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嬿婉良时

没有婚宴有没婚宴的好处,亲友一起吃顿便饭更显亲近。新人住到了酒店里,自然是连闹洞房这一步都省了,但还是依着老例儿把酒店布置的满眼红,在婚**撒了枣、生、桂、子,桌上也摆了合卺酒。

顾钦在外头送客,晏婉一个人在房间里等他,等了老半天也不见人回来。佟家带过来的几个丫头婆子就住对面房间,但她也不好意思派人去催。慢悠悠洗完了澡,便无事可做了。墙上的钟它虽然滴滴答答地走,却像个懒汉,过老半天再看它,好像也没走几步。

晏婉等得无聊,把**腾了一片儿地出来,躺靠在床头。腰下头有遗漏的一粒花生硌得她难受,摸出来正想要扔到一边去,想起嬷嬷的话,“婚**的东西可不能乱丢”,索性就剥了吃了。

这一吃就收不住了,本来为了漂亮,昨天和今天吃得就不多,这香喷喷的花生勾起了她肚子里的馋虫,她便一边看着酒店送的杂志,一边摸着**的东西吃了起来。

顾钦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他的新娘子正在**抹眼泪,那点酒意登时就散了。快步走到床边,半蹲到她面前,“怎么好好哭起来了?”

晏婉正沉浸在杂志上连载的虐恋情深的故事里,冷不防被他这么一吓,打起嗝来了。顾钦忙倒了水给她,喝了两杯,那嗝儿怎么都停下不。晏婉要急哭了,新婚夜,打着嗝儿圆房吗?也太丢人啦!

“完了,呃……我会不会一直这样,呃.....这样打下去?”

顾钦安慰她道:“不会的,一会儿就停了。”

晏婉只得等着,比新郎等入洞房还着急。不想被顾钦看到她这样滑稽的样子,便推他进去洗澡。趁他洗澡的时候,晏婉忙拨了家里的电话。

佟太太本就没有睡意,在**翻来翻去的。佟老爷今日大悲大喜的,精神肉体都十分疲惫。好容易睡着了,又被佟太太翻身声吵醒了。

“哎呀,怎么还不睡啊?”

“睡不着,心里觉得空落落的。又担心六儿。”

佟老爷闭着眼睛,拍了拍太太,“有什么好担心的。姑爷人在跟前你也瞧仔细了,是个好孩子,还不放心什么?”

男人是很难理解一个女人对孩子的那种心的。她担心的事情太多太琐碎,因此反而难以同什么人诉说。那是一种只有有女儿的女人才能懂得的心情。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有守夜的丫头低声道:“老爷太太,六格格打电话来,说要跟太太说话。”

佟太太闻言猛地坐起身,“我就说心里总不踏实,怎么这会儿打电话来?”

佟老爷一边安慰妻子,一边也起了身。老夫妻俩披着衣服往书房去,路上忍不住嘀咕,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才能让姑娘半夜三更往娘家打电话?然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什么,互看了一眼。

佟老爷爷觉得有些难为情,但还是问出了声,“那个,放了嫁妆画没有?”

佟太太脑子一乱,好像没放?但姑娘不懂,姑爷总会吧?别不是吓到了姑娘?

两人提心吊胆步履匆匆地来到电话机旁,一拿起电话,就听到晏婉略带焦急的声音压低着问:“额娘,呃…….怎么办啊,我打嗝,呃……它停不下来啊,呃……”

虚惊一场。

佟太太长出一口气,又好气又好笑,在电话里说了几个土方法。顾钦洗了澡出来,晏婉正说完了放下电话。他擦着头发走到她身后,“给谁打电话呢?”

晏婉摆摆手,“呃,问我额娘,呃,怎么止嗝。”

“有办法吗?”

办法都不好用啊,喝凉水,屏息,都试过了。

“你打我一下。”晏婉指了指自己。

“打你?”顾钦简直要笑出声了。

“不是往死里打啊,就是狠狠拍我一下。”

可他怎么舍得打她呢?象征性地在她后背拍了两下。“有用吗?”顾钦深表怀疑。

“你这样摸两下,呃,怎么能有用?要用点,呃,力气啊!”

“那我使点劲儿?”

“呃!”

可这对话听起来,怎么就这么古怪?顾钦卷了袖子,手高高扬起来,然后拍下去,还是收着力气拍的。

晏婉觉得这巴掌快把她拍吐血了,可嗝还在。她恼得顾不上形象了,新娘子的娇羞也没了,滚进他怀里,“不行,呃,不行,你力气太大了,呃,回头,嗝没停,呃,新娘子给你拍死了。”这还不算,明天一准儿上报纸,全定州的人都要看她的笑话。

其实他是知道一个方法的,只是说出来吧,像个流氓,但到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欺身下去,声音如耳语,“我有个办法,要不要试试?”

“呃!”

“我给你揉揉胸口吧。”

“怎么,呃,揉?”

