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英身世

不久之后,太上皇赵桢的寿辰到了。

这是赵桢禅位后的第一年,为示孝心,皇帝赵誉早就下旨让准备庆贺的事宜,不仅让各州依旧如太上皇在位时一般进奉祝寿的财物,行都的各寺庙也一早就设起了祝圣道场,在放生池放生。

等到寿辰那一日,会在德寿宫里设宴,执宰南班以及各国来贺寿辰的使臣都要赶往德寿宫朝贺赴宴。

平日里,太上皇赵桢都在他的康宁殿清修,德寿宫之大,可比肩旧都的金明宫,持盈根本不用担心会与太上皇相见,可这一日却是怎么都躲不过,毕竟在外看来,她是上皇的亲侄女,若太上皇的寿辰都不露面的话,这样的失礼,怕是要惹来不少非议。

她是陪着程太后一同过去的,太上皇赵桢在前殿与官家赵誉一起要接受平章宰执郎官以及钤辖们的谒见,皇后则在偏殿里由南班的宗亲们的家眷陪着。

因嘉佑之乱,太宗一脉的宗亲大多都流落在北朝,南班子弟大多是太祖一脉,在持盈看来都是些生面孔,许多人都叫不上名字。

在这些皇族宗亲里,最受瞩目的当属赵誉的长姊齐安郡主。

赵誉的生父赵希子嗣兴旺,赵誉就是他的第十三子,所以他年少时,长辈们都按着序齿称他为“十三”。

赵希的子嗣里,儿子一大堆,女儿一共就两个,一个是嫡长女也就是如今的齐安郡主,另一个便是赵誉那位已经故去的六姐,后来被他追封为成安郡主。

若说在皇族宗亲里面也要高低贵贱,那在嘉佑之乱之前,太祖一脉身份自然要低一些,其中又以赵希这样官职不显为最低微,当时赵誉的这两位姐姐,虽然也是宗族贵女,可远在秀州这样偏远的地方,在那些皇族宗亲里,就跟下里巴人一般,尤其与当时身为嘉佑帝的掌珠最受疼宠的帝姬寿安长公主相较,简直是云泥之别。

可这一切在嘉佑之乱之后便不一样了,赵桢当年南渡,就是靠着这些身在南边的太祖宗亲的扶持,如今赵誉即位后,太祖一脉的身份与从前已不可同日而语,更别说是官家的亲姐姐齐安郡主,在宗亲里可谓是最尊贵的。

齐安郡主来得晚,她到偏殿陪着程太后坐了没多久,程太后要去更衣便离了席,便剩了持盈留在殿里。

程太后年岁大了,思虑不周,忘记了当初赵誉父母亡故的旧事。

等她一走,齐安郡主便笑意盈盈地看向了持盈,“当初听闻持盈妹妹一心奉道,果然那九安山上还是太清苦些了,便是妹妹这样的诚心,也动摇了么?”

她这话讥讽的意味分明,尤其是唇边的那抹笑,一看就是蓄意想给持盈难堪。

当初太上皇将持盈送到道观里去,对外都称是公主一心向道,可这些宗亲们如何不清楚内情,太上皇对持盈是个什么态度大家都看在眼里,且当时程太后明知赵桢不乐意也要执意将持盈接回来,又狠狠发落了长生观那些人,其中缘故这些人也都知晓。

可到了齐安郡主的嘴里,却成了她心不诚,受不得修行的清苦,贪慕富贵安适才一心想着回宫。

持盈没有言语,她受过的委屈多了去了,这些冷言冷语实在算不得什么。

坐在齐安郡主身侧的是岐国公夫人陈氏,也是赵誉的三嫂,听了齐安郡主的话后便接过话头道,“长姐不知,九安山那些女冠们实在没规矩,竟对公主不敬,殿下真是受苦了,”

这话听着倒似在替持盈说话,只是话锋一转后又道,“只是公主何必惊动太后亲自处置,公主若早些让官家知晓内情,官家早就发落那帮人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太上和官家不够疼惜公主呢。”

