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怀君无计

第二天,第三天……好几天过去了,顾钦都没有来,大概那顾夫人没有把他怎样吧。可为什么不来呢,是不知道她在担心吗?大约是公务繁忙吧?可年里有什么事情?想去找他,可总不好莫名其妙的去顾家,也不晓得他办公的地方在哪里。问也是问得到的,但找到人了,说什么呢?

晏婉烦躁地拿被子蒙住头。

过了初六,唐素心回了学校。安放好行李,拿了家里的特产酥米饼给晏婉。晏婉一向爱吃各种新鲜的小点心,今天却恹恹的,慢慢吃了一个也不再吃了。唐素心整理完了东西,从外头进来,“你这两天是不是没吃东西,我怎么瞧着给你准备的东西还剩这许多?”

“我也没运动,所以不饿。素心姐,家里都还好吗?”

“都好。有人来找我吗?”

晏婉人缩在被窝里,摇摇头。那淡淡的哀伤笼罩着她,还没享受过爱情的甜蜜,却先品尝失恋和爱而不得的苦楚。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什么“辗转难眠”,什么“食不下咽”,什么“胡思乱想”,简直体会地真真的。

想起在家时,三哥哥出去做生意,一去就是大半个月。那三嫂嫂是个多愁善感的,那些日子总是眼眶红红。看到花红柳绿要垂泪,看到鸳鸯成双要垂泪,看到蝴蝶单飞也要垂泪。因她姓林,大家都笑她是黛玉转世。五嫂嫂逗趣她,“莫怪常有千行泪,只为阳台一片云。”也是双关了,三哥哥名字里就有一个“云”字。

晏婉那时不能够理解,不就是男人出趟门,何至于想成这样?可真轮到自己了,才知道想一个人是这样的滋味。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脑子里全是那个人。和他的一点一滴,他的一颦一笑,他的一句一字。他的眉眼,他的手,他碰触过的地方,他躺过的床……一遍又一遍,无休无止地在脑子里滚过来滚过去。

哎,爱情啊,真是个折磨人的东西。幸好她不爱哭,不然还不得把学校给淹了?

唐素心走到她床边,摸了摸她额头,“你这是怎么了,生病了?”

晏婉拉住她的手枕在脸下,人往她身边一缩,撒娇地“嗯”了一声。

还真病了,相思病。古人怎么这么会造词呢,牵肠挂肚。真的是愁肠百结,五脏六腑都被那个人牵着、挂着,心都不在自己身上。简直要死了。

唐素心觉得她额头并不烫,“哪里不舒服?”

“心……”晏婉叹了口气,幽幽地问:“素心姐,你有喜欢的人吗?”

唐素心听她这样问,明白了小姑娘是为情所困。拍了拍她的手,“有。”

晏婉终于来了些精神,“是什么人?”

“‘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晏婉,若说我爱什么人,便是这四万万同胞。”

晏婉一怔,仰起脸去看她。唐素心笑了笑,“人生不仅仅只有小情小爱,晏婉,你也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女性,可以试着站得高一些,看得更远一些,心就不会被困住了。”说罢起身,“你饿了吧,我弄点吃的给你。”

晏婉听她那样一说,便有些汗颜。再一想,顾钦于她从来没有过什么承诺,从头到尾,说是她自己一厢情愿也并不为过。那么还纠结什么呢?她只是喜欢他这个人,便就只喜欢,不纠缠。即便没有结果,她也对得起自己这份心了。

她自己想开了,人就豁然开朗起来,从**一骨碌爬起来。“素心姐,你刚回来,休息休息,还是我来吧。”

唐素心没拒绝,让她打个下手,出来见墙边堆着的煤饼,问她:“这些是你自己做的?”

晏婉面露了羞意,“不是我,是位朋友帮忙做的……”

“是你上次画的那个军官?没想到他竟然会做这些。哦,你这个男朋友找得不错,宜室宜家。”唐素心难得不严肃,打趣她。

晏婉大窘,“素心姐!不要乱说,不是男朋友。就是,普通朋友……”他说的,普通朋友。

唐素心捏了捏她的鼻子,“我说小晏老师怎么这么消沉,原来是感情没有进展。”

晏婉抿了抿唇,本来似乎是有进展的,但是现在……

弄好了吃的,唐素心把饭菜摆好,递了筷子给晏婉。“还有几日开学,你要是没有什么事情,陪我去育婴堂帮帮忙吧?”

晏婉爽快地应下了。

两人先去街上买了些日用品,晏婉先前还觉得唐素心太节省,没想到这回却买了很多东西。两人拎着大包小包到了地方。这间育婴堂规模并不大,门脸也不起眼,在条背巷里。刚敲了两下门,就有人来开门,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见了来人,小姑娘惊喜道:“素心姨!”然后转过头冲着里面喊,“刘伯刘婶,素心姨来了!”

