好学习一定没错,考上了大学以后才有出路。

她当初就不同意聂瑜复读,如今他多花费一年读书却还没一点上心的样子,她心里又急又恼,这回是铁了心要给聂瑜一个教训,动了真格的。

网线率先被拔了,以她的暴脾气,没把电脑砸了都算是客气的了。电视机的遥控器被锁进了抽屉里,乱七八糟的闲书和漫画书也被没收。

在聂奶奶心里,学习不好的原因无非那么几个,玩物丧志名列榜首。

学校里,任课老师们也都串通好了似的,矛头直对聂瑜,但凡他上课有要闭眼的倾向,就立马被点名起立。晚饭时间被罗老留下来背英语单词,饭都来不及吃,托黄子健出门买了个汉堡,一面嚼一面含含糊糊地记单词。

下了晚自习回到家继续赶作业,终于在十二点半答完了最后一道历史分析题,累得手肘都不是他自己的了。

聂瑜看着黑黢黢的、没有生气的电脑屏幕,收回打一把游戏的念头,抱着水杯出门泡速溶咖啡。

出了门,正看见费遐周裹着羽绒服从楼上下来。

“怎么还不睡,明天可别赖床。”聂瑜怕他受冻,利落地将人拽进了房间。

费遐周的羽绒服里穿着法兰绒的睡衣,领口露出一截布料,毛绒绵软。他明显是困了,眼皮耷拉着,眼尾泛红。

“正准备睡。”他问,“你呢?准备熬到几点?”

“再刷会儿‘五三’。”

话音刚落,聂瑜的肚子发出“咕”的一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响亮。

费遐周掏了掏口袋,拿出一包火腿肠:“这本来是买给霸天的,可后来听说狗是不能吃人吃的火腿肠的。我也不爱吃,给你好了。”

聂瑜心里五味杂陈地说:“其实你可以不提霸天的。”

狗不吃的东西才给了我,今日的倒霉值可以再翻一倍。

费遐周张嘴,打了个哈欠。

“你困了就睡吧。”聂瑜捏了捏他的脸,“奶奶在家,我不好上楼陪你,睡不着可以给我发短信。”

小孩揉了揉眼睛,防止自己即刻睡去。

“聂瑜。”费遐周唤了对方一声,“学习是很累的事情吗?如果是的话,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复读?如果不是,为什么你宁可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

“不是因为不想学习才浪费时间的。”聂瑜说,“怎么说呢?可能是我没有什么非要努力不可的理由吧。”

费遐周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耐心地听他说。

聂瑜领着小孩坐在床边,用厚厚的棉被盖住对方的膝盖,说:“之前李媛告诉我,但凡我还有一丁点的野心和期待,都应该在这个时候拼尽全力。老实说,我有被鼓励到,但只是一两天的事情,热情过头就又恢复了常态。”

“有野心和期待吗?或许有,但是是为了什么,我并不清楚。”聂瑜歪头看向费遐周,问,“其实我很想问问你,为什么这么努力,这么在乎第一名?你们家很有钱,就算你什么都不做都没关系。”

费遐周转学来襄津,不光教学进度不统一,光是适应新环境和新的教学风格就已经很累人。聂瑜知道费遐周成绩好是因为聪明,但后来才知道他比自己以为的还努力。明明比自己还低一届,自己打游戏打到半夜结束,对方的预定题量还没完成。

别人都说他是天才,没错,他是。

但仅仅是这样吗?

费遐周撇撇嘴:“你现在是为顾念讨说法吗,因为我抢了他的第一?”

“不是。我一直都知道你会超过他的。”聂瑜摇头,“顾念的世界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学习,他的好成绩很大程度上是被我姑姑逼出来的。但是你不一样,你眼里有他没有的东西,也是我所没有的。”

“是什么?”

“执着。”他说,“认定了就绝不撒手的执着。”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每个人的学习目的都是不一样的。

枚恩是为了音乐梦想,沈淼是为了撷取资源,林丹青是为了进修知识,顾念则是为了让母亲和师长满意。

那么费遐周呢?你在乎的又是什么?

费遐周回答:“为了成为更厉害的人,不会被别人踩在脚下的、厉害的人。”

聂瑜轻笑一声:“这个说法还真是一点都不加修饰。”

“所以,你没有吗?”费遐周抬头,注视着聂瑜那双黑色眼睛,“你就没有什么想要成为的人、想要得到的东西吗?”

聂瑜紧抿双唇,不语。

“如果没有的话……”

困意散去,费遐周眼眸清明。

“暂时让我成为这个理由,可以吗?”他问,“就当是为了费遐周,为了在费遐周面前更有面子一点,所以要更加努力。或许这个理由,可以让你觉得更有动力。”

就像星星在浩渺的天地航行了许久,聂瑜常常会忘记自己的轨迹线,忘记日夜转动的理由。漫无目的地散发着光和热,消耗着这珍贵的青春。

他需要一个中心坐标,无论公转半径如何延伸至远方,他也不会迷失方向。

良久后,聂瑜回答:“好。”

或许迟了一点,但是幸好,他在滑轨前找到了这个坐标。

可以为之努力的、存在的理由。

一周后,费遐周决定替聂瑜补习数学。

什么?高二生替高四生补习,你觉得不可思议?

