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经年重逢

沈芳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了师父。

程君楼稳住了身子,抬起胳膊,轻轻推开沈芳:“无事。”

这时外面响起洪亮地声音:“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是我栽,要想打这儿过——”

“留下买路财!”另外一个人跟着吼道。

最近几年京中很太平啊,没听说哪里打家劫舍啊。

沈芳忍不住看了师父一眼,程君楼微微皱眉,今日义诊了一整日,铁打的人身子也扛不住,又何况是他,的确是累了。

他靠在马车靠背上,对外面地事情充耳不闻。

这么多年,沈芳跟着师父走南闯北地,什么事情没见到过。

她拿起边上的毯子给师父盖上膝盖,自己率先挑开了帘子。

径自跳下了马车。

她神情淡定,双目炯亮,看向拦路之人:“这山是上方山,自古就有,你是盘古嘛,还你开地!这树——”

沈芳指着边上高大地树:“这树你说是你栽地,叫何名字?”

为首之人看着沈芳,想不到马车上跳下来的娘儿们,这么好看,他脸色发红,“就是树嘛,还有什么名字。”

沈芳不屑嗤笑道:“这树名叫桫椤,又名蛇木。桫椤的茎直立,中空,似笔筒,叶螺旋状排列于茎顶端。你看看,是不是?”

先前抢话的小喽啰,仔细看了下,率先点头:“老大,的确是她说得那样。”

话刚说完,被老大狠狠拍了头,“起开!”

沈芳微微一笑:“这树,年岁大的得有千年了,都能当你祖宗了,你说这树是你栽的,你是王八么?”

“艹,你敢骂老子是王八!你这个……”大汉上前就要打沈芳。

没曾想,沈芳早有防备。他刚一伸手,也没见到沈芳怎么动。

他反而四肢无力,麻倒在地。

身后的小喽啰刚要上前扶起他,结果,也不知怎的,脚下也不听使唤,跟喝醉了酒似的,摔倒在他身上。

沈芳看着叠罗汉一般的两人,面色不变,上前一脚踩上了他们:“还劫财么?”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两个人被沈芳制服。

万没想到遇到个硬茬子,他们能硬能软,连连求饶:“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幼子要养活,要不是母亲重病,我也不会铤而走险,出此下策,我实在是第一次打劫,求求女侠绕过我这次……我一定痛改前非。”

“哦?你老母得了什么病?什么症状,是否发热,食欲如何,可能进食?”

“这个……”大汉刚低头思索着脱身的方法,眼见又被沈芳揭穿,一时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忽然一个挺身爆起,冲向沈芳——

沈芳一愣,这个大汉身材高大,没曾想药没下够,让他还能站起,她探手入袖,刚要抽袖中的峨眉刺,

忽然,远处“嗖”地一声箭簇之声,后发先至,直接贯穿了大汉的肩膀!

箭的力道很大,恶人被带得后退了两步,仰头倒地。

箭透肩而过,钉在地上,而箭尾还犹自发着颤,可见这一力度有多大。

此时已是傍晚,能见光并不强,这人出手干净利落,让她很是佩服。

她微微转身,便看到身后有一队人马缓缓过来。

他们身着盔甲,步伐整齐,这一队人前行而来,却并没有太大的声音,可见平日里应该是训练有素,军纪严明。

这时,一个小队长率先驾马而来,几个士兵跟着小跑,三下五除二绑了两个恶人。

一声马蹄声,从不远处徐徐而近,沈芳其实看不太清来人的模样,那人身着铠甲,样子倒是很年轻。

铠甲,年轻?

沈芳心中微微一动,就见来人已经纵马到了她面前,“沈芳,许久不见。”

——谢瑾瑜。

沈芳怔怔地看着他,却见他忽然弯腰伸出了手,“上来。”

沈芳也不扭捏,直接搭上他手掌,谢瑾瑜拉了她一把,她一脚借力马镫,直接跳上了马。

“轻功还是那般好。”谢瑾瑜微微一笑,夸赞道。

“狮子骢?”沈芳随手摸了下马屁股,这匹马浑身鬃毛发亮,比别的马要高大很多。

“他叫踏雪。”谢瑾瑜伸手,拍了身下马儿的脖子,原本踏步不想沈芳上来的马儿,立刻温顺了许多。

沈芳又看了下马鞍,很熟悉,她送的。

这些年,随着她年龄增大,两个人的书信也不像儿时那么频繁。

谢瑾瑜倒是经常给她写信。奈何,程君楼顾忌着沈芳的名声,都是隔着一段时间,才她允许回一封信,还得是以程君楼的名义送去。

沈芳知道谢瑾瑜现在已经袭了爵位,也知道他立志报国,跟随谢侯爷驻扎南边。

这些年曦朝安定,边境却并不太平,小打小闹滋扰的也时有发生。

谢瑾瑜自小兵做起,一步步稳扎稳打,应敌冲锋陷阵丝毫不含糊,居然也在数次交战中,屡屡建功,在军中树立了自己的威信。

沈芳看着神色冷峻,面色黝黑的谢瑾瑜,又忍不住想到幼时趴在她后背的谢瑾瑜。

时光荏苒啊,变化真得是太大了。

他已然成为了自己仰望的存在了。

沈芳不客气,伸手抱住了谢瑾瑜的腰。

谢瑾瑜微微一僵,挺直了后背,手下押解着两个人,询问应该怎么处置。

谢瑾瑜语调平静:“天下脚下,居然敢拦路打劫,简直是胆大包天。送京兆尹衙门,严办!”