声音才落下,从院子里跑来四五个小孩子,大大小小的都有。唐素心蹲下身张开双臂抱住扑向她的孩子们,温声同他们说话。每个孩子她都叫得出名字,晏婉觉得,那一刻她真像个慈爱的母亲。

晏婉帮着一起拆洗、晾晒被褥,给年幼的小孩子洗澡、篦头发,检查年纪大的孩子的功课……有些孩子拿了自己写的字给唐素心看,晏婉留心到他们写的是人名。两人给孩子们煮晚饭的时候,晏婉问起来,唐素心才缓缓道,这些孩子和其他孤儿院的孩子不一样,他们的父母或是罢工时被当局杀害,或是在监狱里……晏婉再看唐素心时,除了对她的喜爱,又生出许多的尊敬来。

连着几日,晏婉都和唐素心在育婴堂里忙碌,人又累又充实,到了家倒头便睡了。日子过得也飞快,学校转眼就开学了。

这日晏婉下课回到办公室,一进门就看到自己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只大花篮。同事见她走进来,笑着过去拉她,“快去看看,有人送花给你了,好气派的花篮呀!”

“是谁送来的?”

那女老师笑,“你都不知道,我们哪里知道是谁送的呀?还不赶紧去看看。”

晏婉心头一跳,她认识的、有可能送花给她的男士,似乎只可能是那一个人……

她不想表现得太急迫,慢悠悠走到办公桌前。花篮里是一大捧火红的玫瑰花,里面并没有卡片。

连着几天,日日有人送花过来。晏婉好不容易逮住了送花的人,那人只说是花店的伙计,也不知道送花的人姓名。晏婉也只好作罢。可那店伙计走出几步又转回来道,虽然不知道客人的姓名,但是每回都是个穿戎装的人去订花的。

穿戎装的人,那除了他,不会是别人了。可每天送花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不亲自来?是因为在养伤吗?虽然心中充满了疑问,心情却同这鲜花一样美丽起来。那些已经枯萎的花也舍不得丢掉,都摆在了房间里。

她近来也觉得身边怪事连连,出门时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有时候提的东西重一些,不知道从哪里会忽然跑出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来帮她一把,帮完了就跑,生怕她同他说话一样。还有一回,同唐素心从育婴堂回来,当时已经很晚了,路上遇到几个醉汉。那些人刚出口调戏了两句,就又冲出几个人,三两下就把他们给拖走了……

这一天的花篮里终于附带了一张卡片,上面只有钢笔写的一行字,“明天早上十一点见。”最后落款是一个“顾”字。晏婉手抓着卡片,开心地简直要跳起来——这是要约她出去吗?

第二天晏婉早早就醒了,今天本来是要去曹家画画的,但一来一回,怕是要误了约会。她只好寻了个电话机,同曹家的管家请了假。

对着镜子精心打扮了一上午。时间一到,果然听见了敲门声。晏婉按捺住激动的心,疾步走过去打开门,但她唇边甜蜜的笑意,在看到来人的时候凝结住了。

来人是姓顾不错,但不是顾钦,而是顾钺。

顾钺没有坐轮椅,而是拄着一只手杖。烟灰色的西服笔挺,头发梳得十分整齐,看到晏婉时,微微一笑,“晏小姐。”

晏婉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了。

顾钺等了片刻不见她回答,眯了眯眼,调侃道:“晏小姐看到顾某似乎很失望?是在等什么人?”

“哦,没有、没有。我就是有点意外……”晏婉回过神来。

“我以为我们已经约好了。”顾钺笑道。

原来花是他送的。

“哦,原来花是您送的。一直找不到送花的人,也没办法告诉他,我今天没有空,要出去画画。”她搜肠刮肚弄,好不容易找了个这么个借口。

“是去我大姐家?”

“嗯。”她奇怪,他是如何知道的?

顾钺的目光又落在她前襟上,略略一顿。晏婉心里暗恼,她蠢死了,怎么会插了朵玫瑰做胸花?果然他又笑起来,“看来晏小姐还挺喜欢我送的花?”

此时还能怎么说,总不能说她以为是顾钦送的花吧?她喜欢的不是花,而是送花的人。

事到如今便也只能敷衍地笑了一下,“其实是曹夫人喜欢玫瑰花,所以,投其所好嘛。”

顾钺听后只是笑笑,没揭穿她的谎言。只是有些遗憾地道:“顾某以为晏小姐今天会赏脸陪我去看看画展呢。你看,你穿得这样漂亮。”

晏婉心里悔得不得了,怎么也不弄清楚就自作多情呢。她抓着门框,大半个人隐在门后,抱歉道:“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要出门了,颜料还没整理……”是想关门送客的样子。

顾钺双手此时都落在了手杖上,似乎是有些体力不支,需要休息一刻。晏婉看进眼里,觉得自己这样冷淡地对待一个残疾人,有点残忍。

顾钺的语气仍旧客气,“正好我要过去看大姐,不如让顾某送晏小姐一程吧。”