那只能说,你实在低估了费遐周的理科天赋,也高估了聂瑜的数学水平。

在家中学习总被聂奶奶打扰,隔三岔五地敲一敲门,问“吃水果吗”“喝杯热牛奶吧”“开窗通风头脑清楚”……不仅学习的人觉得不耐烦,打着别的小算盘的聂瑜也被闹得够呛。

思来想去,聂瑜决定将补习场所搬到外头去。

快餐厅太吵,咖啡厅消费太高,书店没有能落脚的地方,图书馆……襄津市内有图书馆吗?

聂瑜想破了脑袋,最后得出结论——最适合学习的地方只有学校。

周日下午的育淮仍对学生开放,大部分人自然是回家舒舒服服地待着了,偶尔也有人来学校打打球,教室里一般是没什么人的,是个单独相处的好地方。

聂瑜的心思都用在这上头了,正经做起题的时候却磨得够呛。

“已知O点是外心,所以过O点的线段AD是三角形ABC的垂直平分线,也就是说……”

“等一下。O是外心和AD是垂直平分线有什么关系?”

“因为外心是垂直平分线的交点啊。”

“所以呢?”

“什么所以呢?”

“这二者有什么关系吗?”

“AD过点O啊,所以AD是垂直平分线啊。”

“为什么啊?”

“因为O是外心啊。”

“所以O是外心和AD是垂直平分线有什么关系呢?”

“……”

费遐周愤怒地将笔摔在了桌上。

第几次了?这是今天第几次了?普普通通一道解析几何,高一的学生都应该能答出来,聂瑜绕着弯问东问西最终问出一个莫斯乌比环来,费遐周真的怒了。

“这道题的题型我刚刚不是讲过一遍了吗?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啊?”费老师第一次教学生,耐心被磨了个干净。他双手抱肩,怒视聂瑜,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

聂瑜诚实地说:“我确实没怎么听进去。”

“那我讲了那么多都白讲了吗?你到底在干吗啊?”

“我……我看见你领子没理好。”聂瑜转移话题,“我这个人有强迫症,看了你半天了,你别动,我给你理好。”

费遐周在穿衣上一向很细致,嫌弃襄津没有大品牌,专程让他爹妈从国外寄衣服回来,一次就寄一大箱子,衣柜都得分两个。

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长羽绒服,里头一件白衬衫,外面套着淡蓝色的毛衣。衬衫后侧的领口翘了起来,他本人照镜子的时候并没有留意到。

聂瑜扔了笔,身体靠过去,手臂绕到他的颈后。

聂瑜捣腾了两下,有些搞不明白:“这个领子是压在毛衣里面还是外面啊?”

“领子在毛衣下面……不是,你别给我翻上来啊,理个衣服你都不会吗,你傻……”

费遐周被聂瑜扯得喉咙发紧,不耐烦地想要自己动手,侧头时正撞上聂瑜看过来,鼻尖从他的颧骨堪堪擦过。

“你……”

费遐周突然哽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太近了。

他连聂瑜的毛孔都看得一清二楚,仿佛一眨眼,睫毛就能扫过他的鼻梁。

二人同时僵在原处,黑色瞳孔注视着琥珀色的眼睛,屏住呼吸不敢作声,安静的教室里只听见空调呼呼往外吹着热风。

“我刚刚去会议室看过了,没有啊。是不是落在教室里了?我记得你昨天放进抽屉里了的。”

沈淼打着电话从窗边路过,爽朗的声音像一道惊雷闪过。

费遐周猛地清醒过来,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聂瑜,踉跄地站了起来。

“哎?教室里怎么还有人啊?”

沈淼推开教室门,空调的热气涌了出来,最后排的聂瑜和费遐周同时看了过来。

“怎么是你们?周日不回家打游戏来这儿干吗?难不成还是来学习啊?”

她打趣着走了过去,扫了一眼聂瑜的课桌——《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天利三十八套》《小题狂做》《恩波英语》……

沈淼愣了:“还真是来学习的啊?”

电话那头的林丹青催了句什么,她立马将这两个表情僵硬的男生抛诸脑后,翻了翻林丹青的抽屉,找出了一本笔记本。

“在抽屉里呢,我就说吧,肯定没丢。行,我等会儿给你送去,记得请我吃晚饭。”

挂了电话,沈淼后知后觉地转过身,眯着眼睛打量聂瑜。

聂瑜也不客气地瞪回去:“看什么看?我们一起学习呢。”

“你骗谁呢?你单独学习或许还有可能,和帅学弟待在一起,就只有一种可能——”她看向费遐周,“交流感情呢。”

聂瑜翻白眼,这家伙怎么在不该机灵的地方使劲儿地抖机灵?

“我去上厕所。”费遐周咳嗽一声,找借口跑了。

沈淼摸了摸下巴,问道:“是不是我太一针见血,把学弟吓跑了?”

