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出师篇(一)
1.
这年代,征兵也不是啥稀罕事,村子里每年都会降下几十个指标,不论是为了梦想,还是为了寻个出路,都不像很多大城市一样,要求严格。凡18--32这个年纪段,有意要参军的,都可以来大队部报名。
赵光明是知道这个规矩的,心想,报名过后,还要体检,也不可能当天就跟随部分老兵离开,也因此,觉得他们之间还有缓和的余地。告别师娘后,第一时间前往了大队部。在这里,他和贾根来碰了面。
贾根来完全符合入伍条件,而且,还比同期报名的村民们多了个初中学历。也因此,得到了一些老兵的认可,此刻,正在和一位班长谈话。
赵光明站在大队部门口,不远处就看到了他。随后掏出一盒烟跑了过去,吆喝了一声:“奥,根来哥。”
贾根来见是他来以后,不当回事,继续和那位班长拉着一些部队里面的话题。那位班长倒是善心,以为他们是弟兄两个,想让他们好好拉拉。于是便拍了拍贾根来的肩膀,笑了笑说:“根来啊,你是个好苗子,不过,趁着没走以前,还是处理好家里的事情吧。”
“班长……”贾根来看着班长的背影,欲言又止。等到班长去往别处以后,圪蹴在墙角处,说道,“说吧,来找我干什么?”
赵光明拆开烟盒,拿出一根烟递给他说:“这是你最爱抽的红梅烟,来一根。”
贾根来从他手里面接过,用洋火点燃后放在嘴边,娴熟的吐了口烟圈:“是我妈让你来的?”
赵光明说道:“不怪师娘,是我非要过来的。”
贾根来虽说已经不怎么怪他,可毕竟落选班主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一个打击,冷笑一声说:“说吧,什么事?”
赵光明见状,自个也掏出一根点上,放在嘴边,随后咳嗽了几声说:“我们之间的关系难道就不能缓和一下吗?”
“不能。”贾根来看着他,十几秒后,假装很淡定的转过头来。一边抽着烟,一边当赵光明不存在,冲着来往的人招手。
赵光明觉得非常尴尬,随后站起来抽了几口烟,将烟头给扔掉。拍着贾根来的肩膀说:“祝你早日找寻到最终的归属地。”
贾根来甩开他的手。由于从小心性很大,吃不了一点亏。导致现在稍微亏损一些,就显得目中无人。以至于同门多年,朝夕相处的关系,如今也变得形同陌路。
“用不着你来关心我。”
他站了起来。
“我走以后,那个家以后就是你说的算。”
“恭喜你,小师弟。”
“终于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闻言,赵光明这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出现了问题。小时候两小无猜的感情,到头来却因为接任班主的事,产生了隔阂。
如果不是真的在乎,他也不会走过来,珍惜这最后一次相见的机会。
他奋力的解释着:“不是的根来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2.
“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当班主,我在乎的是我们之间的兄弟感情。如果你执意要误会我,那好,你跟我一块到师傅面前。我当着他老人家的面把所有的事情都说清楚。将班主的位置重新还给你。”
赵光明当着他的面,把话说的非常清楚。
可他越是这样,贾根来就越是讨厌他,甚至还把他当成是仇人来对待,一把推开了他。
“不是,你在这恶心谁呢。你以为你这样做就能求得我的原谅吗?你在我爸面前就是个乖小子,也许早就趁我不在,把我说成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我跟你回去,我爸不还得骂我?”
“赵光明,我早就看透你了。你在我眼里就是个双面胶。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你的。趁着我还没发火以前,赶紧给我滚。”
争吵声引来很多人注目。
许多人秉着看热闹的心态走了过来。
赵光明不想让他们看自家的笑话,更不想因此连累到根来师兄的前途,于是,忍着心中的难受,一句话也没说,在这熙熙攘攘人群中穿梭而过。
贾根来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眶逐渐红润。
其实他比谁心里都明白,赵光明是在退让,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可是,现实就是这样,大家都长大了。
不可能像小时候一样,因为感情,互相退让那几本小人书……
第二天,征兵队伍便随着一声号角离开了村。
赵光明和师傅师娘坐在院外的桌子上吃饭。由于师傅在,他和师娘也不敢起身前去送别,只是心不在焉的吃了几口咸菜。
贾步忠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真实想法,快速扒拉了几口饭后,将筷子放在碗上,没几秒钟以后,从屋里拿出一份行囊丢给师娘,说:“去,把这些东西送给那小兔崽子。我虽然和他不对付,可毕竟是他老子。不可能让他在那边受苦。”
师娘一笑,随后低下头来,将行囊给打开。见里面塞满了钱和一些生活必备品以后,感动得险些落泪。连忙放下碗筷,和赵光明一块前往了村口。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向着法西斯蒂开火……”
村口处,一众新兵蛋子排好队伍,在班长的带领下斗志雄雄的哼唱着这首歌,一边哼唱,一边朝着村口处四五辆装甲车看去。
许多家长都过来送他们的孩子前去参军,有不舍,更有期盼,心里面似乎有讲不完的话要对他们说。
师娘生怕她来晚,于是,加快脚程,和赵光明一起赶到了这儿。当见到贾根来以后,师娘第一个跑过去喊道:“根来,我的儿……”
贾根来听闻声音以后回头一看,随后立马向班长申请脱离队伍,来到母亲跟前拉着她的手说:“妈,你咋来了?”
师娘看着儿子穿上军装,仔细打量了几下,为他整理了下着装,随后就将手里的行囊交给他,说道:“儿,这次参军路上,一往无期。妈交代你,要好好的照顾自己。这是你爸让我给你的……其实他一直都对你给予了厚望,只是脾气比较倔。里面有你最爱的小人书,还有一些钱。到了那边可别苦了自己,该吃吃,该喝喝……”
3.