晏婉实在推脱不掉,只好点点头,请他在外头稍等,自己进屋去整理颜料箱。越整理越生气,房间里浓郁的玫瑰花的香气此时也变得分外刺鼻起来。

晏婉硬着头皮上了顾钺的车,好在他人还算十分规矩。路上随意聊了几句,也没表现得过分热情,总算让晏婉不至于太难熬,只是这条路显得格外漫长。

见到晏婉,曹家管家十分意外。晏婉忙上去先同他寒暄,怕他不小心说漏了嘴。好在管家事多,这么一打岔便也忘了要问的话。

晏婉转头同顾钺颔首告别,逃也似地去了花厅。只有投入到画画里,才能把她从这件烦心事里解救出来。

桑仪听闻晏婉是同顾钺一起来的,也纳罕,但并没有表现出来。顾钺今日确实有些反常,问了安后也不急着回去,而是饶有兴致地坐在一边看那些女孩子画画。

休息时,桑仪喊了顾钺一起到花房里散步,状作无意地问起来。顾钺也没有隐藏对晏婉的好感。桑仪心里暗暗担心起来。这状况有点不妙呀,她也听说初一那日,顾钦带了晏婉一起去灵法寺上香的事情了。她知道倘若顾钺表现出他的心思,顾钦就是心里再喜欢晏婉,也会退避三舍。

可她不忍心,顾钦连感情都要出让。

到了傍晚顾钦来时,桑仪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但顾钦什么都不肯说,看不出来他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顾钺给晏婉连送了十多日的花,他都知道。其实自从贺敬蓉的佛堂里出来的那日起,他就派了人在暗中保护起她来了。因为太了解顾钺的脾性,所以才更刻意地避开晏婉。在他看来,顾钺不过就是以为他喜欢晏婉,这才会对她产生兴趣。他们总是不遗余力地从他身边抢走任何他喜欢的东西。只要他不再接近她,顾钺很快就会失去兴趣的,她也不会受到伤害。

夜里回住处,顾钦叫司机又绕着去了趟学校。学校的大门还没有锁,他轻而易举地走到了她的宿舍旁。时间不算太晚,大部分的宿舍里都亮着灯。他静静地隐在一棵银杏树后默默地点了一支烟。

晏婉宿舍的门忽然打开了,她穿着家常的衣服,一手提着一个篮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咕哝有声地往另一头的垃圾箱那边去。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看到她扔东西的动作十分利落。这天寒地冻的,来来回回跑了两三趟,似乎终于把花都给扔掉了。那气鼓鼓的样子,有点可爱。

顾钦无声地笑了起来。

送花的人仍旧孜孜不倦地每天风雨无阻地送着花,但晏婉却越来越觉得厌烦,尤其是,其他的同事还总说这位男士真是有恒心又懂情趣,更让晏婉烦躁不已。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晏婉也不知道如何联系到顾钺,只好叫那送花的人带个口信,约他出来谈一谈。

因为最近总在育婴堂帮忙,晏婉真实体会到了唐素心的难处,她用钱的地方太多了,所以才那样苛待她自己。晏婉私下里接了不少私活,想替她分担一些。那一日去汉明顿画廊送寄卖的画,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寻画师不果,正同经理抱怨。这女人是城里一间妓馆的老鸨,想寻人给馆里的魁首惠仙画一幅油画。虽然在听说要去妓馆里作画时,晏婉犹豫了一下,但她对于妓女们并没有偏见,对方开价又高,便还是自告奋勇接了这个活。

今天是约好过去作画的日子,晏婉特意也约了顾钺这一日见面,这样说完话她便可以有理由离开了。

顾钺早早就到了,人比上回打扮得更仔细一些,若不看他的腿,确实也是位英俊的年轻人。但人呀,就是这么奇怪,心里有了一个人以后,其他的人都放不进眼睛里了。

晏婉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请他不要再送花了,在学校里影响不好。

顾钺听罢点点头,“真是抱歉,没想到会给晏小姐带来这么多麻烦。”

他态度这样诚恳客气,晏婉也不好再说什么,应付着喝完了一杯咖啡。末了,顾钺又约她一同去参加宴会,晏婉自然又寻了个借口推了。顾钺几回被拒绝,看起来也不气不恼,只笑着说那真有些遗憾,很有些绅士风度。

晏婉不断地看着手表,顾钺笑着问:“晏小姐还有事?”

晏婉点头,“我还要去客人那里画画,时间快到了,那就不耽误您了。”

顾钺倒没强留她,开玩笑的声气道:“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成为晏小姐的客人?”

晏婉笑了一下,只当没听见,“那我告辞了,谢谢你的咖啡。”

“我送你?”

晏婉忙摆手,“不用不用,离得很近,我叫黄包车就好了。”

顾钺仍是很有风度地送她上了黄包车。那拉车的大叔跑出了半里路,转过头对晏婉道:“姑娘,后面的人您认得吗,怎么一直跟着这车啊?”

