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瀑布
嘉欣看到瀑布之后,才知道自己喜欢的水,是流水。村子见山见水,这绿水青山本不稀罕。村子是个库区,但村边的梅江在她出生不久后就静止了,加上青山的倒影,就更静了。像凝固的胶体,把房子和树木都凝固了。有时爷爷的竹筏和渔网会制造一些涟漪,倒又像是加了无数的丝网,把这静止给网住了。还是平静,平静,像生活一样平静,看久了就疲劳,就无味,就麻木。
而瀑布,而瀑布群,会带给人太多的兴奋,太多的遐想。嘉欣还在山梁上的时候,还在攀爬嗡鸣的电信塔的时候,就听到了那不同凡响的水声。
当然,嘉欣还没看到瀑布,还没有看过瀑布,只是书上学过,那是李白在庐山时写下的诗篇。嘉欣可不管李白是什么著名诗人,老师上这首诗的时候,她就偷偷地把这首诗给肢解,七零八碎,都是留金坝的风景。日照香炉生紫烟,嘉欣就想着阳光照耀雷公嶂的样子。遥看瀑布挂前川,就缩小成电站大坝上那些摔打轰鸣的江水。飞流直下三千尺,嘉欣没这么长的尺子,就把大坝上游和下游的河段连接起来,把梅江倒挂起来。疑是银河落九天,就想着秋天的夜晚,看到银河落到了高寨这一头。
嘉欣告别电信塔,准备去看看瀑布。她终于知道张书记为什么天天上山散步了,原来就是为了看瀑布,看瀑布群。她准是在村子里呆久了,那河湾那库区看得太久了,厌倦了,就必须进山去看瀑布群。对,就是这样。
嘉欣从山顶朝梅江回望,宽阔的江河只是一条明亮的线条,长桥大坝,水电站,三面环水的村子,房屋密集,像一些积木。视野里更多就是莽莽群山。嘉欣不知道远处的群山为什么奔跑,为什么向远方跑去。还有更壮观的东西在吸引着它们吗?还有更好的出路在等着它们吗?还是,就像妈妈一样,是受了气?
想到妈妈,嘉欣有些心情黯然。嘉欣几乎想不起妈妈带着她回陕西的情景了。那时嘉欣太小,跟着妈妈回外婆家。坐了不知多久的火车、汽车。嘉欣不知道外婆家是大城市还是小山村,只知道陕西的山河跟梅江边不一样。那里树木少,土是黄土,**着,大河里的水也是黄黄的,就是有瀑布的样子也是浑浊的,不像是亮丽的银河。嘉欣看到了外婆外公,抱着她又是高兴又是流泪。
嘉欣一直认为,妈妈回陕西了还会回来的。就像以前有几次跟爸爸吵架了,离开了家。只是这次吵得更厉害了,要迟几天回来。嘉欣没想到十多年了,自己还要等下去。嘉欣想,如果将来自己考大学,就要报考陕西的大学,这样去见妈妈就容易了!就像那些远远近近的群山向陕西跑去一样,她也会奔跑起来的。
但现在,她还没能力跑得这么远。嘉欣也想跑得远一些。她要开始锻炼跑远的能力和决心。
在那山麓上,在涧脑排的那棵桐树上,嘉欣害怕的野猪始终没有出现,嘉欣放大胆子,从树上溜了下来。她准备回家,但又觉得遗憾。张书记天天进山来散步,肯定不是看这个荒芜的屋场。张书记有没有遇到过野猪呢?这野猪肯定不伤人,还怕人,张书记不来散步了,才敢出来找吃的。嘉欣决定继续走下去,看看张书记的散步,是发现了什么天天看也看不够的东西。
原来是瀑布。嘉欣也喜欢。
到了高寨的村头,嘉欣没有拐进村子里去,而是随着溪流往低处去。果然一路上听到瀑水声。高寨的山岭没有庐山那样高大,没有香炉峰那样高大,瀑布是被打断的,仿佛银河落到高寨来的时候被摔断了,一截长,一截短。嘉欣走累了,就坐在溪水突出的石崖上,看到黑熊一样的石头,像爷爷渔网中急着逃跑的鱼一样的溪水,白哗哗一片。
那流水,真好呀!清澈,透明,比银河好。真实,就在眼前。