就知道她要这么问,顾钦忽然微微笑起来,伸手把旁边的灯拧暗了一些,房间里一下有了暧昧的气氛。

晏婉也觉察到他笑容细微的变化。记得他从前是不怎么笑的,后来会对着她笑了,是纵容宠爱的那种笑。而现在,刚洗过的头发散漫,领口的扣子也散了几粒,袖子卷着露出小臂——那慵懒随意的样子,又有点像在小姐闺房里胡闹的公子哥儿。

不,她不再是小姐了,从今天起她就是他的妻。他会把她从一个女孩子变成一个女人……晏婉的思绪断在了这里,他从身后抱住她,唇贴住她的耳廓,一只手先是有些踟蹰,然后才慢慢落在了她的胸口。

刚碰到的那顺间,晏婉立刻就屏住了呼吸,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手也顿了一下,然后才开始顺着一个方向轻轻揉了起来。

他是很规矩的,但那地方,想规矩都规矩不得啊。

晏婉紧绷着背,心像被揉乱了。有些手足无措,想去按住他的手,可他的手太烫,她不敢碰。随着掌心的移动,她全身上下所有的感官都被唤醒了一样,呼呼吐着热气,把血管里的血液都烧沸腾了。终于想不起来打嗝的事情了。

喜娘到底在**撒了多少东西,好像又沾在她身上了。硬邦邦的什么东西,一直顶在她后面,不舒服极了。她扭了扭身子,耳边听到他渐重的喘息。晏婉觉得好抱歉呀,瞧把人家累的……

等到她意识到已经不打嗝了,她扭过头,想对他说可以停了,但她的脸刚转过去就和他的唇碰在了一起。

她的后背松散了下来,骨化成了水。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的位置也变了。他在她上方,目光里的欲望很浓烈。他刚要低下头亲她,晏婉忽然噗嗤笑起来,“等一下。”

顾钦蹙了蹙眉头,等她下面的话。晏婉反手从腰下摸出一粒桂圆,“硌着我了。”

顾钦伸手接过去,放到床头。想了想,还有点不放心,手伸到她身下,仔细得摸了一遍。晏婉被他的手弄得发痒,一直在笑。

总算没有什么东西了。不知道是谁这么舍得,在**撒了这么多东西。

顾钦把她捞起来,她跨坐在他身上,两个人面对着面,呼吸交接。像什么呢,渴望了好久的想吃的肥肉,如今就摆在面前,有点不知道怎么下嘴。

“呀,忘了喝合卺酒了。”晏婉说。

顾钦托着她走过去拿了酒,却没分成两杯,自己一个人全含在嘴里。晏婉正想说,“你怎么一个人全喝了呀?”他的唇就贴过来,把嘴里的酒渡过去一半给她。

晏婉吞了酒,伸出胳膊挂在他脖子上,噙着笑一遍又一遍看他,手在他头发里揉着。可以光明正大地做所有的事情了。她的手从头开始往下溜,一路下去把他衬衫的扣子都解了。一点点摧毁他平日穿着戎装时的那种禁制感,让她有一种恶趣味得逞的满足。她孜孜不倦地欣赏、触碰着现在完全属于自己的一切。拆开来的寻常,组合到一起,处处都在她的审美点上。

他虽然一动不动,但目光却已经做了很多的事。现在,他想做更多的事。

头抵着头,唇在轻啄。人是可以这样紧密地拥在一起的。晏婉想起以前读过的关于中国传统建筑的一本书里的榫卯结构。连接,咬合,支撑,这样的结构坚固,且能承受巨大的冲击力。就像现在这个姿势。榫头顶在榫槽处,等待工匠巧手的拼接。但那榫头尺寸有点大得出乎想象,她在想,要怎样才能拼在一起呢?会裂开的吧?

看她有点分神,顾钦轻轻咬了咬她的耳珠,“想什么呢?”

“你,会不会?”她的手不安分地在属于自己的领地上探索,想起这个很严肃的问题,小声地问。

不能说会,也不能说不会。说会也会,说不会也不会。世界上有比“To be or not to be”更难回答的问题。一个饥饿的人,在看到食物的时候,只有“把它吞下去”那一个念头,他很难去考虑刀叉怎样握,怎样才能吃得优雅漂亮。但他牢记着同僚们给予的忠告,“慢慢吃,细嚼慢咽,越久越好。”尤其是他这种一直饿着肚子的饿汉,不要吃得太急,否则吃一下马上就会吐出来。那就是男人一生的污点,往后别想再抬起头来了。

所以,人总是在和自身的动物性在对抗的,压抑、控制那些动物的属性和冲动,在力所能及里延长所有的进程。不仅要顾此,也要顾彼。他是吃东西的那一方,对于被吃的人,要予以最大限度的温柔体贴和尊重。只有被吃的人也得到了满足,这件事情才能称之为一件快乐的事。