晏婉偷偷看过去,后面似乎真的跟着辆黑色的汽车。难道是顾钺在跟踪她,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去办事?晏婉想了想,算了,跟着就跟着吧。

黄包车停在了桐花巷的含香院前,招揽客人的伙计瞧见了,问:“姑娘,您找谁?咱们可不接女客的。”

晏婉把画夹、颜料箱拎下了车,“我不是来消遣的,是来给你家惠仙姑娘画画的画师。”

伙计一听,忙把她让了进去。

顾钺坐在车里缓缓抽着烟,先去打听的手下跑回来回话,“那女老师进了含香院,是去画画的。”

还好,没有骗他。不过,这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态度,真叫人开心不起来啊!要给她点小小的教训才好。

顾钺长长吐出一口烟,然后哼笑了一声,手指搓灭了烟头,冲那手下勾了勾手指。那人把头靠近了,听见顾钺道:“在外头盯着,打电话给警察局,就说有没有持证的暗娼,叫他们来查查……懂了?”

那手下是顾钺的心腹,这样一听便明白了,忙点头称是。

含香院二楼最西头的雅间里,两个十几岁的歌女正抱着琵琶唱着情浓意切的小调。隔着一道珠帘,帘子内有四五个男人,已经在里头吃酒谈天谈了半日了。因为声音不高,被歌声压着,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有人敲门进来,疾步走进了里间,先是小声同站在一边的章拯说了几句。章拯点点头,走到顾钦身旁,低声道:“师座,晏小姐到含香院里来给人画画了,您看?”

顾钦眉头动了一下,这个丫头,真是什么地方都敢乱跑。他思忖了片刻,交代下去,“不出事就不用管她,继续小心跟着吧。”

房间内另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等着他交代完事情,担忧地问:“顾师长,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顾钦摇摇头,“没事,一点私事,陈先生请继续。”

这位姓陈的,是南方军的特派员,来游说一众可能合作的军阀。因为事出保密,尽量低调行事,便约在了书院里。

夜深了,整条桐花巷却越发热闹起来。丝竹管弦里娇声谑笑不断,夹杂着脂粉香膏酒气,一片纸醉金迷,那种**靡的气息,仿佛有一种魔力,拖着人往这莺歌燕舞的温柔乡里坠。

人还是那些人,歌还是那些歌,但从知晓晏婉也在这里,或许就在走廊尽头的某一间房间里的时候,顾钦忽然觉得那些声音都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从耳朵里钻进去,绕在了心上,挠得人痒痒的。眼前总是出现她画画时的样子,她的笑,一点也不矜持,像西人说过的那种,被天使亲吻过的笑容,甜的。

晏婉画到一半,外头忽然乱了起来。惠仙叫来她的小丫头,让她去看看外头怎么这么吵。丫头去了片刻又跑回来,说是警察局的人来检查,抓没持证的暗娼。

惠仙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还不是借机来揩油的。”然后转头对晏婉说:“晏小姐你也画了很久了,外头得乱上好一会儿呢,要不你早点回去歇着吧,下次再来画。”

晏婉点点头,收拾了东西,那小丫头领着她出去。

庭院里十几个警察,为首的那一个正颐指气使地高声说话,“根据《违警罚法》第7章第43条的规定,暗娼卖奸,或代为媒合及容留住宿者,处十五日以下之拘留,或15元以下之罚金。我们接到线报,说你这里有没登记的妓女。快点,把人都叫到院子里来,一人一证。”

老鸨偷偷往他手里塞着钱,赔笑道:“官爷,咱们这里人人都有证,我这就叫人拿给您。可这会儿里头全是客人,把姑娘都叫出来查证,谁去伺候客人,咱们这生意还要不要做了呀?”

“这是上级的命令,咱们只是执行的,少废话!姑娘不出来,咱们一间一间查也行,只要对得上,她继续干她的,不影响你生意。”

那带头的用警棍顶了顶帽檐,向四周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停在了刚下楼的晏婉身上。警棍一指,“那个,过来,把登记证拿出来!”

晏婉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在说她,她还没开口自辩,老鸨一甩帕子,笑道:“官爷啊,弄错啦,那小姐可不是咱们这里的人,是来画画的画师。”

“你以为这么说就能蒙混过关吗?把人先抓起来,要是正经人,就让家里人送良民证来。”说着一招手,几个警员就冲上去了。

晏婉眼睁睁看人冲到眼前,左右上去正要抓她,忽然有人道了声“住手!”然后那人从楼上下来,也没看晏婉,走到那小头目面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小头目脸色变了变,笑容立刻谄媚起来,“哎呀,误会误会……”然后对着他的警员一吼,“还不放开!”

晏婉拧着眉头看了眼章拯,他在这里,那顾钦也在这里?

章拯同那小头目说完转身回去,从晏婉身边经过的时候,公事化地点了点头,连句话都没说就回到楼上去了。晏婉仰头看了看那间紧闭的房门,不知道为什么,胸口也发紧了。

她抱着颜料箱,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顾钦刚才是不是也在妓馆里?那天他到底受伤了没有呢?应该没有吧,不然怎么会这么快就跑出来寻乐子了?