聂瑜捏紧了拳头。

“我有事先走了,你们好好学习哈!”识时务者为俊杰,沈淼之所以能平安度过十八年,全靠跑得快。

“嘭”的一声,教室门被再度摔上,室内的热气散了大半,方才的好气氛也一扫而空了。

聂瑜郁闷地扶住额头。

多亏了沈淼这个大嘴巴,费遐周给聂瑜补习的事没多久就传遍了交际圈。

某一个周日,他们二人吃完午饭稍作休息,再度回到了学校。

而这次,教室里却凭空多出来了一批人。

枚恩转着黑色水笔,不客气地说:“聂瑜,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明明知道哥们儿我学习不好,还独占这么好的学霸老师,你太让我失望了。”

沈淼嬉皮笑脸地讨好道:“聂哥,那什么,丹青希望我和她一起考渝大,但是我的数学吧实在有点弱,为了我的未来人生,就只好麻烦一下帅学弟啦!”

顾念抬了抬眼镜,说话时仍保持矜持:“我妈说,要我打听费遐周在哪里补课,与其花钱请家教,不如跟着你们一起学习。哥,我知道你肯定会答应我的。”

蒋攀递给他们两瓶饮料,公然行贿:“聂哥,实不相瞒,我一直把您当亲哥看。这点小忙您一定不会拒绝吧?”

费遐周茫然地问:“这是……什么情况?”

聂瑜额头青筋直跳,他期待了好久的单独辅导,怎么就变成了集体课堂了?

“以前没见你们一个个这么热爱学习啊,一个两个都串通好了的吧。”聂瑜冷眼扫过众人,“一二三四……嚯,连上我一共六个人了,怎么不再添一个人演葫芦兄弟啊?”

“吱呀——”

教室门恰在此时被推开,聂瑜这张嘴开了光,求啥来啥。

“请问……补习是在这里吗?”

吴知谦站在门槛外,十二月的寒气随着北方来的风吹进室内,冷意弥漫开来。

他穿着灰色的羽绒服,衬衣领口干净整洁,400度的镜片反射着冷光,镜片下一双狭长的眼正注视着人群中央的聂瑜。

吴知谦一来,教室内的氛围发生了些说不清的微妙变化。

因为人数太多,聂瑜领着大家去了隔壁的空教室学习,大家将七张桌子拼在了一起。人多的时候连学习都带劲儿,一边斗嘴一边刷题,效率不咋地,但气氛很好。

顾念和蒋攀压低了声音,互相咬耳朵。

“吴知谦怎么会知道这儿?你告诉他了?”顾念问。

蒋攀摇头:“我跟他又不熟,提这个干啥啊?”

“那他怎么会过来?我跟他也没走多近啊。”顾念疑惑。

“他不是跟聂哥认识吗?或许跟咱们一样,来凑个热闹的呗。”

聂瑜解不出立体几何的题目,正烦躁着,不客气地吼了声:“说什么呢,答题需要用嘴答吗?”

两个小朋友立马噤了声。

费遐周年纪最小却最不怕聂瑜,他冷冷地扫了对方一眼,讽刺:“凶什么啊你,自己解不出题目来就吼别人撒气?这题目昨天你是不是刚练过,又不会写了?”

聂瑜咳了声,放低姿态,问:“打个商量,这题能不能再……”

“同样的题型我只讲一遍。”费遐周无情地拒绝。

聂瑜竟然也有吃瘪的时候,沈淼捂着嘴偷笑,枚恩也垂着头,肩膀颤抖。

这两人肯定是在心里嘲笑自己呢,聂瑜沉下脸,正要回怼他们时,吴知谦却蓦地开了口。

“我教你吧。”

吴知谦坐在离聂瑜最远的地方,人群的边缘。他抬了抬眼镜,主动说:“高三的课程我已经都学过了,我可以教你。”

聂瑜下意识地看了费遐周一眼,对方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他这才说:“那真是麻烦你了。”

为了不影响其他自习的人,聂瑜抱着“五三”坐去了远一点的位置,听吴知谦讲题。

其实跟费遐周比起来,吴知谦更适合做老师。费遐周天资高但性子急,简单的题目不用过脑子就解出来了,难以向别人说明自己的解答思路。吴知谦不急躁,同一道题反反复复地讲解也不生气,正适合聂瑜这种没有数学天赋的人。

“你这么一说我就懂了嘛!”终于掌握了解答立体几何的关键,聂瑜兴奋地拍了下桌子,“真谢谢你,我本来一直想不通怎么在脑子里想象立体图形,一听你刚才那个方法我就想明白了。厉害啊你。”

吴知谦被他夸得不好意思了,低着头笑了笑:“没什么。”

聂瑜惯性地伸出手在他的头发上抚了两下,爽朗地说:“差不多也该吃晚饭了,你想吃什么?我请你,不然喝珍珠奶茶也行。”

“都……都可以。”吴知谦缩起脖子,头发被揉成了鸡窝。

沈淼早就学不下去了,打着哈欠看着前头交流甚欢的两个人,给费遐周使了个眼色。

“帅学弟,友情提醒哈。”她别有深意地说,“遛狗的时候得把绳子系牢一点。”

费遐周眨巴眨巴眼睛,不懂似的回答:“我们家不养狗,不系绳子。”

围观群众的热情大多一时兴起。

补习小班第一周还是浩浩****的七个人,越往后人数越少,才第三周,人就少了大半。只有枚恩和吴知谦留在这儿。

枚恩是真学渣,他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搞音乐上,复读也是因为面试过了结果文化分不够,没办法,只好再来一年。

而吴知谦……他的成绩虽没费遐周那么拔尖,但是也每次都不离年级前十,他需要补课?