顾钦托着她,探身弄灭了台灯。外间还燃着一对巨大的龙凤蜡,眼睛片刻就看清了。他们在四楼,窗户是开着的,酒店临街,能听到汽车偶尔路过的声音。还有深夜投宿客人同门童渺渺的交谈声。有几声狗吠,像从更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他们陷在这实实在在的烟火人间里。

晏婉又歪了歪头,等着他的答案。

“试一试就知道了。”他说。

睡衣的抽带被他抽开。皮肤刚暴露在空气里的瞬间,因为冷气而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但有温热的唇一寸一寸掠过去,像迸发的火星子,把她从里到外一点一点烧起来。

她看到落地窗帘上绣花的缠枝,枝蔓纠缠,自下而上,难分彼此。晏婉搂着他,想着,人、动物、植物乃至自然万物,其实有时候根本说不清谁更像谁,是难以区分的。

人类是有许多本能的,人类倘若放下自大自矜,只被自己的本能驱使着,就变成了那缠绕的密不透风的藤蔓,潮热黏腻的热带雨林,春时郁躁的兽,风暴里无依的船,颠簸无休止的浪,盛开的吐着蜜液的花……

他拥着她,像把人间春色抱满怀。雨打娇花,满地梨花白。身上汗涔涔的,像淋了一场狂热且善意的雨汇成的水流。春潮渐息,狂风初停,雨后泥泞。猛跳的心脏在渐自平息后归于宁静。

他的掌心轻轻抹去她额上的汗,手指被湿哒哒的头发缠住了,扯得她头皮一紧。“头发……”

“抱歉。”顾钦微微笑起来,想起今晚她说得最多的一句是,“压住我头发了……”

他把她的头发撸到枕头一边,然后靠在她另一侧躺下。女孩子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随他紧紧挨着。像吃饱了饭的孩子,困意上来,还没数到三就睡着了。

他其实不大习惯睡觉时旁边有人。平日时配枪也总会放到触手可及的地方。但现在因为顾及她,枪放得有点远。对于他这种生长在军营里的人来说,总缺了一份安全感,因此格外清醒。他记得她那相当不老实的睡相,便一直在等着她翻动,好给她盖被子。结果她只是静静地睡着,十分安静。

所以说,只要够累,就会睡得老实。他的唇贴着她的颈子,无声地笑了笑。

他体会到一种陌生的力乏。精神却依旧在亢奋中,好像想到了很多,但却捕捉不到什么头绪,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想起以前男人们凑在一处,三两句话后必定要往女人身上扯。

他们说男人在女人身体里留下了东西,那女人就跟从前不一样了。那些东西会让女人悄无声息地改变,带着独属于他的印记。桑仪曾说过的,贺敬容在出事前是个十分温柔慈善的女人,不是现在这样的。他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因为那个男人将邪恶留在了她的身体里,侵蚀了她、摧毁了她,所以她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一想到母亲,呼吸便重了一些。气息吹动了晏婉颈子上的碎发,弄得她发痒,于睡梦里抬手抓了抓脖子搔痒。她的睡颜如此安宁,脸上有餍足后未退的潮红。他想她一定是喜欢的,那么从这里出发的种子,落到她那里,也会开出欣然如悦的花的,而不是他这样的恶果。

晏婉在清晨小贩的吆喝声里醒过来,眼睛缓缓睁开,看到男人的背影,在关窗。窗户关得很轻,把外头的嘈杂声遮了一半在外头。然后他又把窗帘合上,掩了要闯进来偷看新娘子的阳光。

窗帘一合上,男人的背影就看得很清楚了。**上身。收紧的腰线,深陷的腰窝,那里昨夜迸发过叫她惊诧的力量……晏婉的脸往枕头里埋了埋,在他转过身前忙闭上了眼睛。

晏婉感到身边的席梦思沉了一下,男人的气息就近在咫尺。他并没有动,只是靠得很近,似乎在看她。晏婉想起来自己还没穿好衣服,有点慌,眼皮便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她听见顾钦低低的笑声,“醒了?饿不饿?”

装不下去了。晏婉睁开眼,他拿了衬衫往身上套,“想在房间里吃,还是去餐厅?”

晏婉抬了抬头,想看看自己的衣服扔到什么地方去了。衣服没找到,却看到了他的目光停顿的地方……他扣扣子的手停下了动作,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

晏婉把被子往上提了提,还没说出自己的决定呢,他人已经到了身前,“还早,还是再睡一会儿吧。”

……

晏婉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又累又饿,浑身都酸得不想动。大约要再睡一觉补个精神,半梦半醒间,感觉到一双手在上下求索,孜孜不倦地复习功课。她觉得纳闷,同是不通人事的,他怎么会进入角色这么快,似乎懂得还不少。

“你这都是从哪儿学的呀?”其实不是一句问话,有点抱怨的意思。

顾钦只是笑,不说话。晏婉没等到答案,翻过身,面对着面。这回他的手指开始摆弄她的耳珠,没揉两下,耳朵就红了。

“怎么不说话呀?”她问。

因为他又想做点别的了……

哪有这样的?没完没了了。还说定力好,原来是体力好。信了他的鬼.....晏婉推不开他。床垫很软,人像陷在云朵里,软绵绵地起不来。

“要问什么?”

