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雪崩
救助站的站长程潇失踪的消息已经传了好几天，但谁也不知道他是在什么地方失踪的。
西藏的面积很大，这么辽阔的地方去哪里找?
只能去他常去的地方，源头啦，水泽啦，山里啦，河边啦，只要听说哪里发了大水，哪里出现了山体滑坡，哪里有了风雪，哪里下了暴雨，哪里发生了塌陷，哪里出了车祸，救助站的人和各县各乡的巡逻员就会去现场仔细搜寻，但直到昨天下午才确定是普朗雪山。
普朗雪山发生了特大雪崩，而且还在持续，更重要的是，有人在离雪山二十公里的地方，发现了已经无法开动的车。
正是救助站唯一的车辆，程潇平时的座驾。
让王铁吃惊的是，最先发现失踪目标的并不是人，而是几只动物。
那天王铁带着一些人分头在普朗雪山几个容易发生雪崩的地方查看了一番，没发现什么，正准备回去，就见一只斑头雁从雪山的冰涧里飞出来，在他们头顶盘旋了几圈，就又朝雪山里头飞去。
在西藏，许多地方都有斑头雁，但很少有人看见它会来到奇寒极冷的普朗雪山飞进飞出。
王铁奇怪地望了几眼，也没有多想，带着人，骑着马，走在了回乡政府的路上。
不一会儿，一只金雕从雪山里头飞出来，跟斑头雁一样，盘旋了一阵，又一头扎进了雪山深处。王铁想，这里冰天雪地，寸草不生，自然也就没有盼鼠、鼠兔、野兔、旱獭这些可以当作食物的动物，金雕跑来干什么?但他还是没有在意，接着往前走。
过了几分钟，一只红嘴鸦以同样的路线又飞了一遍，还嘎嘎叫着，叫得又急促又响亮。王铁寻思：平时只要海拔一上三千多米，就看不见红嘴鸦的影子了，今天怎么了，连它也来了?这里可是海拔五千三百米以上的地方。依然没有想到它们是在给他引路，希望他不要放弃雪山里的寻找。
直到一匹黄马从雪山里头跑出来，在他们面前兜了几圈后，又跑了进去，王铁才停下脚步。他恍然大悟，救助站是保护动物的，这些不该来的动物一个个来到了这里，肯定是看到了什么、闻到了什么、能看到什么、闻到什么?
失踪了的站长程潇?
王铁转身就走，走了几步才招呼大家跟上他。
他果断地说：“就是这里，我敢百分之百地保证，程潇失踪的地方就是这片雪山，跟着这几个动物走没错。”
但是王铁到现在也没有发现站长程潇。来这里参与搜寻的所有人，包括救助站的人，都没有发现。
王铁说：“天就要黑了，只能等明天了。”
他又说：“这里是个临时的营救基地，救助站的大部分人和我叫来的人都在这里，大家挤一挤，凑合一晚上吧。”
这时，就听达娃喊起来：“阿爸，阿妈。”喊着，他丢下大黑马跑向一顶帐篷。大黑马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王铁望了一眼前面，把达娃搂了过来。
程汝意说：“斑头雁、金雕、小黄马它们呢?”
王铁说：“它们一直在雪山里头守着，有时能看到飞翔的身影，却很少出来。就是这只红嘴鸦，一会儿飞进去，一会儿飞出来，好像在传递消息。”
程汝意说：“它想把我领到这里来，感觉说不清楚，就是一种本能、一种心灵的期待吧。这方面动物比人更发达，也更准确。”
有人问：“站长的女儿来了?你妈妈没来吗?”
程汝意把红嘴鸦放在肩膀上，摇摇头。
他们有的唉声，有的叹气，有的先唉声后叹气，然后告诉程汝意，他们都是救助站的人，从西藏的四面八方赶来这里，今天找了整整一天，看来是没有希望了。
王铁朝程汝意挥了挥手。
红嘴鸦飞起来，转了一圈，落到了一顶黄色帐篷上。
程汝意回身望着达娃：达娃的阿爸不见了，达娃的阿爸也不见了，难道都跟程潇一起去了雪山？
王铁说：“走，我带达娃去见阿妈。”
他们拉着大白马朝一边走去，程汝意望着他们，直到背影消失在暮色里，才走进那顶黄色帐篷。
第二天，太阳还没出来，王铁在一口大铁锅里亲自烧好的奶茶，就朝雪山里头走去。
程汝意和达娃集合到一起，拉着大黑马和大白马，也跟在后面。
达娃眼睛红红的，有点肿了，都没有看一眼落在程汝意肩膀上的红嘴鸦。
王铁回过身来说：“你们就不要去了吧，很危险。”
程汝意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我是专门来找爸爸的。
王铁无奈地叹口气说：“一定要小心，我会派人盯着你们，不能再发生前天那样的事儿，人没找着，找人的人先进去了。”
有个声音从后面传来：“是啊，是得小心点。”
程汝意扭头一看，是扎西。
程汝意和达娃赶紧走了过去，望着扎西绷紧的面孔，用眼睛问道：你们怎么也来了?