晏婉脑子乱乱的,虽然直觉他并不是个热衷于声色犬马的人,但他就在那里,竟然连见她一面都不肯吗?他恐怕是真的不喜欢自己吧!晏婉丧气地把头靠在车壁上。

她只是不知道,顾钦的车一直跟在她后面,直到看到她平安地回到学校,直到看到她的身影投在窗上。似乎是在桌前写字。会写什么呢,今天的所见所闻?会失望吧,看到他出现在那种地方。会怎样想他?一个粗俗平凡的男人,不配被爱的男人。

他有一刻,想敲开她的门,想对她说,他去那里并不是去消遣的。但忍住了。他的世界一片黑暗,他不想把她拉进来。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她,就很好了。

顾钦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道没几天那负责保护晏婉的人火急火燎地跑回来说,晏婉被抓了!罪名是拐带人口。说是晏婉去含香院画画,无意中遇到打手在**个十二岁的雏妓,她看不过眼,偷偷把人给带出去藏起来了。那妓馆的人自然不能罢休,就报警抓了人。他出面阻止,但因为抓人的是顾钺的人,所以那些人根本不买账,他只得跑回来请顾钦拿主意。

顾钦一听便坐不住了。翻遍了整个晋州的几座监狱,顾钦才找到晏婉。这时候她已经在监狱里待了三天了。

连着下了几天的雨,这监狱又旧又破,地上有不少积水,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老鼠、蟑螂到处乱窜,晏婉蹲在**,抱着膝盖。大约因为不是头一回进监狱了,所以对于这些吓人的东西,她竟然也不是那么害怕了,还会仔细去观察周围。

她歪着头看房顶裂缝里滴落的雨,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那幅康斯坦丁?弗拉维茨基的油画《塔拉坎诺娃女公爵》。传说这个假冒的女公爵被囚禁在了彼得保罗要塞,1777年的时候死在了一场洪水里。那油画里,洪水自窗口涌入,一直漫到床铺高,老鼠们在四散奔逃。“女公爵”站在**,绝望地靠着墙壁,似乎是在等待死亡的降临。

而此时的晏婉,也在等待着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在等什么。

直到牢房的门打开了,那个人不顾地上的污水横流,涉水而来。她才知道,她在等他,一直在等他。等她的盖世英雄,等她的骑士,把她从这地狱般的地方解救出去。

他真的来了。她开心地想哭了。

牢房里阴冷潮湿,女孩子头发凌乱。半张脸肿着,一贯明亮的大眼睛这会儿只能半睁着。竟然挨打了,是谁伤害了她的姑娘?为什么他这样保护着她,远离她,还是无法避免别人对她的伤害,他是不是错了?

晏婉半张着嘴,惊讶、委屈、慌乱,还有释然。她被这些混乱的情绪摆弄着,完全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她的面前,缓缓蹲下身。

晏婉反应过来,“呀”地惊呼了一声,用手捂住肿着的那半张脸,“你别看,太难看了……”她怎么可以让他看到这么丑的样子?但她又想起来更重要的事情,一直想知道的事情。

“你还好吗?那天……”你没来。

面前的女孩子,脸肿着的样子有些滑稽,应该是很可笑的。她鲁莽冲动,她天真幼稚,她不懂世道险——或许会讨人嫌的。但他一点都不嫌弃。他这时候才知道,喜欢一个人,真的不会在乎她是什么样的,好不好,值得不值得。

所以,她应该也很喜欢他吧,喜欢到,可以不去问他为什么出现在妓馆里,只想知道他那天好不好。

他笑不出来,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目光里却有什么在涌动。但因为他克制得太好,稍纵即逝,所以晏婉没有看清。

他抬手拿开了她的手,手指轻轻拨开她的刘海去查看她的伤势。“我没事。疼不疼?”

“很丑吧?”她更关心这个。她委屈地想哭,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太丑了,他看到自己这么丑的样子。

顾钦没说话,轻轻把她抱了起来,“我带你走。”

晏婉在他怀里,感觉到他的力量,也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那种从精神到肉体的紧绷,好像不会松懈一样,就很让她心疼。这样的怀抱让她安心,这几天没好好休息过,到了他怀里,竟然很快就睡着了。

她醒来时,人已经在宿舍里了。唐素心正在她旁边打盹儿,见她醒了,自然是一阵忙碌,也不忘唠叨她:做事太冲动,怎么说偷就把那孩子偷出去安顿到育婴堂了……

晏婉听得心不在焉,只是在想,他会来看她吗?是不是觉得她是麻烦精,以后再也不想理她的破事了呢?

唐素心的手在她面前摆了几次,终于是把她的魂儿给叫回来了。端了粥来给她喝,“好在是没破相,不然有得你哭的!你呀,赶紧好起来,这几天都没去上课,校长也不知道你出事了,看你旷工,都有意见啦!”