“你哪儿学的呀?”然后自己福灵心至,有点后知后觉,“你跟我的画册上学的吧?”

“什么画册?”

“就那本。”

“哪本?好像没拿过你的东西……”

他嘴上抵赖,动作不停,立刻就将她的思绪搅散了,话都说不出来了。晏婉昏昏沉沉的间隙,觉得自己好像被他骗了。但不管怎样,先睡一会儿,回头再说罢。

三朝回门的路上,晏婉不断调整自己的坐姿。浑身上下,无处不酸。浑浑噩噩地都不知道这几日是怎么过来的。歪头看了他一眼,西装笔挺,头发规整,哪里还有酒店里那个放浪形骸的样子?所以一个人总是有好几张面孔,来对着不同的人罢。

她这样不舒服,那人倒像个没事人一样。啊,真该撕破这人的伪装,露出他本来的面目叫众人瞧一瞧啊。可她自己的东西,怎么也舍不得被人看去。

顾钦合上报纸,探身过去,关心地问:“怎么了?”

晏婉立刻摇头,“没事没事。”

“没事就好。”

晏婉听到这话,警觉起来,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自己就像都德笔下的那个叫小白汁的漂亮小山羊,而他显然易见就是那只大野狼。那故事的最后一段写着,“如果有一天,你来到普罗旺斯,我们当地人会时常对你说,塞甘先生的羊和狼搏斗了一整夜,后来天亮了,它被狼吃掉了。”

蜜月快结束的时候,晏婉忽然收到了唐素心的电报,上面只有“事急求归”几个字。晏婉太了解她,若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她不会这样失措。同家人商量了一夜,定下了回程的日子。早晚要离开的,顾钦也在定州耽误了许久,也该回去了。

不想场面弄得太伤感,佟家人都在宅子里同他们道别,只有两个哥哥送他们上火车。佟大爷话不多,一路上只听到佟五爷在絮叨。叫她遇事冷静,叫她凡事不要冲动,叫她好好要做个贤妻良母——往常这种话她都要顶回去的,可今天她竟然一点反驳的念头都没有,笑着打趣他比嫂嫂们还啰嗦。

她脸上一直有笑,登车的时候、从车窗处冲哥哥们挥手的时候,她一直都笑着的。好像是只要一直保持住微笑,离别的伤感就会放过她。但人生八苦,何曾放过什么人呢?

等到站台上的亲人都看不见的时候,晏婉才被那种巨大的失落感淹没起来。和逃婚时不一样,和求学时离家也不一样,这一次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离别。把身体和心从原生的家庭里完全割裂出去,和另一个人组成一个新的家庭。而且,“永远也回不去了”的那种感觉竟然那么强烈。

顾钦从别处回来的时候,正看到她站在车窗前默默地流眼泪。猜到她是不舍,他从身后抱住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抱着她。晏婉感到他无声的安慰,那颗心反而更脆弱委屈了,索性也不忍了,由着自己哭。又有点后悔,刚才离开家的时候,或许就该哭。她一直嬉皮笑脸的,他们会不会觉得她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心没肺,不再念家里人了?

“什么时候想家了,就回家去看看。”顾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像有人抛来的救生圈,把她往岸上拉。晏婉有时候想,两个人相爱的意义是不是就在此呢?在某些无助的时刻,拉一把、托一下,就活过来了。

晏婉点点头。她也不想哭的,只是亲人的熟悉的面孔总在脑海里,只要一想起任何一个人的音容笑貌,甚至家里的一桌一椅,都会惹得她眼泪往下掉。

他的下颌温柔地蹭着她的发,像朔雪冰封时,两只落单的小兽间的厮磨。

他从出生开始就是孤独一人,感情上和谁都缺少牵扯,“舍不得”这三个字,自始至终都属于她一个人。但她的“不舍”却很丰富,他体会不到,但她哭得那么伤心,那眼泪就好像从她眼睛里一直流到了他心里去了。这个女孩子,把能给的都给了他,能舍的也都为他舍了,他也要倾尽所有去爱她。

过了一会儿,晏婉终于是整理好了情绪,停止住了哭泣。“对不起,我就是没忍住。”

“嗯,我知道。”顾钦在她额边亲了一下。

两个人拥着。太阳在往地平线下沉,天际有着变幻莫测瑰丽的风景,近处的一切因为疾速退去而模糊不清。两个人都有了一种“相依为命,相与为家”的感觉。

车到了晋州站,早有卫队在站台上等候他们。晏婉注意到卫队士兵的戎装式样已经是南方政府军的制式了。晏婉看了顾钦一眼,他戴着墨镜,神色不明,这会儿正把她的随身行李从右手换到左手上,空出来的右手来牵她的手。