枚恩搞不明白,也懒得管。

“小费,你能不能帮我看看这题?这个辅助线应该画在哪里,谢谢了。”

“我卷子写好了,麻烦你帮我改改吧,辛苦你了。”

“最后一小题……”

聂瑜不耐烦地拽住枚恩的领口,将他扯到了一边。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啊?你能不能自己思考一下再来问?人家小费不累的吗?”他横着眉毛怒视兄弟,眼睛瞪得像是哈士奇。

枚恩莫名其妙:“你怎么这么小气?你卷子不是没写完吗?你管那么多。”

“我——”

费遐周抢过聂瑜的话头:“最后一题是吗?我帮你看看吧。聂瑜,你试卷写完了吗?没写完说什么说?”

聂瑜咳嗽一声:“我……我也有题不会。”

“不会自己去想,卷子写完了一起问。”费遐周瞪他一眼,转过头去看枚恩的卷子了。

枚恩耸了耸肩,假装无辜。

“什么题目?或许我可以帮你。”

一直在旁安静做题的吴知谦突然看了过来,温和地询问聂瑜。

“呃……这一题。”

其实根本就没什么不会的题目,聂瑜不好说实话,只能随手一指,假装咨询。

而吴知谦给他讲题的时候,他根本什么都没听进去。他的一双眼睛不看着卷子,而是瞪着对面的枚恩。

枚恩用了费遐周的红笔改错题,枚恩拍了费遐周的肩膀,枚恩夸费遐周讲题透彻,枚恩……枚恩你烦不烦啊!

“聂瑜,聂瑜?”吴知谦的呼唤将他的思绪拽了回来,“这题你听懂了吗?”

“呃?啊……听懂了。”聂瑜迟钝地回过头来,自己的草稿纸上一片空白。

吴知谦问:“所以这题的答案是?”

聂瑜:“……”

承认吧,他一个字都没听。

吴知谦叹了口气,耐心地说:“那我再给你讲一遍吧。”

如果是费遐周的话,他绝不会把同样的题目讲第二遍。

聂瑜的脑子里却蹦出这样一句话。

如果是费遐周的话……

枚恩的卷子才讲了一半,聂瑜突然杀了出来,嚷着学累了该去休息休息了,不由分说地将各位赶出了教室,破天荒地要请他们喝饮料。

小卖部门口,枚恩抱着一包话梅干走了出来,问:“这个挺好吃的,小费你要不……”

“我喜欢吃话梅!”聂瑜又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横在两人的中间。

枚恩疑惑:“你什么时候……”

话没说完,聂瑜揪着他的卫衣帽子将人给拉走了。

“你过来,我有几个音乐上的问题要问你。”

别逗了。

聂瑜天生五音不全,竟然要来交流音乐问题?

一听这理由,枚恩就知道他完全是在扯淡。

“大瑜,你已经小气到了这种程度了吗?”枚恩问,“哪怕是我,也能让你不爽成这样?”

枚恩这人看似不问世事,一门心思只搞音乐,但天生的敏感细腻是藏不住的。认识聂瑜这么多年,对方只要叹口气,他就知道在为什么发愁。

聂瑜装傻充愣:“你说什么?听不懂。”

“我只是好奇,你就这么在意吗?”枚恩打量着他,“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对什么事情都没有特别大的热情。可是这一次,你好像非常认真。”

远处,费遐周正捧着一杯热腾腾的香飘飘奶茶,奶精的香味随着空中的水汽弥散开,白雾掩映住他的半边脸颊,眼眸如水光澄亮。喝了一口奶茶,奶沫粘在了嘴角,他伸出舌头沿着唇边舔了一圈,泡沫没消,奶渍却绵延开来。

聂瑜看着费遐周无意识地犯蠢瞬间,莫名觉得好笑,嘴角快扬上了天,只能用手掩着。

“认真就认真吧。”聂瑜说,“我乐意至极。”

十二月北风凛冽,严冬已至,期末考试也如一座跨不过去的大山,缓缓逼近。

聂瑜这次下了决心要好好学习。

他不是个偷懒的人,平日里吊儿郎当是因为什么都不在乎,但自从那日和费遐周长谈后,心中休眠的野心和期待慢慢苏醒,一直模糊的人生理想第一次有了朦胧的雏形。

他开始和几十万名同省考生一样,天不亮就去上学,熬夜刷题到深夜,每天的睡眠时间在六小时以下,咖啡当水一样喝,有时两天就能用光一支水笔的笔芯。

作为场外辅助,费遐周也不想拖聂瑜的后腿。提前学习高三的知识,帮聂瑜整理错题,分析每次测验的问题所在。他抱怨很多,每个清晨痛苦地起床时都在咒骂聂瑜和寒冷的天气,但不管嘴上嚷得有多凶,劝他休息时,他也绝不扔下聂瑜一个人。