是呀,她要赶紧好起来,起码,要去和他说声谢谢吧。

她脸上的肿褪去后,迫不及待地寻到了军部。矜持也不要了,她知道要是这样干等着,他是不会主动来见她的。那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总要有人迈出去一步呀。

晏婉在他的会客室里等了大半天,到了夜色降临了,顾钦才回来。

见到她时,他也颇是意外,“抱歉,让你久等了。最近太忙了……”

这话,就挺像借口的。

“没事没事,是我打扰你了。我就是过来跟你说声谢谢的。谢谢你救了我,我也听说了,警察给阿珍,哦,就是那个我从含香院偷出去的小孩,他们给她上了户口,以后她就有机会上学了。”

她语无伦次地说了一会儿,他静静地听着。

最后,所有的话都说完了,她才鼓起勇气道:“我就是真的,特别想谢谢你……能不能请你吃顿饭?”

顾钦唇角动了一下,在内心极其隐秘的地方,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喊着“答应她、答应她!”但他最后却是垂目看了眼手表,是在同手表说话:“抱歉,真是不巧。我要去剿匪,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出发了,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拒绝了吧?

晏婉觉得好像有人在拧她的心,酸的、疼的,说不出来什么滋味。女孩子嘛,就算被拒绝了,也要给自己留一点体面。她忽然咧开嘴笑了一下,“哦,那是不巧。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有事,那我不耽误你了。”

她站起身,拿了手包,“顾长官,那我走了。再见。”她努力地笑着,心里却苦涩得要命。

晏婉转过身离开,眼泪不受控制地想往上冲,她拼命忍着。

“……晏小姐?”

晏婉没有停下来,冲他摆摆手,没敢回头,“祝您旗开得胜啊,顾长官。”

开始的步伐还很镇定,到了后来,她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那幢建筑,直跑出去了很远,远到再没人看到的地方,她才停下来。

晏婉觉得,自己还没开始恋爱,好像就失恋了。眼泪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流了,她一边哭一边自嘲地想,佟晏婉,瞧你怎么也哭哭啼啼起来了呢。不是说了只喜欢,不纠缠的吗。现代女性,怎么可以这样不洒脱?或许,就如同母亲总说的那样,有的人呀,就是姻缘簿上没有份儿……她开解了自己一会儿,但哭得更大声了——还没说喜欢,连喜欢都没说出口,她好不甘心。

晏婉从来都不知道,努力赚钱是这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情。浑浑噩噩过了几日后,她便打起精神好好画画、努力挣钱,争取早点把欠款还上,把路费攒下来。

这日弄好了吃的,唐素心把饭菜摆好,递了筷子给晏婉。“对了,你听说没有,西边**平了几个土匪窝,以后跑生意的再不用绕着走了。当地的老百姓都高兴坏了!”

晏婉嚼着东西,心里想,知道,怎么会不知道,是顾钦嘛。

“我那学生家里要在六国饭店办一个募捐慈善舞会,也庆祝**平匪乱。晋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出席。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说不定还可以和你的那位‘普通朋友’来个巧遇呢。”

“可我没钱捐啊。”

“没事,你也可以捐画,我觉得你画得很好。”唐素心一向爱她的画,喜欢她的灵动轻盈。

晏婉正好有一幅风景油画,本想着拿去寄卖,如今听唐素心这样一说,若拿去募捐拍卖,倒也算是给国家尽些绵薄之力。

既然是庆祝舞会,那么他应该会出席的吧?就算他们没有什么可能,可看一眼也好啊。尤其是在报上看到记者说顾钦在战斗里受了伤,她就更不能不去了。哪怕是问一声好,她也满足了。

晏婉掰着手指头等到了舞会这日,早早打扮妥当。她知道自己美,所以故意往素净里打扮,生怕因为自己太美而节外生枝。唐素心执教的这一家主人姓邓名屹德,是当地极有名望的富商。邓家向前又是前清的翰林,书香门第。有钱有名有地位,是各方人士拉拢的对象。

来得军官不少,还有不同颜色制服的。晏婉看不出他们的身份来历,也不关心,只在那些穿着戎装的人里找那张熟悉的脸。寻了半晌,灰了心,大约顾钦并不喜欢这种场合吧。

唐素心身为邓家的家庭教师,也有一些人情要应酬。晏婉谁都不认得,也没心情去交际,便寻了一处安静的软椅坐着。不敢喝酒,只端着气泡水慢慢喝。

舞会开始了好一会儿了,仍旧没见到顾钦,应该是不会来了吧?她正想着心事,忽然眼前光影一闪,有人到了面前。晏婉心头一动,忙抬头。也姓顾,但不是顾钦。

顾钺拄着手杖,微笑着在晏婉旁边坐下,“每次晏小姐看到顾某,似乎都很失望?”

“没有、没有。我以为是我同来的朋友找我。”晏婉喝了一口气泡水,掩了脸上的失望。

“晏小姐怎么不去跳舞?”顾钺从路过的侍应生的托盘里拿了一瓶酒和一只杯酒,倒了半杯。

“不大会跳。”晏婉撒了谎。

“可惜认识晏小姐晚了两年,否则顾某就可以教你跳舞了。”他自嘲地笑了笑。

晏婉不好接这个话题,这个人看着客气,但总觉得有点危险的气息,她只想躲着。这会儿倒盼着能有人来请她跳舞,这样就不用应付他了。可人来人往的,竟然连一个请她跳舞的人都没有。哎,只是没穿漂亮的礼服、没认真打扮,行情就差成这样了吗?

