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下海

连生的出现,让我再次陷入了青春回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回到了梅江边。公交车在小镇集市停下,一位瘦瘦的青年向我打听初中在哪里。得知我也是刚刚分配,自我介绍说叫李卡夫。我们立即熟悉起来,互相帮忙从车顶上取下行李。但李卡夫对小镇的第一印象并不是我,而是餐馆前的早点摊前那群盘旋的苍蝇。

李卡夫是个文学青年。一个秋天的晚上,他把小楼里的几个兄弟叫到了一起,准备了酒水和花生,说是要举行一场“文学沙龙”。这是梅江边的一所乡村初中,李卡夫的住房就在我楼下,深夜的灯火和沙沙的翻阅声透过杉木地板的缝隙,不时引发我的好奇。

我和他所学和所教的,都不是同一个专业,但还是把我这个历史老师叫到了他的圈子。我当然乐于分享酒水和果品。我比别人更早到了。嚼着花生米时我不经意看到备课本,工工整整密密麻麻,是一群漂亮的汉字!凑近瞄了几行,却是个小说。开头是在讲述我们刚到小镇的情景。

几个语文老师应邀而来,李卡夫招呼着大家碰了几次杯,就拿起一本封面漆黑的书,念起了诗句:“敦煌石窟/像马肚子下/挂着一只只木桶……”

我不知所云。李卡夫说这是海子的诗句。然后要我详细介绍介绍敦煌的历史,有助于诗歌的理解。我其实只是把大家熟悉的历史简单说一说,什么王道士,什么斯坦因,什么飞天,然后表达了自己的疑惑:敦煌跟马肚子和木桶有什么关系呢?李卡夫说,这是现代诗歌,是文学而不是历史,可以随意组合随便理解的。接着,他就开始天花乱坠地阐述这句诗的内涵,让我一个晚上云里雾里。

那天晚上我只是听懂了若干句子。比如说我们这辈子一定要去趟敦煌,敦煌不是用来旅游的而是用来探究的。比如等我们有钱了一起去敦煌。但我们没有等来一起去敦煌的时候。有钱了,在一起,这两个条件的叠加,似乎永远是梦想。

李卡夫当然不是于勒,而应该是莫泊桑。我至今记得,坐在梅江边的河滩上眺望西山落日,他悠悠地说,这是一个能够诞生福克纳的地方,就像巴别尔相信敖德萨是惟一可能诞生莫泊桑的地方。受李卡夫的影响,我一度也变成了文青。但我们最终都没有成为巴别尔、莫泊桑或福克纳。我惟一可以找到的借口,是我和他没有很好地重合为一个人。

李卡夫在某种程度上是另一个我,一个他我。每当我内心萌生一些激动人心的念头而最终胎死腹中,我就习惯于从他的故事中代入自己。因为他几乎能够实现一切我以为如此重要的梦想,比如自由恋爱,比如去远方旅游,比如坚决罢课,比如蔑视权贵。包括凭借备课纸上写下的诗句可以跳出偏远的乡村进城里工作。

还是从罢课那年说起吧,这样比较容易厘清远去的岁月。这一年的白鹭镇,遇到了一件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事情:学校老师半年没发工资了。

在这个古老的小镇,这真是一件让人尴尬的事情。南方讲话刚过去两年,小镇的人们为此像全国一样步子大了起来,在发家致富的道路上狂奔。乡间的集市欣欣向荣,酒肉的香气弥漫着大街小巷,发廊的生意并不比录像店差到哪儿,桌球馆的青年也不全是不愁钱花的绔纨子弟,不时有圈着金链子的人从公交车或小轿车走下来。

但是,对不起,小镇的老师陷入了困境。他们无法拿到薪酬,就像绝望的农民遇到不好的年成。这当然不是小镇政府无能。事实上,他们工作的强度越来越大,既被老百姓唾骂又深受人们尊敬,那些想着弄间铺子的居民,那些想弄张准生证的父母,那些想把税费推到下年缴纳的农夫们,小镇的公务员是他们的神。但小镇如此费力,仍然没能解决老师的薪水。为此尽管薪水拖欠越来越多,也能迅速体谅。

李卡夫提出要用极端的办法来解决问题,那就是罢课。这对于习惯于清贫习惯于低头的老师们,不能不说是一个让人吃惊的主意。校长知道了,立即跟上级进行了汇报,并强调说老师只想工资而不是想罢课。上级让校长带回来言辞的安抚。校长无奈地说,希望大家理解政府的难处,问题总有解决的一天,如果真的罢课,领导会认为这是在跟政府作对,我们对不起党和人民,对不起家长和学生,对不起太阳底下最光辉的称号。

至少有一半的同事理解了政府。加上小镇的冲突事件,大家寄希望于问题会慢慢解决,明天,或许就在明天,还是忍一忍吧。当然,年轻人都觉得罢课是最好的办法,这办法解气,有影响,能见成效。当然,年轻人中也有顾虑重重的,至少传递思想沟通意见阶段,他们仍然闻铃而动走进教室,用勤勉的课务来忘却工资的烦恼。

这时候,李卡夫就像突然领悟了自己身上的使命。李卡夫终于在一天告诉我,罢课第二天进行。

我显然完全赞同李卡夫的壮举。觉得无法面对这个罢课的场景。孩子们像往常那样从校门涌进来,经过樟树边的走道和操场,陆续走向三层的教学楼,十多个教室一如既往地在铃声中安静下来。但是一直没有老师进教室,教室里传出好奇而复杂的吵闹。天经地义的杏坛气息,突然在小镇中断,这是件多么悲伤的事情。上课的铃声像刀子向我头上劈来。我感觉无法忍受这一幕,推着自行车离开了校园,一个人往梅江边骑去。