她这话说得委婉,却比齐安公主的话重多了,话里话外都是说持盈陷太上皇于不慈,陷官家于不悌。

座上的另几位宗亲也纷纷附和着,殿内的宗亲们的心思也不难猜,齐安郡主和岐国公夫人能就不用说了,当初赵誉父亲死与嘉佑帝不无关系,他母亲也因此郁郁而终。

赵誉的那位三姐,当时已经出嫁,可夫家为了撇清关系便将其休弃,回家后父母又亡故,他三姐心中郁结,身体也因此垮了,几年后就病故了。

一切归根究底也都是因为持盈的父亲,他们对持盈的恨,自然不会轻。

其余的宗亲们,虽与持盈无冤无仇,可瞧着如今的形势,她受太上皇厌弃也罢了,与官家之间又有这样的恩怨,如今虽有程太后的庇佑,可太后终究是日薄西山之人,这天下到底是官家的,这些人心中盘算得清楚,这种时候自然是只顾着奉迎齐安郡主等人。

是以殿内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刀子一般的飞向持盈的耳中,若她还是从前在旧都时那般天真快活,早忍不下这份气,可如今却能静静端坐着,平静如常。

可她还是低估了这些人。

岐国公夫人忽的转了话头道,“对了,听闻北朝要遣使来谈和议之事,官家同宰执们商议,借此要迎回正熙帝与路太后的遗柩,瞧着北朝那边的意思,若咱们愿意答应他们提的数目,其余宗亲的遗柩都可一并去迎。”

此话一出,殿内众人都有些震惊,北朝遣使前来的消息大家自然是知道的,可官家打算迎回正熙帝和路太后遗柩之事,却不曾耳闻。

可岐国公赵谦是官家的胞兄,岐国公夫人会这么说,这消息必然是不会有假,只是想来此时官家还在与平章宰执们商议,并未和北朝谈定,所以消息没有传出来。

正熙帝是太上皇赵桢的父亲,持盈的祖父,赵誉会有这个念头,自然是体恤太上皇,迎回正熙帝遗柩是太上皇在位时的心愿,只是当时南方未定,北朝傲慢,一直没有谈妥。

之前她们再如何奚落也好,持盈的神色都没变,可这一次,她的神情明显不一样了。

赵誉即位后,一改赵桢时立下的国策,不再对北朝称臣,而是代以匹敌之礼,可北朝反而对这位新帝有了几分忌惮,正熙帝的遗柩于他们并无意义,他们不过是想要多换些钱帛,所以这次和议,想必也不会拒绝。

可岐国公夫人说这番话的用意,当然不是为了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就如她之前的那些讥讽之语一样,她这话是说给持盈听的,是为了诛心。

赵誉决定接回正熙帝的遗柩,是为了成全太上皇的孝道,可谁都知道,遗柩在北朝的帝王并非只有正熙帝一位,还有一位便是持盈的父亲嘉佑帝。

当初嘉佑帝在北朝受了几年的折磨,最后重病不治,北朝便以薄棺随意安置在了上京城郊。

堂堂帝王,就那样潦草下葬,可无论赵桢还是赵誉,都不会有心思将他的遗柩也一同迎回来。

果然,持盈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

这些人明白什么最能击中她,身为子女,想着父母死后依旧不能入土为安,不能到坟前祭拜,心中的愧疚必然日日缠绕难以消弭。

程太后回到殿内时,也发现了持盈的神色有些不大对,还以为是她倦怠了,持盈怕她担心,便掩下情绪重新打起了精神来。

教坊司一早备好了节目,整个德寿宫都热闹喧天,康宁殿里又是赐酒又是簪花,筵席到了入夜才罢。

程太后想着持盈身子虽大好了,可元气到底没有补足,便让她先行回福宁殿,可持盈刚走不久,就见身后有人急匆匆地赶上来,让她止步。

她回身一看,为首的那人竟是一直在赵桢身侧伺候的内侍,说是奉上皇的旨意,让公主到偏殿稍候。

持盈便跟着那内侍,到了偏殿里,等着赵桢的到来。

她知道赵桢一定有话要对自己说,甚至要说什么,她想自己猜的也八九不离十。

在她刚回宫之时,她就以为赵桢会召见她,倒没想到他见自己会是在今日。

持盈在偏殿里等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太上皇赵桢才现身。

算起来,从嘉佑六年那一次见到赵桢,到如今已有近七年的时间,这七年的时间,赵桢仿佛苍老了二十余岁。

眼前站在持盈面前的那位清癯老人,须发全白,看着竟像是耄耋老人,可其实赵桢不过才年逾五十。

他当初在风雨飘摇之时,一路南逃,南渡后撑起危局,最后力挽狂澜,在南朝建立后的这十多年里,苦心孤诣建下这番基业,桩桩件件都是难上加难,这些事耗尽了他的心力,才让他苍老至斯。

其实撇开个人恩怨,持盈明白她这位叔父的不易,也明白他的过人之处,她对他,也如赵桢对她一样,感情复杂。

持盈上前行礼,赵桢亲自上前来搀扶,“盈儿不必如此……”随即又吩咐左右,“快赐座!”