她只是不知道,顾钺过来之前已经吩咐了手下,不许陌生的男子靠过来。

顾钺颇是健谈,又同她说起晋州最近的画展,晏婉疲于应付。末了,顾钺又约她,“褚先生过几日就离开晋州,不过离开之前会到寒舍小坐清谈片刻,若晏小姐有兴趣,我派人去接你。”

晏婉抱歉地笑笑,“我最近真是太忙了,怕是抽不出时间出来。”为掩饰不自在,只得一口接一口地喝气泡水,肚子都涨起来了。

真是个不识抬举的小丫头啊。他的部下最近事端频出,他忙得差点把这个女人给忘了。顾钺脸上的笑慢慢敛起来,肩背挺直,人略倾向前,声音低缓,“晏小姐是不是瞧不上我这个瘸子?还是,你喜欢钦哥?”

晏婉嘴里气泡水“扑”地一下喷了出去,还好没喷他一脸。“抱歉抱歉!”她忙擦了嘴,心里在快速想该怎么办,最后一咬牙,“顾先生您不要误会,其实是,我有未婚夫的……”

她还未说完,顾钺忽然哂笑出声,“钦哥,你来得也太晚了,我还当你不来了。”

晏婉一转头,见顾钦就在不远处,他臂间挽着一位精心装扮过的清丽的小姐。两人在顾钺和晏婉面前停下,顾钦像同一个普通朋友打招呼一样冲晏婉颔首,“晏老师,戚扬。”

不知道刚才的话他是不是听见了?他身边的女伴是谁呢?是他喜欢的那个人?那小姐个子比她高,眼睛虽然不算大,但眼尾微微上挑,别有一种妩媚,衬得自己有些憨憨的。

晏婉心里十分难熬,生硬地同他点头问好,然后局促地站起身,“各位抱歉,我要去补个妆。”然后落荒而逃。

兄弟两人客套地寒暄起来,顾钺边同顾钦说话,边审视着他的表情,以为他会去看晏婉,但他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追过去。

补完妆出来,晏婉正遇到唐素心。唐素心见了她,拉住她的手,“我说找你半天了,原来你在这里。那边已经开始拍卖了,一起去看看你的画拍得怎么样。”

晏婉随着唐素心去了小会场,拍卖正如火如荼,各界人士为慈善慷慨解囊。看了一会儿,正看到自己的画。拍卖师介绍,“这一幅是画坛后起之秀晏婉小姐的油画,《明月万山头》……”

晏婉只想往后躲,脸也发烫,“哎呀,这吹得也太过了。”

唐素心拍拍她的手,“嗳,你自信点嘛,瞧,都拍到一百了。”

这幅画起拍价格并不高,可有两人一路竞拍,一直拍出了四百大洋。晏婉踮脚去看,拍到画的竟然是顾钺。她心里真是郁闷极了。

晏婉不想再和顾钺碰面,便拉着唐素心从小会场退出来,进了大厅迎面就看到几个戎装的军人端着酒在一起聊天。虽然有长有少,那么一群人在一处,顾钦神色并不倨傲,可仍旧有些众星捧月的意思。晏婉那点小情绪因为刚才看了拍卖,一打岔已经跑没了,见了他就有点晕乎。那挺拔身姿,玉貌清颜,压倒了这满室流转的光华。瞧她这毒辣的眼光呀,看上的男人自然不差。

晏婉同唐素心从他们身旁经过,晏婉竖着耳朵听,可只是擦身一过的功夫,也听不清在说什么,似乎是在说南北政局。

走过去了,每一步都离他远一些,心也就空一处。她有点不甘心,自己眼巴巴地跑过来,不就是为了见他一面、说几句话,问问他好不好吗?难道就这样回家了?即便是他有了女朋友,或许他们会结婚,可自己这一段心事连说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多难过啊?在此之前,她的心事并没有打算说出来,可到此时,有一股冲动涌上来,她不要把这句话憋在心里了!