听完母亲的话以后,贾根来这才明白,父亲一直以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但是事情已经这样,早就已经没了回头路。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也想好好的和父亲拉拉,听听他心里面的真实想法。
“根来,抓点紧,大家伙还要赶火车呢。”班长吆喝着。
“奥,知道。”贾根来回道,说话间,和母亲拥抱了一下,背上行囊准备离开。
“根来哥。”赵光明突然喊住了他,似乎有话要对他说。
贾根来这时还没放下两人之间的瓜葛,稍微定了定神,随后,一句话也没有说,向前迈去。
……
参军队伍正式离开。
师娘满含泪光,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招了下手。
赵光明见状,扶住了她,说:“师娘,根来哥虽然走了,可还有我呢。往后你们二老就把我当成半个儿,除了出去接活以外,家里的活都交给我来干。往后您二老就等着享福吧。”
师娘自从嫁到这里以来,就不奢望能享多大福。如今儿子参军,归来无期。往后这个家就等于少了几分生气。虽有小徒弟留在家里帮衬,可人家也有自己的家庭。靠着吹唢呐,铁定压力山大。
“你娃也是好心……我是个妇人,不懂得你们之间的事情。况且,现在有手有脚,还能干个几年……只是你和根来……可就再也没缘了……”
师娘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明明心中想的挺好,可到嘴的话一说出来就显得有点含糊。
赵光明也能明白她的心意,回去的路上,笑着说道:“也许我们之间的误会还没解开,可我也能够感受到,我们之间的友谊还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一定会懂得什么叫做珍惜的。”
师娘心想这孩子心智也开了,打心里觉得高兴。和他并肩走在一块,边走边说:“但愿那一天早点到来……”
那一天回去以后,赵光明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打理着家里的上上下下,让师傅和师娘休息了一天。一直到晚上,他才从家里翻出纸和笔,写下一封信:
尊敬的军区同志,你好,如果看到这封信以后,请将这封信交给贾根来。请帮我转告他,无论被分配到哪个军区,都应该照顾好自己。我们都是很平凡的人,只是选择了不平凡的命运。如果你能看到,相信也是接受了我的好意。你放心,你不在,我一定会照顾好师傅师娘。同时,对得起班主这个位置,将贾家班唢呐发扬光大。
------1989年9月7日,赵光明
写完信以后,他就朝几个同期应征的家长打听,第二天便前往县城邮局,将这封信邮寄到了西南军区。从此以后,另立门户,带着一众师兄,以赵家班的名义四处接活。
4.
1990年3月,赵家班在赵光明的带领下,在这十里八村遍满荣誉。很多白活,婚庆,寺庙,乃至店铺都会冲着这份名气,邀请他和他的团队前去演出。正因此,收入也是水涨船高。
赵光明从主家手里接过钱后,一般都会第一时间分发给其他几位师兄,剩下的钱,基本上都会扣除大半,留给师傅师娘使用。日子久了,他和二老的关系处得就像是亲生父母一般。贾步忠时常也会询问他,有没有儿子的回信。赵光明每次都会哄他,哄完他以后,私底下叹气摇头。
直到有一天,他上邮局写信时,工作人员拉住了他,给他一封回信。赵光明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写的那封信,因为长期没人签收被退还回来了。可尽管这样,他还是不甘心的继续写,继续邮……
时间一晃,半个月过去。
不知从哪飘来一种风气。
村里的老人家死后,开始一些所谓的‘对棚’演出。
这边,赵光明和几位师兄坐在院子里演奏。
那边,就有一些戴着高帽的西洋乐手冒出。
他们拉着长号,萨克斯,一边忘情的演奏,一边腾出位置,给足那位‘歌手’面子,唱着六七十年代的流行歌曲。
“三月里的小雨淅沥沥沥沥沥,淅沥沥沥下个不停,山谷里的小溪哗啦啦啦啦啦,哗啦啦啦流不停,小雨为谁飘,小溪为谁流,带着满怀的凄清……”
唱着唱着,不时还会冒出两个穿着豹纹长衫的女人,搔首弄姿。
不论从声音,还是人气,都盖过了赵光明这边的唢呐声。
渐渐的,也不见一个人欣赏他们的拿手绝活。甚至他们吹着吹着,会有主家过来给钱,不耐烦的来一句:“嘿嘿嘿,那个谁,够意思就行了,现在没人看你那玩意。”
赵光明觉得他不尊重自己,更不尊重手上的那根唢呐,但对方既然给钱,还是收下,趁着这个工夫,忙问:“现在怎么流行这种三俗表演了?”
“你懂什么,这叫喜丧。”主家穿着孝服说道,“老人家过百岁去世,都会请这种演出团过来助兴。人围得越多,就越有那种气氛。别的不说,就咱河南很多地方都有这种风俗。你啊,思想太落后了。”
那人说着,对他和几位师兄摆了下手。随后就去对面看那些精彩演出。
赵光明无奈的叹了口气,说道:“唉,真是世风日下。”
“几位师兄,你们觉得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早点收摊呗。”贾周来无聊的伸了个懒腰说。
自从杀人案件过去以后,他就怕贾步忠拆穿自己,于是,便消失了一段时间。再次回来以后,虽说也会跟着团队一起出来演出,可身上的惰性却越发严重,时不时的整出几个幺蛾子都是常事。
大家念着都是同门,就没怎么责怪。但他的话,显然只代表个人意见。这时,贾崔来白了他一眼,说道:“哼,就你着急回去。人家给了钱,就算没人看,也要对得起咱的职业道德。”
“光明,我们继续演出吧?我就不相信,咱们的铁技术会盖不过他们的洋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