“希望我的选择没有错。”他只是说了这句。晏婉听懂了,点点头。

“顾钺也受编了,授了军衔,有了番号。”顾钦说到这里就没再说下去了。虽然顾钺还活着,但这场仗也将他的元气消耗尽半。现在同军共事,无论怎样都要维持一点井水不犯河水的客气。

晏婉想起蜜月的时候,他总不给她机会去看报纸。还是昨天在火车上,才看到一张旧报纸,上头有顾帅通电下野的消息,大约同那些失意的军阀们一样,会去津门的租界里做寓公吧?那么在临走前,见一见顾家人是躲不过的事情。晏婉并不怕,只是害怕顾钦又会因这些旧事难过。

桑仪给他们置了处新房,地方比顾钦原来住的那处更宽敞,房主是个卸任的外国公使。里头的一应家居陈设都很西化,桑仪是按着当时摩登女孩子们喜欢的风格置办的。晏婉来不及细看她的新房,放下了行李就去给唐素心打电话。

电话打了几回,到了夜里才终于被接起来了。晏婉一出声,唐素心便道:“我去你那里,现在就去见你!”

她的反常叫晏婉的担忧不免又重了些,唐素心一直是很稳重的人,很少这样无措。等了好一会儿,听见秦叔引了人进来。唐素心比向前看着憔悴了,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道青影,应该是没休息好,整个人看上去心事重重的。

晏婉握住她的手,“素心姐,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大约因为她撑了太久,此时到了极限,被人温声一问,情绪便崩断了。“老严他,五天以后会被执行枪决。”

晏婉于她断断续续的声音里,拼凑出这一句完整的话。她没法问原因,只能抱住唐素心,等着她平静下来,才知道严海澄被当局怀疑是赤色分子收了监。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党派决裂,正是大肆捕杀的时候。宁杀错一百,他也在处决的名单上。

这不是晏婉自己能解决的事情,唐素心也知道。严海澄负责晋州地区同外界的交通,主要传递文件和经费,她则是配合工作。在顾钺的一次围剿中,捣毁了一个工作站,抓捕了几个人。其中一人叛变,供出了晋州负责经费的负责人,代号叫“财神”。严海澄就被怀疑上了。他拿着瑞士护照,又在商界有些影响,他们并没有找到直接的证据,可也并没有放人。她前几天刚收到消息,当局已经准备秘密处决了。唐素心同上级失去了联系,她自己一个人也无法完成营救。最后只能来找晏婉。

“素心姐,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我一定会让顾钦想想办法的。”送走了唐素心,晏婉一直睡不着。想起了严海澄,虽然他不是她的哥哥,可那种亲切,让她无论如何都想要救他。

顾钦到了天亮才回来,听完晏婉的话,他沉默了一会儿。从收到唐素心电报的时候,他就派人去调查了。

“良时,你能不能想想办法?严先生真的就是个正经的生意人。”

顾钦抱了她一下,“你先别着急,我会去派人问问情况的。”

其实他已经活动开了,只是事情比他想象的棘手。拘令是当局发的,人不能放,连见一面都难。最后还是他带了人闯进了流桥监狱,才见到人。受了许久严刑拷打的人,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顾钦没办法把他带走,只能关照狱卒,给予严海澄一些照顾。

眼看行刑的日子要到了,人却还没放出去。这事闹得很大,他们兄弟俩的关系本就微妙,这下倒像是真撕破了脸。顾钺拿了顾钦私闯监狱的事情做文章,最后当局竟然索性将监刑的任务派到了顾钦的头上。

晏婉这几日本就担忧,听到这个消息,便完全坐不住了。急匆匆冲到他的办公室,焦急的声音也尖锐了起来。“明天你要亲自行刑,杀死素心姐的丈夫吗?”

顾钦同正在汇报的下属做了个手势,他便先退下去了。顾钦站起身,走到她身后,关好了门。他走到她面前,“晏婉,你要知道,有些事情,我无法左右。”

“可……”

“你等我把话说完。”顾钦打断她,然后他把她拉近了些,压低了声音,“你信我吗?”

晏婉疑惑地抬起头,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下意识点点头。

“好,既然你信我,就把事情交给我,我会尽我所能。不管结果如何,我问心无愧。但你答应我,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往心里去。你记得,要信我,便一直信下去。”

晏婉守着这份信任,一直焦急地等到了行刑的那天。那天他回来的很晚,人带着一身酒气,醉得人事不省。章拯说是上峰的嘉奖宴,推不掉,多喝了几杯,看醉倒了才放他回来。

现在也问不出来。晏婉按捺住自己的担忧,忙请秦婶熬了解酒汤,她则是去盥洗室端了盆热水,想给他擦身。

放下脸盆,晏婉把袖子卷高,浸湿了毛巾,又拧干。“五哥哥还说你酒量好,也能喝成这样?”她咕哝了一句,展了毛巾,刚碰到他的脸,手就忽然被他握住了。

**的人睁着双目,虽然眼睛有些酒后的红意,但目光清明,一点都不像个醉酒的人。

晏婉眨了眨眼睛,“你……”