她就是想要对他说一声喜欢。一个人若知道世界上有多一个人喜欢自己,不管怎样,都会觉得开心的吧?她想好了,只喜欢,不纠缠。若他觉得困扰,她也可以离开的。

晏婉停了下来,对唐素心说:“素心姐,我有点事,你忙自己的去,不用管我……”

唐素心见她言辞闪烁,转头看了顾钦那边一眼,了然地笑了笑,点点头。

为了壮壮怂人胆,晏婉叫住一位侍应生,抓了一杯酒咕嘟咕嘟灌下去,然后深吸一口气,走到那群人面前。那些军官看到一位年轻的小姐走过来,都停下了交谈看向她。

晏婉的眼中只有顾钦一个人,虽然也感觉到了旁人脸上看热闹的表情,却全都无视他们。

顾钦还未开口,旁边一位年轻的军官失笑,打趣道:“小姐,你请错人了。顾师长从来不跳舞的,不如小姐请我跳吧,在下一定奉陪!”众人在一旁哄笑起来。

晏婉两颊发烫,可还是倔强地望着顾钦。

顾钦转向众人,把酒杯递给其中一人,“你们不要胡闹。这是舍妹的老师,别人的舞可以不跳,这一支一定要跳。”然后向晏婉做了个邀请的动作,走上去牵住了她的手进了舞池。

一直到他的手搭在她腰后,晏婉才反应过来一样,她竟然在和他跳舞……人在舞池里转,头也在转。只有目光定在他脸上,挪不开。

良久的沉默,大厅里的音乐声、谈笑声似乎也都消失了。周围投过来的窥探的目光,全都可以视而不见。他在她眼里从来没有这样清楚过。茶青色军常服,上衣有七颗平圆式纽扣。金色的领章,金色的肩章,袖口缀了一道红线辫。茶青色的军帽,帽墙中央有一道平金线……

她的左手搭在他肩上,他的左手虚虚地靠在她后背,目光缠在了一起。

晏婉见他喉结微微滑动了一下,听见他低声道:“抱歉,我舞跳得不好。”

可她想听的不是这个。

“你还好吗?我看报上说你受伤了。”问完这句,她自己觉得委屈的不得了,心口酸涨涨的。

“喝酒了?”

她的问题他没回答,怎么还问上她了?但她只有傻傻点头的份儿。

“喝了多少?”

“一杯,就一杯。”

“那就好。女孩子在外头别多喝。”

“为什么?”

因为你醉酒的样子太可爱。顾钦微微笑了笑。那每天夜里都会浮现在眼前的脸,刚才她一腔孤勇站在人前邀他跳舞的样子美得惊人,让他此前所有的打算,一瞬间全都推翻了。

“你还没回答我呢。”

“什么?”

“你还好吗?”

“没事。”独自养伤,他不想让她看到他的伤难过。

“刚才一同来的小姐很漂亮啊。”她故作轻松,偏过脸去看别人。

“是吗?”

“对啊。”晏婉顿了一下,小声问:“是你喜欢的那个人吗?”

“不是。”

有些意外。晏婉抬眼去看他,他正垂目,带着一点笑。

“……刚才,刚才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什么?”

晏婉深吸一口气,既然打算坦诚以待,那么便不应该有任何隐瞒。“我有未婚夫……”

顾钦“哦”了一声。其实他并不怎样在意,这样可爱的女孩子被很多人追求,对他来说并不意外。

“听见了。”

果然听见了,难怪对她这样冷淡。是觉得受到了欺骗吗?

“我不是故意要隐瞒的。”

晏婉心里焦急,这是什么反应啊?这么平静?哪怕有一点点喜欢,不是应该生气,斥责她欺骗吗?

晏婉认真地同他道:“还有,我不姓晏,我姓佟,人冬佟。叫佟晏婉。原是从‘亭亭似月,嬿婉如春’里,取了‘嬿婉’两字做名字。后来因为总打仗嘛,阿玛才给改成了‘河清海晏’的‘晏’字。”她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他,他们之间的缘分不仅只有同月同日生。

“我是定州人。家中父母都在,有五个哥哥。婚事是自小定下的,我不喜欢他,也没打算要嫁给他……还有,”

我喜欢你。

这一句话有点难以启齿。

所有人生的第一次,总是要我们鼓足勇气,总要我们百转千回费尽思量,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去承受它的结果。不说,还可以继续做普通朋友;说了,他也许会就此疏远。不,他一直在疏远她。

顾钦一直想要慢慢来的,想要避开她所有可能会受到的伤害。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这几个月来相思如狂,这是一份不可辜负的真情,他也不想再等。他就是要让他们知道,他喜欢这个女孩子,爱重她,谁都不可以伤她。

两人的右手本是松松搭在一起的,顾钦却感觉到,她因为紧张,手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掌心有了压迫感,像有人在握紧他的心脏。

“还有,我……”

“晏婉。”顾钦忽然打断她,凝望着她的眼睛。

这一步,让我来走。

“啊?”像鼓足气的气球忽然被人扎破了一处小孔,泄了气。是猜到她要说什么了,所以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她么?已经开始想哭了。

“你不是说过,我们军阀总是欺男霸女的吗。”他说着说着,轻轻笑起来。

晏婉被他的笑晃了眼,傻傻盯着他,什么意思啊?

“就算嫁了人,也会抢回来。”

他的意思是?

晏婉以为自己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可又怕是自作多情会错了意。

“那天在灵法寺,我有句话没来得及说完。”

晏婉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心跳得极快,血都往脸上冲,“……什么话?”

他放在她腰后的手忽然用了些力,将她带到了怀里。舞步和心跳一起乱了。

他微微垂下头,唇正好在她耳边,“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