备考期的每一天都那样漫长,时间被拆分成了细碎的单词和知识点,每一秒都实打实地被踩在脚下。枯燥生活日复一日,只有黑板角落上的倒数日期在缓慢前进。

吴知谦连着三周用生病的借口翘了体育课,体育老师大发雷霆,勒令班长顾念下周必须把这个臭小子给揪过来上课。

队伍解散后,顾念挂在双杆上,询问身边的人:“吴知谦最近在忙什么啊?一有时间就在他那个笔记本上“唰唰唰”写东西,好像还是高三的知识点哎。”

“是帮聂瑜记的笔记吧。”费遐周说,“聂瑜每周补课,他都在。”

顾念了然:“原来是给我哥写的啊,那怪不得。”

费遐周却奇怪:“这话什么意思?吴知谦为什么要为聂瑜花这么多精力?”

“为了报答聂哥呗!”蒋攀嘴巴大,说中了要害,“聂哥帮了他那么多,好不容易有用得上自己的时候,那肯定要回馈聂瑜啊。”

“这又是个什么道理?”费遐周问,“话说回来,我好像一直都不知道聂瑜是怎么认识吴知谦的。”

顾念提到这个就得意:“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哥乐于助人、行侠仗义,帮过不少人,所以大家才这么服他!”

费遐周:“说来听听。”

“吴知谦高一时不和我一个班,我也是从别人那里拼拼凑凑听了些。刚入学那会儿,政地班那位不好惹的大姐大曾经纠缠过吴知谦,但是被他拒绝了,大姐大因此一直记恨他,她身边的小弟也跟着欺负他。”

顾念皱起了眉毛,有些不忍心。

“听说最过分的一次,吴知谦被关在实验室一整个晚上,要不是我哥第二天逃课去实验室打牌,他还不知道要被关多久。”

育淮的实验室集中在实验楼,离教学楼有段距离,除了一学期偶尔一两次的实验课,平日里也没什么人去。聂瑜就是看准了这一点,什么违禁物品都敢往实验楼藏。

他那天约了枚恩和其他人一起去实验楼斗地主,却没想到在提前望风的时候意外发现实验室里竟被锁着一个人。

那时的吴知谦将近二十个小时没吃没喝,只能趴在冰冷的桌子上睡觉,一晚上就冻出了病。实验室不使用的时候不通电,他在恐惧中独自挨过了漫长的黑夜,等聂瑜找来老师打开实验室大门的时候,他几乎昏厥过去。

顾念说:“我哥后来就找那位大姐大‘促膝长谈’了一番,也不知道是怎么‘威胁’的,大姐大第二天当众给吴知谦道了歉,其他的人也就不再敢欺负他了。”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呢。

见义勇为,聂瑜还真是擅长做这种事。

费遐周一时陷入了沉思。

“现在知道我哥人有多好了吧!”顾念斜眼看他,“要是因为我哥老实就欺负他,我第一个不同意!”

老实?你用这个词来形容聂瑜?

费遐周翻了个白眼,扭头走了。

晚上十点,蒋攀玩了十来把五子棋,终于熬到了晚自习结束。

费遐周撑着下巴坐在座位上昏昏欲睡。

“你还不回去吗?”顾念问他,“今天也要等我哥一起回去?”

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蒋攀感慨:“每天都陪聂哥学到那么晚,你不累吗?”

“聂瑜比我还累。”费遐周说。

顾念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只好拽了拽蒋攀的袖子,两个人率先走了。

今天的值日生是吴知谦,他扔完垃圾回来的时候发现费遐周仍坐在位置上,耷拉着眼皮,一副困得不行的样子。

“你还不回去吗?”吴知谦问。

难得对方主动搭话,费遐周迟钝地回答:“啊……我等聂瑜一起。”

吴知谦张了张口,缓了很久后才说:“那你临走时记得关灯。”

“好。”

费遐周困得双眼迷蒙,但还是清楚地捕捉到了吴知谦眼中一闪而过的犹疑。

他方才想说的,大概不是这句吧。

没有精力计较这个,打扫的人都陆陆续续回家了,费遐周侧过头趴在桌子上,闭眼歇一歇。

晚自习又被老师抢占来讲题,聂瑜走进高二(16)班教室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了。

教室里亮着灯,其他人都离开了,费遐周一个人坐在正中央最好的位置上,脑袋侧趴在桌上,闭着眼睛,呼吸平缓而稳定。

这是睡着了啊。

聂瑜放缓了脚步,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教室里开着空调,温度很高,热得小孩脸上红扑扑的,唇色也极饱满。长睫毛垂落,灯光在他脸颊上投射出一道阴影,跨越高挺笔直的鼻梁。

压在费遐周身下的是一堆草稿纸,大部分都密密麻麻地演算着复杂公式。其中有一张纸的边角上写了一行字,开头的两个字是“聂瑜”,后面的话则被他的手掌遮住了。

写我什么了?聂瑜心中意外,更多的还有些期待。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张草稿纸抽了出来,中途小孩皱眉哼唧了两声,吓得他一动不敢动,等对方再度平稳睡去了,才将目光移到了这张纸上。

于是他终于看见了完整的句子——

聂瑜这个狗东西。

狗东西本人:“……”

骂人就算了,还用笔写下来,这是什么坏毛病?