顾钦却是笑了一下,捏了捏她的脸,“放心吧,解决了。”

晏婉的心落回到肚子里,但仍有些不能相信,“真的?”想听到他的肯定。

顾钦点点头。

闯监狱是故意为之,为的就是给顾钺递刀。顾钺果然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撺掇了上峰把行刑的任务交给了他,他这样才有了偷天换日的机会。

在送严海澄到谭前码头上船的路上,顾钦于黑夜里开口,“我在太太家的相册里见过一眼妻兄佟四爷的相片,倒是和严先生相貌有几分相似。”

严海澄深吸了两口烟,来转移身上的疼痛。吞进去,缓缓吐出来,声音也被烟雾蒙了一层一样。“是吗,那确实是有缘。下次有机会,倒是可以一交。”

顾钦摇摇头,“可惜我那位妻兄,几年前就离家了,杳无音讯,家里人都很是想念。”

严海澄将手里的烟吸尽了,忽然笑了笑,“也没什么可惜的,书上不是写着吗,‘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他低头弹掉落在身上的烟灰,“我猜,你的那位妻兄应该同我们一样在外谋生吧。其实我们这样在外头跑生意的,为了什么呢,还不就想我们的兄弟姐妹能过上好日子吗?”

连着几天的报纸上,全是各个组织和进步人士对顾钦的口诛笔伐,说他是当局的屠刀,残杀无辜。晏婉看完了,说不出的憋闷。她连翻了几份报纸,无一例外都是指责,但对真正的罪魁祸首却都视而不见一样,只字不提。而且他从前做的那些禁烟、疏通河道、造林、休养民生的好事,都被人忘了,作不得数了一样。晏婉替他委屈,想要同这些人面对面对峙,想替他辩解——但却只能沉默。

唐素心带着丈夫的“骨灰”离开了晋州,晏婉从她的目光里读到了深深的谢意。虽然顾钦并没有清楚明白地告诉她严海澄现在在哪里,但她就是知道,他一定被顾钦救下了。但有些话是不能说的。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顾钦说,不管别人说什么,只要信他,便一直信下去。

看她这般为自己抱不平,顾钦反而来安慰她,“我自己问心无愧就够了,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只是带累了你,跟着我受委屈。”晏婉摇摇头,靠到他肩上,心里却是在想,她要做一点什么,她能做点什么?

顾钦总是很忙,原来没结婚的时候并不觉得。但住在一起后,就总显得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等待里度过的。有时候吃着饭就有通讯兵忽然跑来,然后匆匆忙忙就走了。有时候大半夜才回来,有时候第二天才回来。她一向心大的,可也忍不住想,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为什么不打一通电话,不知道她会担心吗?

在一起时,快乐是真快乐;家里只剩她自己的时候,不得劲是真的不得劲。她想起母亲的话,女人的心可以放在一个男人身上,眼睛却要看得宽。但把目光从心爱的人身上挪开有多难?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婚后顾钦成了她的全部,他的那种特质让人情不自禁地去依赖,什么都可以托付给他。而同时,又因为太过依赖,她的世界在一步一步缩小,小到只有他了。所以有时候会觉得喘不过气来,莫名地烦躁。尤其是,顾钦奉命去肃清西边老军阀,这个偌大的房子好像就剩她一个人了。

桑仪经常派车来请她过去,仿佛猜到她会寂寞一样,陪她消磨一点时间。家里的少爷们也喜欢这个舅母,同孩子在一起的时光总是愉快的。桑仪则会笑着说:“女人啊,有了孩子就有操不完的心,不会觉得没事情做了。你们呀,赶紧要个孩子。”

孩子呀?晏婉想,他总不在家,哪里来的孩子呢。

顾钦总会想办法抽空给她挂一通电话,晏婉对他并不掩饰自己生活里的烦闷和淡淡的失落。顾钦静静地听完,方才道:“你很久没去学校了吧,或许可以去和同事们聊聊天。”

晏婉去学校看望校长肖碧君,看到那一张张求知若渴的脸,回想起自己在学校里的那段日子,心底有什么在蠢蠢欲动:顾钦和她的生活,是不冲突的呀。顾钦在旁人的眼里或许是个冷面军阀,但她明白他这个人寡言少语,其实是有自己的坚持和底线的。他是真正有为他治下普通百姓考虑的人,他所做的选择也从不以自身利益出发。她不愿他被世人误解、诋毁,她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不是为了给顾钦博得什么好名声,而是和他一样,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唐素心走后,晏婉就承担起了育婴堂日常运转的工作。她这回重新回到了学校,同肖碧君一起在中学旁边办起了一所小学,把原来育婴堂的孩子都合并了过来。晋州女中招收的学生非富即贵,偶尔几个家境普通的好学生靠着奖学金支持着。那学费让大部分家庭望而却步。很多孩子,在识字开蒙那一步就被阻挡在外了。她现在筹办的这所学校,向所有人开放,若有家境贫寒愿意读书的,也尽量减免学费。