我借口说是去家访。我看到公路上行人稀少,江面上水波起伏,我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迷茫。

我沿江而上骑行了一个上午,回到学校的时候,罢课已经起到了明显的效果。官员来到了学校,首先是答应发放一个月的工资,同时召集大家开会,发表了语重心长的谈话。据李卡夫对我转述,谈话的内容狗屁不通。官员要大家珍惜饭碗,说现在有份工作不容易,国企多少人面临下岗。至少一半的员工觉得这位官员政策水平很高,对国家形势了如指掌,思想教育工作开展得非常及时。但李卡夫站了起来,直接回敬:学校什么时候倒闭?给个准确信息,这一天到来他会主动辞职。

罢课无所谓成功,倒是李卡夫刚到手的工资贡献了出来,小范围内庆贺了一下。地点是在他的房间。我有些难为情,那天我没有坚决地跟他们在一起。李卡夫也不介意。他对我有特殊的亲近,也许是住得近,也许是最先在小镇相识。他知道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他跟我读书的方向完全不同,但完全不影响视我为同道。他与我写作的想法完全不同,但不影响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当然我看得出他试图改变我。

这次小小的庆祝会上,李卡夫坦露了离开的打算。早在1992年冬他就离开过学校。他父亲是个企业老板,看到老师境遇越来越糟糕,叫他前去一同管理企业。反复动员李卡夫终于同意了。他的父亲送东西找关系,为他办好了请假手续。但半年后他奇迹般地回来了,虽然那时薪水时有拖欠。

那年春天开学,他突然出现在小镇。他总是泡在我的房间,仿佛刚从荒无人烟的地方回来,有说不完的话。大山里太孤独了,他对木器加工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他说他人最大的需求不是钱,而是人与人交流。他说最初一个月充满兴奋,他走遍了附近山野,溪流,知道栎树什么时候落叶,野鸽子三个月生一窝孩子,野雉打鸣不超过一分钟。他说大山深处做了件荒唐事,就是让一个女孩真以为他爱上了她。

他有些内疚。但他太孤独了,而那个女孩长得也不错。那是大山深处的人家,母亲在加工厂做饭,女孩初中毕业没去外头打工,不时过来帮母亲做事。他们不顾一切地好上了。她完全陷入了琼瑶阿姨的小说,把他当作白马王子。她常常在木屑气味中追随月亮出现在他房间。然而他不辞而别。女孩从工人口中挖到了他的信息,一次次给他写信。我亲眼看到他收到信件,他看也不看就点火烧了。

那几年,中国内地到处飘**着下海的消息,梅江边的小镇同样无法安定。有路子的老师老师都走了,有的直接辞职,有的悄悄请假。而他却回到了学校。聊天,打牌,喝酒。当然,他打算回来上班。他享受充分自由,玩了一个月,就外出旅游去了,像李白那样把大半个中国转了一圈。两个月后,李卡夫回来了,他把收到的信集中在一块,烧起了一堆更大的灰烬。

他回来后似乎安心了,要了几节杂课,开始上班。我正起了下海的冲动,看到李卡夫安心上班,又安心下来。但谁知道,家长就不让我安心。

起因是中考到了。我班上有两个学生,没有钱报考。他们就是连生和莲英。他们家长不让报考,说考上了也没钱念书。我就对家长说,报考费和路费,我出,不就是一两百元的事情吗?得让孩子知道自己是不是优秀的,至于考后读不读书,读什么学校,可以不说。

那时,初中毕业考高中不容易,上中专倒是容易,到处是来做广告宣传的,动员了一位学生去中专,学校给五百元的奖励。两个孩子能考上什么,能不能读书,我心里没底。我出钱只是两个学生的学科成绩,正好是我班上最优秀的。成绩单是全县公开的,那是我的面子。当然,我也喜欢这两个孩子,真希望不要在中考的时候,就被抛弃了出去。

我们从小镇集体包车去县考试。但开考发准考证时,直到最后时刻,直到第一场考试结束,两个学生也没有出现。

我们回到小镇,当晚家长就来找人。我开始哄他们,在县城找亲戚去了。但家长说城里没亲戚。第二天,家长又来找人,我只好说,两个孩子不见人,没有参加考试!

幸亏有校长护着我。两位家长冲我扯衣服,要人,说当初他们不同意报考,那实在是多此一举,老师居心不良,就是为了让他们考个成绩出来,将来卖给中专学校,一个可以卖五百元!

我听了全身发抖,没想到好心没好报,但又无可反驳,说,我会找到他们,到时他们会告诉你,你这是污蔑!

一连几个月,家长都来学校要人。幸亏暑假开始了,我躲着不敢见家长。我思谋着,这两个学生是下了狠心,乘中考的机会出城,拿着我送他们的钱,双双逃走了。让我独自面对这难堪的局面,终于跟李卡夫说,我要下海,没办法在小镇呆了!

李卡夫同意,而且决定一起下海。

我们来到了一个海滨城市。我尝够了找工作的苦楚,最终在一个印刷公司落脚,从事文秘工作。在学校的时候,我就和校长的女儿处过对象。她和父亲一起为我丢掉了工作而气愤,一度不再联系。我来到海滨城市,遇到了我的大学同学,开始了恋爱。但是,内地的对象突然有一天找上门来,说是怀上了我的孩子。我痛苦地结束了我跟同学的恋情。

李卡夫当然吃不了打工的苦,跑了一圈,又回到父亲的企业,两人慢慢失去了联系。而我一直在寻找连生和莲英。这两个孩子,其实比我小五六岁而已,我深知他们在沿海也像我一样要吃尽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