聂瑜冷哼两声,将这一张纸对折成小方块,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不能被白骂一顿。桌角有支没有盖上笔盖的红色记号笔,一个恶作剧的念头蹿过聂瑜的脑海,他抿着唇握起了这支笔,笔尖对准了费遐周的脸。

既然担了狗东西的名号,那就不妨做点狗东西应该做的事情。

聂瑜憋着笑,用很轻的力度在费遐周干净无瑕的脸颊上画了一个圆圈,圆圈内是一个富有深意的大字——拆。马克笔的墨厚重,轻轻一画就能留下一道鲜明的印记。没几秒,睡梦中的费遐周就被盖上了公章,分入了报废拆迁部。

“哈哈哈!”

聂瑜发挥出在课本上画小人的功力,三两下将美少年折腾成了大花脸,他越看越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来。

费遐周浑然不觉,在梦里咂了咂嘴。

“聂瑜……”他喃喃梦呓,“你就是条狗。”

笔尖僵在了半空中,被叫到名字的人顿住了动作。

也没什么好骄傲的,与其说是被喊到了名字,倒不如说是被骂了一顿。

聂瑜将笔盖合上,没法再下笔了。

丑死了,被画成大花脸的费遐周,满脸的水墨,像只小花猫。

完蛋了。

聂瑜伸出手,抚摸着他柔软的发丝。

怎么都被画成这样了,我还是觉得你很可爱呢?

自然界中任何两个物体都是相互吸引的,引力的大小跟这两个物体的质量乘积成正比,跟他们的距离的二次方成反比。

聂瑜用万有引力定律为自己开脱,只不过是拙劣的物理知识意外反哺,他才会注视着费遐周这样久的时间。

原本被关好的大门漏出了一条缝隙,缝隙外天幕颤动,一个黑影风一样掠过门槛。

没待聂瑜坐回去,费遐周缓缓地睁开了眼。

聂瑜眨巴眨巴眼睛望着他,喉结上下滚动,紧张感溢于言表。

费遐周揉揉惺忪的双眼,问:“你来了啊……现在几点了?”

“十……十一点了。”

“你怎么说话磕巴了?”费遐周狐疑,“你这个表情是怎么回事?趁我睡觉时,你干什么亏心事了?”

听这话的意思应该是没被发现。

聂瑜暗自松了口气,岔开话题:“不早了,赶紧回去吧。奶奶做了夜宵等咱们呢。”

提到夜宵,费遐周立马醒了觉,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好书包,跟着聂瑜回家去。

教室里是没有镜子的,但是聂瑜忽视了一个常识,当室内明亮而室外黑暗的时候,一扇玻璃窗的反射效力也可勉强充当一面镜子。

费遐周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顿住了。

“怎么了?”聂瑜关了空调走过去。

费遐周一言不发,迈着大步走到了窗户边,侧过脸,被涂得乱七八糟的脸颊在玻璃上清晰地反射了出来。

聂瑜忘了这茬了。

费遐周幽幽地转过身,幽幽地看着聂瑜,幽幽地说:“聂瑜,你最好能解释一下。”

“这个事情吧……”

聂瑜平静地拧开教室门——一溜烟儿地跑出门外。

“聂瑜,你这个狗东西!”

费遐周咬牙切齿,骂得响亮。

补习大业在新一轮的降温中停止了。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一月刚到,气温日日零下,屡创襄津市的气温纪录的新低。高三一模考试在寒冷中开始了。

距离考试还有半个小时,考场外的走廊上站满了人,所有考生飞快地翻着笔记本,争取在考试前多记上几个知识点。

“咳咳,咳咳咳!”

聂瑜双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不断。

“怎么了?感冒了?”枚恩瞥他一眼,“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聂瑜舔了舔唇,思索了片刻:“费遐周这两天有点小感冒。”

“他感冒关你什么事?”

“被传染了呗。”

“你俩又不在一个教室上课,这都能中招?难不成你还……”枚恩说到一半,不知道想到哪个地方了,面色大变,“你对人家小朋友干什么了?”

“停止!不要污染我的耳朵。”

枚恩对聂瑜怎么染上的感冒不感兴趣,他翻了个白眼,扯开话题。

“你带课本没有?《蜀道难》我又忘了,有几个字怎么写来着,巉岩的‘巉’下面有没有一点?”

“我带书了,你等我找找。”聂瑜从杂物堆一般的书包里抽出一本封皮破破烂烂的语文课本,连带着掉落一地讲义。

枚恩蹲下去帮他捡东西,一堆A4纸里夹了一张小卡片。

“这是什么?”枚恩问。

“啊?啥?”聂瑜看了一眼,“这不是你给我的吗?”