“是。”士兵不废话,押着两个人就先行一步。

谢瑾瑜却没跟上,他留意了周围的视线,眉头微微一皱,队伍里青壮年居多,冷不丁见到这么漂亮的美人,都忍不住偷看一眼,脸红到脖子根儿。

谢瑾瑜侧头看了眼沈芳,就调转了马头,驱马回到了马车前,“你到马车里坐,我护送你回神医谷。”

沈芳点头,毫不迟疑地利落下马,又跳上了马车。

她和老友久别重逢,自然是心里激动,恨不能拉着他说上几天几夜。

可又想到男女有别,师父好像不喜。

于是,她压住了翘起的嘴角,出乎她意料的是,马车里的程君楼,并没有诘问她,他靠着马车,沉沉入睡。

沈芳满心喜悦,瞬间都化作了无尽地担忧。

她坐到师父身边,把师父的头放到了她肩膀上。这才敲了敲车眶,车夫听到,马车缓缓前行。

程君楼脸色青白一片,嘴唇上青紫,气息弱不可闻。

沈芳一时间,有点心慌。

有时候,她盼望着长大,有时候,她又惧怕着长大。

缓缓前行的马车,又把她思绪带回到幼时。那时候,程君楼并不跟她讲解男女之事,她看书也没刻意注意这方面。

神医谷里一共就这么几个人,丫鬟宋慈比她还小,自然也不懂。

有一次,该着她跟师父去问诊。

有个妇人不生孩子,程君楼只一把脉,就知道那个妇人是石女。

“师父,什么是石女?”回程的时候,沈芳问道。

当时程君楼看了她半响,仍是没深说,“等你再大些就知道了……”

哪曾想,她当晚就知道了!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女子初潮是什么,意味着什么。

当她看到自己身下不断流着血,甚至染红了寝裤和床铺,肚子也一抽一抽得疼。

她以为自己突染恶疾,偏偏从屁股里流血,虽说不能讳疾忌医,可对着师父她也难以启齿呀。

沈芳想到自己娘亲下落不明,爹爹也救不出来,宁帝还没驾崩,自己这么小就要先行一步,驾鹤西去,苍天无眼啊!

于是,她提笔,哭哭啼啼地开始写信。

给爹爹,谢瑾瑜,表姐,谢俞宁,师父,还有秦洛,一一写起了诀别信。

给她爹的,是这么说的,我从小就在寺庙长大,天天练功,辛苦死了。但是,我也知道你的一片苦心,尽管娘还没找到,我也原谅你了。

给谢瑾瑜的,是说,自己恐怕命不久矣,没办法亲自道别,以后上坟时候记得有啥好吃的,给带点。

给表姐的,则是说,还要继续劳烦表姐帮忙打听娘亲下落,表姐心有所属,可这么多年,云英未嫁也不是个事儿。人生如白驹过隙,匆匆而过,不能去世了都还没嫁人啊……

给谢俞宁的就简单地多了,咱俩要好一场,我死了之后,绫罗绸缎好衣服给我烧几件,纸钱也别忘了,活着穷就算了,到了地下了,万万不能让我穷了啊……不给我烧,我就夜半十分,入你梦里见你,跟你话姐妹情谊……

谢俞宁最是胆小了,想到她害怕的样子,沈芳没忍住又破涕为笑。

给秦洛的,则是,虽然你小子天天跟我别着劲儿,但是,我也知道你心中的苦。这么多年,你爹也就看过你一次吧?不过,我比你可怜,我爹还一次没来看我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别什么心思都往肚子里憋,以后好好照顾师父!

给她师父的则是密密麻麻,沈芳承认自己有很多缺点,说句好听的,是心中有俗世之心,说不好听的,眼皮子浅。

别人有的,她也喜欢,别人吃糖,她也想吃,街上看到别的女孩身上衣服好看,她也会多看两眼。

程君楼从来不会轻看了她,有时她做错了事情,程君楼也无条件相信她。

人的一生,总会有一个人,对自己影响巨多,可能是父母长辈,也可能是授业恩师,亦或是至交好友。

沈芳母爱父爱的缺失,在程君楼这里,都弥补到了。 他包容她,开导她,不会苛求她,做慈悲为怀,拯救苍生的大善人,而是告诉她,人性复杂,随心就好。

当时她还得寸进尺问:“那我要是杀人放火呢?”

程君楼微微一笑,咳了两下:“那我给你点火把。”

沈芳:“……”

正是程君楼无微不至的关怀,不知不觉沈芳的性子,居然慢慢地掰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