赵桢对她的厌恶谁都明白,持盈心中更是清楚,可其实外面的人未必知道,其实赵桢在她面前从未疾言厉色过,相反倒真如一个寻常叔父那般温言体恤。

嘉佑六年那次赵桢召见她,即便是说那样不堪的一件事,也并未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他不过是给了她选择,一些也都是她自己选出来的。

真正厌恶一个人,未必会显露在言语和神色间。

“九安山那些女冠们,实在可恶,”说着,他看向持盈,唇边还含着笑,“你回宫了也好,一则是能好好将养,二则也能陪陪太后。”

他说得这般冠冕堂皇,仿佛当初将持盈送去九安山的人并非是他,又仿佛这些年持盈在九安山吃了什么样的苦他也并不知晓。

“持盈谢太上洪恩!”持盈起身拜道。

赵桢含笑如常,仿佛是在与她闲话家常,他低低问道,“那孩子,你也见过了罢?“

持盈神色一滞,目光微黯,沉默着缓缓地点了点头。

赵桢叹道,“我福薄,当初仓皇南渡,你弟弟竑儿虽侥幸到了南边,却终究没能留住性命……”

赵桢当年膝下有一骨血,便是持盈的堂弟赵竑,当时程太后就是为了将儿子送出城外,让红缨带着十岁的小世子扮作流民逃出了帝京,她自己才陷落在敌军之手的,赵竑最后也顺利到了行在临邺,却因途中受的惊吓太重,最后病故了。

那之后,赵桢无法生育再无子息,所以才不得以在南边的宗亲里过继养子,也因此选中了赵誉。

“重鉴我没选错,这江山唯有交给他我才最放心,可惜……”赵桢沉吟。

持盈明白他要说什么,可惜,赵誉终究是太祖一脉,两脉之间,到底是有亲疏之分。

说来也是讽刺,赵桢最痛恨天下人置喙他登基自立一事,那些人说嘉佑帝才是天下正统,他怨世人只论血脉,可自己呢,其实自己将血脉看得比任何人都重。

即便是赵誉,他也觉得他的血统不正。

“可英儿就不一样了,”赵桢神色一变,眼中又重现笑意,“他身上流着太宗的血,是这天下最最正统的血脉,与我同宗同源,一脉相承。”

赵桢转头看着持盈,问,“你可发现了,那孩子眉眼之间,竟有几分像我。”

持盈没有回答,可其实赵桢的话并非是他臆想,赵桢同持盈的父亲嘉佑帝赵襄一母同胞,兄弟之间本就长得相似,赵英像母亲,持盈的眉眼则肖似父亲,所以说赵英有几分像赵桢倒是真的。

“重鉴也很疼爱他……”赵桢缓缓道。

他的话其实没有说错,赵誉很爱赵英,尽管,赵誉并不知道孩子的生母究竟是谁。

“他会成为日后的储君,赵家的江山都会是他的,他本该拥有一切,你是他的母亲,”赵誉看着她,“你应该明白,若是他的身世被公之于众,对他而言会怎样。”

持盈当然明白。

她与赵誉是同族,在大虞,同姓之人尚不能婚嫁,更何况是同族了,赵英是她与赵誉的孩子,若这样的身世若流传出去,被外人所知,且不说她与赵誉会承受如何的非议,最大的打击是在于孩子身上,若背负如此不堪的身世,他往后怕是永远要受人指摘,抬不起头来。

持盈低着头,只觉得喉间有东西哽着一般的难受。

她不心疼自己,更心疼的,是孩子。

她害怕,自己这个母亲,会是孩子的污点,会是他此生最大的阴影……

“更何况,”赵桢又轻叹道,“若是重鉴知道了……”

持盈蓦地抬头,那目光中是禁不住的担忧的神色。

“你父亲,逼死了他的父母,他是什么性子你是明白的,如此血仇,他必不会忘,若他知道这孩子身上流着的是仇家的血脉,他还会爱这个孩子,还愿意把江山都交给他么?”

持盈目光有些空洞,偏过头去,声音都有些暗哑,“不会的,他会厌恶这个孩子……”

就如同,他厌恶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