卡片平平无奇,是方方正正的硬牛皮纸,上头用水笔写了五个大字“祝考试成功”,字迹俊美,刚韧有度。

“我啥时候给你写过这玩意儿?你觉得我能写出这么好看的字?”枚恩莫名其妙。

“那……是沈淼吗?”聂瑜挠头,“这是夹在讲义里头的,我还以为是你帮我整理的知识点大纲。”

枚恩摸了摸下巴:“谁这么好心啊,帮你印讲义还不留名?田螺姑娘?”

聂瑜翻了个白眼:“还螺蛳先生呢。”

监考老师抱着密封试卷和金属探测仪朝教室走来,人群**起来。

二人同时紧绷起心弦,将螺蛳先生抛到了脑后。

三天后,考完最后一门政治,一模结束。整个上半学期的课程也告一段落。

寒假补课开始前,高三生难得放了个假。恰巧碰上奶奶要下乡参加亲戚家小孩的满月酒,聂瑜决定趁这两天,请朋友们来家里吃火锅。

那时候还没掀起川味火锅的热潮,襄津市内唯一的两家火锅店都是不正宗的北京铜锅,普通老百姓图个实惠,都是自己在家煮着吃。

冬季天寒地冻,吃上一顿热气腾腾的火锅,那滋味别提多爽了。聂瑜特地一大早去菜场买了猪骨头熬高汤做汤底,虽然没什么独家秘方,却是实打实的鲜香。

被称作朋友的那群人,平常有事需要帮忙就跑得没影,一听说聂瑜请客吃火锅,什么补习班什么钢琴课,通通不上了,带着一张嘴和空肚皮就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布置碗筷的时候,聂瑜只拿了六套餐具,费遐周却又摆上一只碗,说:“今天一共七个人,我也邀请吴知谦了。”

聂瑜疑惑:“你什么时候跟他关系这么好了?”

费遐周只说:“你之前补习的时候,人家也帮了你不少,请人家吃顿饭不是应该的吗?”

“那倒也是。”聂瑜没想太多,就这么被说服了。

煮火锅用不上什么太高明的手艺,熬一锅高汤,买些火锅底料和蘸酱,去菜市场买些蔬菜和牛羊肉,也不用烹饪,洗一洗切一切下锅即可。

顾念和蒋攀来得早,一进门就被安排去择菜,两个手笨的男生连什么菜的根茎能吃、什么烂掉的叶子要扔都分不清,被聂瑜拍着脑壳一通训斥。

“他为什么不用干活?”顾念不服气地问。

聂瑜掏了掏耳朵,答:“伙食费都是人家出的,你好意思让人家来择菜?”

白吃白喝的顾念陷入沉默。

没多久,枚恩领着吴知谦进了门。

枚恩笑道:“你们家这巷子乱七八糟的,人家小学弟在家属区里晃了半天也没找对大门,还好我看见了,不然少不得被霸天追着咬。”

吴知谦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将伴手礼搁在了桌上,腼腆地说:“我也不知道聂瑜哥喜欢什么,就买了点实用的。”

“你太客气了,还带什么礼物啊。”

纸袋沉甸甸的,聂瑜打开一看——《黄冈密卷33套》。

聂瑜抽了抽嘴角:“这……是挺实用的哈。”

蹭饭的人太多,厨房里的小桌子肯定是不够用的,聂瑜将家里的八仙桌给搬了出来,中间摆上电磁炉烧火锅,周围一圈摆上菜,正合适。

但这八仙桌许久不用,桌腿都有些不平整了,塞纸巾太薄,塞书又过厚,摇晃不定,始终不成个样子。

聂瑜摸着下巴想了会儿,从书包里翻出一沓牛皮纸卡片。

这卡片是硬卡纸的,比一般的纸张厚很多,三四张摞起来就足够几毫米,垫在桌角下,高度正好。

费遐周问:“这是什么纸啊,我看上面还有字?”

“啊,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聂瑜摸了摸后脑勺,“老有人塞进我书包里,写了些乱七八糟的话,也没署名,不知道啥意思。”

吴知谦蹲了下去,看着桌脚下的纸面,问:“这上面写的,是考试加油吗?”

“好像是吧。我也没太认真看。”他点点头。

蒋攀耸肩:“估计又是哪个女生送的爱心鼓励吧。”

吴知谦扶着膝盖站了起来,面色发灰。他苦笑了一下,说:“估计是吧。”

顾念搞不懂一个桌脚有什么好研究的,他挑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捂着肚子喊饿:“哥!还吃不吃了!我饿半天了。”

费遐周嘲讽:“你一个冬天胖了多少了,还吃?”

“哥,他人身攻击我!”顾念一言不合就搬救兵。

但救兵也不一定是向着他的。聂瑜呵呵笑了两声,打太极道:“锅快开了,快坐下吃吧!”