忙起来,便不觉得等待那么煎熬。她人生里原来只有风花雪月,现在有了比那更丰富的东西。电话不便细说,晏婉更爱写信给顾钦。虽然他战事繁忙,难得会回信,她也不以为意。她总是事无巨细地告诉他发生的事情,同官僚打交道如何累心,从巨贾口袋里掏出些资金怎样不易,游说那些不许女孩读书的家庭如何艰难……

顾钦的回信里一向不大说战况的,只是到了一处,得闲便写些当地的风貌人情,随信总会送去当地的特产。他教她如何同政府机构打交道,如何统筹利用人脉,如何同不同的人周旋……倒像个循循善诱的好老师。

晏婉这日感慨良多,提笔写信,“今日游说一个辍学的女生,她父亲对我道:‘你要她冲破枷锁,可曾想过前方有没有她可走的路’?於我心有戚戚焉。”

“我身上何尝不曾背负着当代女性之枷锁?只不过是晏婉何等幸运,生在开明家庭,允我读书、允我游历、允我追寻自我的幸福;晏婉何等幸运,得钦哥容我、宠我、不拘我。我才发现,自己原来可以做很多事,帮助很多的人。”

过了几日,晏婉收到了顾钦的回信,最后一句写着,“你冲破枷锁,若世上无路,我便陪你走出一条路。”

晏婉每日工作间隙,都会想起他信上的话,每过一日,便觉心里的爱更重一重。原来,并非只有耳鬓厮磨才能增加感情的,两个人细水长流的交流、“撩乱逐春生”的思念、互为体谅的理解,都会让爱变得更浓。

贺敬蓉登门的时候,晏婉正在安排工人整理花园。她喜欢用果子酿酒,这回便一口气订了十多棵树,桃子、李子、梅子、樱桃、石榴……她把能想到拿来酿酒的果子树都种下去了。她自己给花园画了规划图,哪里植草皮,哪里修个小鱼塘,哪里挂上秋千吊篮……正同秦婶商量着哪块日照最好的地留给她种菜,秦叔引着贺敬蓉进来了。

见贺敬蓉忽然到访,晏婉诧异极了。秦叔早安排了丫头去泡茶,晏婉忙把沾了泥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抱歉道:“顾夫人,不知道您要来,真是太失礼了。”

贺敬蓉不似向前那副冷若冰霜的面孔,但大约是极少笑,想要同晏婉客气地笑一下,那笑容都显得十分生硬且勉强。

“是我贸然过来了,应该派人来先招呼一声的。只是你们新婚,桑仪又有了身子,这会儿也照顾不到你们,家里怕也是一团乱——我不过刚从庙里回来,路过这边,想了想还是过来看看新媳妇。”

她的声音平铺直叙的没有任何情绪,如同那张脸。她说话的时候,眼望着工人围着树忙碌,眯了眯眼睛,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出了一会儿神。

晏婉一直不知道该怎样对这个女人。不想敬她,因为她一直在伤害顾钦;又不得不敬她,因为她给了顾钦生命。不管顾钦再怎样失望,作为孩子,对母爱的那份渴望是深埋在骨血里的。倘若真有可能,她也愿顾钦有朝一日能与他的母亲和解。

阳光下贺敬蓉的脸显得尤其的白,白得没有血色,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

“外面日头大,顾夫人,进去坐一会儿吧?”晏婉客套了两句,不料贺敬蓉竟然点点头往里去了。她在客厅里随意打量了两眼,同晏婉各坐了沙发一角。端起茶几上的茶,碗盖撇开浮沫,吹了吹,但没喝。

“说说顾钦做得这叫个什么荒唐事。婚姻大事,竟然都没叫咱们知道,怎么说他也都是姓顾。说出去,别人不晓得要怎样说顾家亏待了他,连结婚都不跟家里人招呼。若不是旁人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他娶了妻。桑仪也是胡闹,这样自作主张,搞得好像顾家人都死绝了一样。”顿了顿,话头一转,“该叫亲家笑话吧?”

晏婉堆了个笑,“没有。说来是他迁就我,是我不懂事,一心要赶自由恋爱、婚姻自主的时髦。就想着,越出格显得我进步——顾夫人您不要生气啊。原是说要去府上的,只是回来的路上吃坏了肚子,折腾了半月才见好。想等着身子大好了再过去给顾帅和夫人请安的,谁晓得良时又去打仗——这才耽误到现在。”

贺敬蓉鼻腔里落出一个极淡的冷笑,不置可否。放下茶杯,缓缓从腕子上摘了手串下来。她拉过晏婉的手,把手串放到她掌心里。“不管怎么样,顾钦叫我一声母亲,你就是我的儿媳。这串念珠,我随身带的,现在送给你,是我做母亲的一份心意。”