它们流动,跳宕,充满生机。它们欢笑,调皮,多么热爱。它们忧患,愤懑,像在争论。它们向往的,赞美的,必是憧憬。你看着瀑水无尽地流淌和迸涌,还有什么不能接受和诉说?它们有一条永不磨损的舌头,它们永久的热情仿佛受到天高地阔的鼓舞。它们是风雨造就的,但它们用歌声吻着人间。
嘉欣喜欢读书,学校的图书馆里有好多书。老师说要多摘抄好词好句。嘉欣抄了厚厚的一本,但有些好多词语并不理解,只是隐隐地喜欢。她只有六年级的水平,虽然老师说爱看书的人就不只是六年级的水平。嘉欣突然想起了那些好词好句。好词好句突然从脑子里涌出来,和瀑布群成为一个样子。嘉欣把那些不懂的词都塞到瀑布身上:高傲,低沉,疼痛,甜蜜;矜持,开朗,清洌,雄浑……竟然通了!比起庐山的瀑布,比起香炉峰上高高在上的瀑布,眼前的瀑布并不高大,不像高高在上的李白,而像村子里那些普通的叔叔阿姨,一天到晚奔忙着,打闹着,安静着,东奔西跑,又顺着远远近近的路,顺着一年四季的变化,回来。
这瀑布群像冬天的诗章,在昏睡的群山独自醒着。嘉欣看着,想着,有些累了,就起身继续走。半山腰,一座老屋子引起她的好奇。难道有人为了看瀑布群,干脆住到这溪水边来了?她推了推门,几支灰尘打到她的头发上,她只好拍打着灰尘离开木门,往边上走,朝溪水边走。竟然还有一条大水沟。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那个奇特的东西。是半个轮子。半个方向盘。
那轮子太大了!有一半的木头是破烂的,长着厚厚的青苔,但中间的圆心,那个嘉欣假设的圆心,还在。朝着这个大圆心,有密集的木条像四周散发,但一半的木条断了,为此这个轮子只是嘉欣的想象。这是嘉欣的思维习惯,看着半块月亮,就能想到十五的月亮;面对妈妈不在的家,就能想到妈妈回来后的家。看到这残损的半个轮子,就能想到一个巨大的轮子!
原来,这座矮小的屋子,竟然是一辆“大汽车”!如果这半个轮子变成了完整的轮子,屋子是不是就像每天进村的公交车,能够跑起来?从这条溪边,跑到梅江,跑到大海呢?嘉欣苦思冥想,就是不知道这轮子叫什么名堂。课本里没有。村子里以前没看过。大人从来没谈到过。电视动画片里,也没有。也许有。但由于这是不完整的,像路边偶然出现的几根木头,钉子生锈了,木头腐烂了,除非是丢木头的人,除非是用过这木头的人,否则怎么能知道以奇特方式诞生和转世的木头,叫什么名堂呢?
嘉欣没办法时光穿越,回到村子的过去,从而知道这半个轮子叫什么名字。直到村支书把他从轮子里抱起来,扶到摩托车上,送回家里,见到又喜又哭的奶奶,直到村支书反复说着一个名词——水车,嘉欣还是不明白。村支书飞快转动的舌头里,“水车”两个字,是指什么呢?难道就是那半个轮子?不对,水车是指那座屋子,那屋子不就像车子一样,有轮子,或方向盘?
嘉欣无法跟大单讲清楚,自己是如何被卡在半个轮子里的。当然,嘉欣现在知道那半个轮子原来就叫“水车”!好听的名字!但她回想不起来,当时根本不像水车,但是它充满神秘的力量,把她叫了过去,沿着水沟,一脚踏空,鞋子被树枝咬走了,而自己,却正好落在水车身上。她想爬起来,但一只手和一条腿,被水车卡住了,酸痛,无法伸出来。从上午到下午,嘉欣叫喊,恐惧,绝望,但这山沟里根本没有人经过。
是奶奶说的,瘟神把人们牢牢地按在家里,不能出来。这溪涧里,只有嘉欣为之兴奋为之沉思的瀑布,无情地奔流着。嘉欣没想到,自己喜爱的瀑布,张书记也喜欢的瀑布,只能欣赏,无法交流。仿佛无情无义的月亮,一会儿满,一会儿缺,跟嘉欣的等待和期盼,没有一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