扎西说：“乡上没有人，乡政府和商店都关了门，人都到这里来救人了。我昨天半夜赶过来。”
“总会找到的，一次次把他们全家从坟墓一样的寂静中解救出来的人，现在人家落难了，要是不让他下去寻找，他心里过不去。再说他从小爬高上低，再陡的悬崖，再深的沟谷，都不在话下。发生雪崩的地方是个四面都是雪峰冰岭的白色深渊，是个深不见底的巨大雪窟，从上面什么也看不到。他顺着雪壁上的缝隙坑窝往下爬去，下去不久就发生了新的雪崩，再也没有上来。”
他说着便开始淌眼泪。
程汝意说：“别哭，一定能找到的，还有斑头雁、金雕、小黄马、红嘴鸦呢，它们眼睛尖，鼻子灵，耳朵更灵，还有比人更发达的感觉。”
扎西说：“好啊好啊，但愿都能找到，都还活着。”
程汝意说：“肯定活着，因为他们两个都是英雄。”
雪崩发生的地方，那个白色深渊的边上，站着许多人。
程汝意和达娃也在里面，还有扎西，挤过来站到了一起。
程汝意转头看了后面，她的大白马和达娃的大黑马以及扎西的大灰马站在一起。
扎西警惕地望着前面，连呼吸都不均匀了。
一旦再发生雪崩，就尽快逃离现场，决不能让人消失在雪窟里。
王铁大声说：“大家往后站，谁也别下去，听我的。”
他又问：“绳子接好了没有?”
有人回答：“好了。”
前面出现一阵动**，好像在抢夺绳子。
王铁说：“都别抢了，把这一头抓好，别松手，那一头给程汝意。”
有人说：“你怎么拴到自己腰上了?你不能下去。”
没有人回答，只听咚的一声响，好像有人已经下去了。一股雪尘卷起来，分成两半，一半落进了雪窟，一半落在了雪窟边的人身上。
“王铁！队长！”许多人喊起来。
原来下去的是王铁。程汝意挤到前面，朝下看了看。
发出声音的还有天上的飞鸟，斑头雁出现了，金雕出现了，红嘴鸦出现了。
它们看到了程汝意，然后纷纷朝程汝意飞来。
程汝意朝它们招着手，往后退着，腾出一小块地方，希望它们落下来。但斑头雁和金雕只是飞过离程汝意很近的天空看了看程汝意，然后就飞到深渊下面去了。它们不停地喊叫着，声音就像高低不平的山脉，就像有的尖细有的厚实的雪峰。红嘴鸦落在程汝意腾出来的地上，又很快飞上肩膀，也是嘎嘎地叫着，身子转来转去。
程汝意摸了摸它的羽毛。
王铁看了程汝意一眼，严厉地说：“谁让到前面来了?往后。”
他又对另一个人说：“下面是个大雪包，很松软，肯定是崩下来的。我刚才看了东边，什么也没看到，力气已经用尽了，只好上来。谁再下去看看西边?”
好几个人都说：“我去。”
程汝意看到这些人里有达娃的阿爸。
达娃的阿爸说：“要不你下，排查仔细一点，喘一口气再下去。”
达娃的阿妈哭着说：“我在上面也是急，还不如下去找。”
王铁说：“大家都很急，但凡事得有个次序，往后，往后。”
当达娃的阿爸无功而返，又一次上来时，救助站的人请求让他们下去。
王铁喘着气，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才说：“干脆你们去对面吧，就去那匹黄马站着的地方。不过得绕一下，差不多一个小时就能到，路不好走，小心点。对面的雪崩好像更频繁，多下去几个人，抓紧时间。
又有风了，要是风越刮越大，很可能今天就找不成了。今年的气温比去年高，积雪会越来越松软，雪崩随时都会发生。
“等一会儿我们两个一起下，从东到西再找一遍，万一漏掉了什么呢?”