女人的手同她的脸一样白得没有血色且枯干,像揉成一团又极力展平的羊皮纸,触感也是冰冷的。贺敬蓉眼周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目光直直地看着晏婉,以一个不许拒绝的姿势和力量把那念珠缠到晏婉的手腕上。

“这念珠有二十多年的功德了,要常常戴着,会给你们带来好福气的。你若不爱戴,给顾钦也罢、压在枕头下也罢,都是好的。”

晏婉被她冰凉的手冰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挤出来的笑让她汗毛冷竖。但长辈给的东西,不好拒绝,她便也收下了。

贺敬蓉走后,晏婉才仔细打量那串念珠。同寻常的佛珠不一样,不是滚圆的珠子,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材质,不是木、不是玉、也非石。深褐色透着深红的扁圆形,包浆油厚,还有深红色的斑点,大小薄厚不一。

顾钦一路奔袭了几个重镇,势如风卷残云,战报频传。很快,西边的局势暂告稳定了。

晏婉每天都会看一看那串念珠,用干净的软布擦拭。想着顾钦身上除了伤,没有母亲赠与的任何东西。他看到这个,应该也会有些安慰吧?

晏婉两颊泛起了激动的红晕。“你回来怎么不叫人通知一声,万一我不在家呢?”

“想给你点惊喜。”杂志上说的,夫妻间要保持感情的甜蜜,要学会制造惊喜,给情感保鲜。

几个月没见,人还是那个人,又好像有点变化。好像离开了很久,又好像根本没有离开过。眼睛都在彼此身上,手在触碰自己熟悉的那具身体,肩膀、手、胸膛,想要确定自己珍爱的人是完好无损的,怕是幻觉。

从有些陌生到熟悉,不过几秒钟的时间。

“想我了没有?”他亲了亲她的唇。

晏婉莞尔,笑得顽皮,“想你——做的牛肉炒面。”

“原来是饿了。”顾钦唇边的笑意加深,一把抄起她,“走,揉面去……”

阳春半,桃花源,瑶池**,玉门关。

人不得不惊叹造物主在造人之初的预见,不可摧折的刚硬,合该搭配着那不可思议的韧性和柔软。契合辉映,深深浅浅,生命在此间不知疲倦地博弈吟唱,意志也被剥夺得心甘情愿,换来的是目眩的欢乐。

彩霞曙日,鸳被春暖。叙不尽的别后缠绵,掏心掏肺,掏干了日复一日的相思攒成的爱意缱绻。羞涩还是会羞涩,但毫不掩饰真情的流露。他便是她的良辰美景,赏心管弦。

他是后来才注意到她手腕上的念珠的,因为太熟悉,所以问的时候更觉得艰难。“这个?”

晏婉在他怀中抬起手,“是顾夫人送的。”

顾钦没想到贺敬蓉会送东西给晏婉,但更担心晏婉被刁难。

“她有没为难你?”

晏婉眼中一丝疼惜,眨了下眼,立刻掩饰过去。“没有。就是来说了一会儿话,送了串念珠给我。”他接住她的手,只瞥了一眼并没有细看,看她的表情也不像受了委屈后的强颜欢笑,总算放了心。

“顾夫人说这念珠她随身二十多年了,诵念时一直用它的。”晏婉一直留心着他的神情。得不到母亲的爱,能有一个母亲的旧物,也会是一种慰藉吧?

顾钦什么都没说,把她的手握住,又吻了吻她额头,“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晏婉摇摇头,声气里一点小小的抱怨,“没力气吃……”

“那你先睡会儿,我去给你下碗面。”

晏婉把念珠摘了,“其实我也不爱戴这种东西,那我还是收好吧。对了,顾夫人说你回来以后,让咱们过去吃顿便饭。要去吗?”直到看到顾钦点点头,她才探身把念珠放在了床头柜上的浅口盘里。

顾钦在晏婉的夜半的呓语中醒过来,下意识先看看怀里的人。晏婉还在睡梦里,大约觉得有点热,踢开了被子,把腿架在了他腰上。顾钦微微笑了笑,把被掀开的被子拉过来,盖在两人的腰上。一抬眼,就看到盘里的念珠。

这东西如今就在他触手可得的地方静静地望着他,蔓生青苔的心,因为那个东西的存在而忽然生出了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理性告诉他,不可能的,那个女人只会诅咒他。她不盼他死,盼着他长久地活着受尽所有的折磨;可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一丝感性,又在撕扯,或许呢?或许因为他成了家,她明白了他也是有人爱着的人,不是那么不堪;或许因为她要离开了,她终于肯放过她自己,也放过他了呢?

手伸到了一半,还是停住了,收回来,落在晏婉的后背上,把她拥紧了。这才是他能抱住的真实。

晏婉被他箍得太紧了,有些透不过气,微微挣了一下,顾钦这才意识到自己太用力了。晏婉没有醒过来,仿佛是感觉到了他的那份迷惘,于半梦半醒间也抚了抚他的后背,“不怕,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