众人吵吵嚷嚷,很快将刚才的小插曲忘到了一边。

聂瑜也拍了拍吴知谦的肩膀,说:“坐吧。”

“好……”

吴知谦点点头,在离聂瑜最远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开饭开得迟了些,生长中的高中生们饿得双眼冒绿光,握紧了手里的筷子,一掀开锅就朝食物扑了过去,什么友谊啊礼仪啊,通通忘了个干净。

聂瑜朝他们吼:“急什么,急什么?上辈子没吃过饭是吧?”

费遐周从不客套,镇定地坐在兵荒马乱的饭桌旁,咬了一口牛肉丸,滋了一口汤水。

众人只顾着抢吃的,眼里容不下其他人。

吴知谦坐在角落里,不争抢也不吵闹,安静得格格不入,安静地被人们抛在脑后。

饭后,收拾掉八仙桌上的餐盘和油渍,聂瑜取出一盒消耗时间的社交神器——大富翁。

地图摊开在桌子中央,虚拟的货币、房屋、命运卡片等全套齐整,骰子一扔,开始游戏。

只有费遐周和吴知谦没有参与。

电视里在播电视剧版《家》,黄磊饰演善良又懦弱的高觉新,风度翩翩,逆来顺受的模样却着实气人。费遐周没读过原著,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全当消遣。

吴知谦只在沙发上坐了片刻,费遐周一扭头,看到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出了客厅,坐在了天井里,吹着冷风看着天空。

费遐周披着毯子走了出去,问道:“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玩?觉得无聊吗?”

吴知谦瞥他一眼,摇头道:“不用管我。”

“我说……”费遐周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托着下巴看他,“那个卡片是你写的吧?”

“什么卡片?”他佯装不知情。

费遐周笃定地说:“你别不承认了,那个字迹明明就是你的,跟你每天写的板书一模一样。”

“我特意用了不同的字体写,你怎么可能……”吴知谦心急地反驳,匆忙之下反而说漏了嘴,话卡在了嗓子眼里。

反观费遐周,却是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没有半点惊讶。

吴知谦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费遐周根本没去看那卡片,又怎么可能知道上头的字迹是什么样的?

这小狐狸是在故意使诈。

“我不会告诉别人,你不用这么紧张。”费遐周宽慰他,“其实聂瑜也不是故意的,他神经大条,在这方面一点觉悟都没有。”

吴知谦朝对方看过去,镜片反射出蓝色的光亮,遮蔽了他的目光。

“以你的立场对我说这些,你觉得合适吗?”他的问句里藏着绵软的钢针。

费遐周却问:“我的立场是指什么?”

沉默了片刻,吴知谦说:“我看见了。”

“什么?”

“那天聂瑜哥去班上找你的时候……我都看见了。”

费遐周仍旧听不明白:“你说什么呢?”

吴知谦指着自己的脸:“这儿。”

“这儿”又是什么意思?

费遐周正想翻白眼,电光石火间,一个朦胧的记忆画面从视野前飘过。

尽管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但费遐周的确做过这样一个梦。

他在梦里穿着育淮那套松松垮垮的白色校服,聂瑜的校服上衣不规矩地系在腰间。他站在自己的正前方,粗糙的手掌牵着自己的手。

睁开眼,聂瑜出现在了面前。

费遐周以为那是场梦。

“啊……原来你不知道。”吴知谦的表情有些遗憾,“早知道不告诉你了。”

费遐周看向客厅,聂瑜正和其他人一起玩大富翁,他手气好,买地建房忙个不停。

“不是因为我有私心才这么跟你说的。但是……放弃吧。”吴知谦说。

费遐周攥紧了手里的毯子。

这样的描述对他而言,实在算不上陌生。

吴知谦说:“费遐周,你比我幸运得多。但我还是想劝你,点到为止,别陷得更深了。”

他话不多,朋友也少,旁人只知道他会学习、成绩好,但是在感情上,他也并非看起来的那样迟钝。

吴知谦说:“你可能从小到大没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但这个世上还有很多事情不是运气好就能解决的。

“你勉强不来。”

很长的时间里,费遐周一个字也没有说。

他的思绪飘得很远,他想到了很多东西。

费遐周想起,聂奶奶很爱看电视剧,她的卧室里有一台大屁股的老式电视机,白日里做完了家务活,便躺在藤椅上看剧,常常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那时,2003年版的《倚天屠龙记》经常在白天档重播,聂奶奶喜欢贾静雯演的赵敏,不惜指着美人高圆圆大骂周芷若心眼忒坏。

有一次,费遐周去客厅找东西,路过聂奶奶的房间。房门没关,他正好能瞧见电视机屏幕,经典剧集正上演到众人集会的名场面。

张无忌与周芷若在濠州城拜天地时,赵敏孤身一人闯入婚宴。范遥知她存心搅局,便劝道:“郡主,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既已如此,也是勉强不来的。”

赵敏仰起头,却道:“我偏要勉强。”

聂瑜在客厅里嬉闹,他坑了不少玩家的过路费,数着大把大把的游戏货币,仍绷着脸维持做大哥的自尊,心里却早已乐开了花。

他没能听见天井里的对话。

他没能听见,费遐周仰起头,看着飞鸟绝迹的天空,笑容张扬,世上十之一二,尽在眼底。

费遐周说:“可我偏要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