金雕从深渊下面飞上来，又降低高度，飞到了救助站的前面，像是在给他们引路：看见峭壁了吗?离远点，离远点，这边走，这边走。
救助站的人跟着它，绕向了一座冰峰的背后，很快不见了。
金雕又飞回来，快速朝深渊下降着，一边下降一边叫喊。
程汝意听懂了：不幸的事情即将发生。
几个动物的奔走呼号成了催促人们赶紧离开的信号。
但别的人听不懂它们的话，甚至有人还有些责怪：“喊什么喊?就会制造紧张气氛，好像人已经死了，继续救援没用了。”
动物们看到人群这么迟钝，便把鸣叫变成了集体的呼号，斑头雁、金雕、小黄马和红嘴鸦在同一个瞬间发出了一阵凄厉的警告，能感觉到它们的嗓子里已经喷出了血。它们能预知危险的来临，原本可以早早地离开深渊，却没有离开。它们为了人的安危焦急得忘了自己。
小黄马跑起来，似乎它想跑到程汝意的身边来，又觉得已经来不及，就返回去，在雪壁的顶端——山腰的岩石上，飞快地兜着圈子。突然它拐向冰峰，跳上一块高高的雪岩，疯狂地旭起了子。很快程汝意就明白，以为只有这样才能看到它，明白它的意思，然后快快地离开。
轰然一声巨响，又一声巨响，深渊对面的山上，铺天盖地的雪潮从峰巅倾泻而下，淹没了小黄马、金雕和红嘴鸦。人们惊叫着朝后退去，很快又停下来，恐惧地望着粉末飞溅的前面，望着白烟翻滚的深渊。
扎西没有停下，他拉着程汝意来到大灰马跟前，迅速骑上去，朝着远离雪崩的地方跑去。
程汝意给扎西加油：“快跑啊，快跑。”
斑头雁在高空中急速飞旋，突然朝着下面的雪浪直插过去；等它再次出现时，嘴里叼着红嘴鸦。它拐了个弯，想飞到这边来，这边毕竟是雪崩够不着的地方。但从山顶飞来的又一排雪浪打在了它身上。它起着，松开了红嘴鸦。
红嘴鸦翻着跟头，转眼不见了。
斑头雁却还在空中挣扎，受伤的翅膀让它的飞翔变得十分难看，怎么使劲都是只有降落没有升起。
这时金雕从下面的雪雾里冒出来，在雪浪的空隙里钻来钻去，迅速飞到了这边。扭头一看，它又飞了回去，直扑还在坠落的斑头雁。它用结实而有力的爪子抓住了斑头雁，吃力地掀动着翅膀。
但斑头雁太重了，又是逆风而行，金雕的力气没有那么大，它想往上飞，却还是在往下沉，一直在往下沉。有那么一个瞬间，它松开爪子，放弃了同伴，忽又旋身飞下去，紧紧抓住了对方。
它们在飞扬的雪粉里继续下沉着，一阵大风呼啸而来，吹散了它们。它们被白色的气浪裹挟着，很快消失了踪影。
程汝意可着嗓门喊起来：“金雕，斑头雁，红嘴鸦，小黄马。”
肯定是程汝意的喊声起了作用，金雕倔强地飞出了深渊，歪斜着身子，盘旋了片刻后，又果断地扑向渊底。它划出一道斜线，直插过去，显然已经瞅准了目标。等它再次升起时，两只爪子并拢着吊下来，像平时抓起旱獭或野兔那样，抓起了斑头雁。
现在，金雕使用了最拿手的飞行本领，就是利用风向和气流节省自己的力气，滑翔而行，边飞边寻找可以降落的机会。它准确地找到了回旋在深渊里的一团白雾，那肯定是崩塌的冰雪撞向底层后又反射而上的一股强大的气流。气流托着它渐渐升高，又慢慢地送它来到了这边。
但这边也有雪山，气流在山壁上一撞，又卷着它回旋而去。眼看又要跌入深渊了，金雕猛地扇动翅膀，哗一下松开了爪子。
斑头雁掉了下来。
人们惊叫着，伸出胳膊接住了它。
用同样的办法，金雕把红嘴鸦从深渊里抓上来，交给了人，然后又飞走了，大概是去救小黄马，但这一次风向和气流没有顺从它的愿望，而是滋生出一股强大的力量，把它带到了对面，对面还在雪崩。
金雕已经累得不能逃出逆行的气流，眼看着一排雪浪凌空而来，打翻了它。它歪斜着身子，在雪浪的推动下朝下掉去。
程汝意惊叫着，更多人惊叫着。
很快，惊叫声和金雕一起消失了。
静默。
金雕救了斑头雁和红嘴鸦，可现在谁又能去救它呢?
程汝意扑向深渊，却又被追上来的王铁一把揪住。
人们望着淤积了那么多雪粉的深渊，一句话不说。
红嘴鸦飞过来，落在程汝意面前。
它好好的，就是被飞扬的冰块打蒙了，背上的毛也被斑头雁啄掉了几根。
斑头雁朝程汝意走来，耷拉着受伤的翅膀。
程汝意的眼泪喷涌而出，默默地望着白色的深渊、巨大的雪窟。
王铁还在组织营救，他找了五个身强力壮的人，加上自己一共六个人，准备两人一组，全部下去，分头寻找。
这时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们来了，一起下去。”
程汝意回头一看：“尼玛?”
赶紧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