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过年

倪简给陆繁买的那趟车三点多发车,正点到站应该是晚上九点半的样子。

倪简瞥了一眼手机屏幕,九点三刻了。

她没告诉他具体地址,如果他到了,必然要发信息问她。

倪简等到十一点,手机没有任何动静。

她转头看了看窗外灯火,闭了闭眼,头转回来时发动了车子,往西停车场去了。

她锁好车,拔了钥匙,离开停车场。

安检时,手机震了。

倪简划开一看,心腔震了震。

她飞快地摁了几个字:你在哪?

陆繁把手里的袋子放到脚边,低头回道:地铁已经停了,我到北出站口了,听说这边好打车,你把地址给我。

信息发送后,大约过了两三秒,倪简的信息过来了——

站着别动。

倪简从西停车场跑到北广场,花了六分钟。

她几乎一眼就看到了陆繁。

他站在打车的人群中,手里拎着一个鼓鼓的大袋子,背上还是那个旧背包,不知装了些什么,鼓囊囊的一团,看起来有些重量。

但他依然站得笔直。

他身上穿着黑色的羽绒服,颈子上裹着她买的深棕色围巾。

灯光和雪花落在他身上。

晶莹的白花瓣藏进他的短发里,消失了。

倪简知道,雪化成水,留在他的发丝上了。

倪简停下脚步,在两丈之外喊他的名字:“陆繁。”

一声之后,嗓音微微抬高:“陆繁!”

风雪天,寒冷的夜晚,嘈杂的广场。

她的声音不算大,却仿佛带着难以言说的力量,穿透一切。

陆繁回身,在纷扬白雪中看见他的姑娘。

目光撞上。

倪简飘了几日的心似乎突然间归了位。

风刮得眼睛发酸。

她张了张嘴,想再喊他,一口风灌进嗓子眼,卡住了。

倪简眯了眯眼睛,闭上嘴。

她朝他走。

他也一样。

距离缩短为一步之遥。

周遭喧嚣不止,他们之间却是静谧的。

陆繁把袋子放下来,跨过那一步,到她身边。

倪简仰头,陆繁垂眼,双手捧起她冰凉的脸颊,对着她的唇吮上去。

一切思念尽在其中。

一吻结束,陆繁的唇退开。

一片雪花沿着倪简的脸颊滑下来,到唇边,化了,倪简嘴唇一凉。

不只嘴唇,睫毛上也挂上了雪和水。

她眨了眨眼,凝着陆繁。

灯柱就在他们身后,冷白的光兜头照着。在对方眼里,他们都是格外清晰真实的。

半晌,倪简笑了笑,对陆繁说:“走吧。”

陆繁点头,一手提起袋子,一手牵她。

倪简把陆繁带到停车场,打开后门,叫他把背包和袋子放进去。

陆繁看了看车,眉头微皱。

“你一个人开车来的?”

倪简点点头,伸手拉开前门,要进驾驶位,陆繁拉住她,“我来开。”

倪简看了他一眼,突然明白他刚刚为什么会皱眉。

她是聋子。

聋子是不能开车的。

“我在美国有驾照的。”她抿了抿嘴,“小天帮我弄的,我技术还行,没出过事,现在也就偶尔偷着开开,上次小天的车我也开了,没什么要紧。”

陆繁仍然不松手。

倪简笑了一声,说:“这车是我妈给我用的,她都不操这个心,你担心什么?”

说完,见陆繁眼中担忧更甚,她叹口气,妥协了。

“行,你开。”

倪简说了地点,等陆繁设好导航,她就靠在副驾驶位上闭了眼。

对一个嗜睡的人来说,大半夜还没上床实在折磨。

下雪天路况不好,车速本来就上不去,加上陆繁开车求稳,这样一来就更慢了。

倪简在车上睡了一觉,快一点时才醒。

车已经停了。

倪简睡眼朦胧,看了看窗外:“喔,到了。”

陆繁伸手帮她捋捋头发,扳过她的脑袋:“这是哪里?”

倪简:“这么大的字,你看不见?”

“不是……去你家么?”

“什么?”倪简凑近,揉了揉眼,“你再说一遍,光线暗了,我没看清。”

陆繁又说了一遍。

倪简一愣,半是惊讶半是迷惘,“我没在这买房子,也没租屋,哪来的家啊。”

陆繁:“……”

他看了她两秒,低声问:“这几天你一直住这儿?”

“嗯。”

她回答得理所当然,陆繁心里却一阵酸。

“你不是回家过年么,这样……为什么要回来?”

倪简怔了怔,这才明白他所说的“家”是指什么。

那个家,是程虹的家,是肖勉的家,在别人看来,也是她的家,但只有她知道,不是,根本就不是。

进了酒店房间,陆繁把背包和袋子放下,脱了羽绒服。倪简扯了扯那个不透明的黑色袋子,说:“你出个门东西还挺多,这装的什么?”

陆繁还没回答,她已经扯开了袋口,扒开一看,愣了愣。

“你哪来的这些东西?”

陆繁:“买的。”

“你买这些干什么?”

陆繁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眉眼微微垂下了。

倪简看着他清隽的眉眼,别开脸,吸了口气。

“傻。”

她骂了一句,眼里却起了雾。

他以为她叫他来,是带他见家长,见这边的家人,所以他什么都准备好了,一大袋见面礼,补品、特产,各种各样的。

程虹会稀罕这些么?

肖家人会稀罕这些么?

不会。

程虹根本就没打算见他,而肖家人甚至不知道她已经结婚了,她的丈夫叫陆繁。

这个傻子。

倪简转回脸,问:“花了多少钱?”

陆繁抬起头:“没多少。”

倪简凑近,瞪着他,“你还不老实,不会说谎就不要说。”

“没说谎。”陆繁皱眉,“别说这个了,你去洗个澡睡觉吧,眼睛都青了。”

倪简抬脚踹他:“你眼睛才青了呢,你去洗。”

她说完就往门外走。

陆繁拉回她,“你去哪?”

“我还能去哪?”倪简没好气,“去餐厅给你找吃的。”

“现在没有了吧。”

倪简斜他一眼:“今天是除夕。”

“哦。”

陆繁松开手。

倪简出去了,临走前,催促他去洗澡。

陆繁洗好澡出来,倪简已经回来了,桌上放着托盘,里头摆着一份牛肉套餐。

“吃饭。”倪简说。

陆繁走过来,“你呢?”

“我早就吃过了。”倪简进了卫生间。

等她洗完澡,陆繁早已吃完了饭。

倪简看到碗里干干净净,连米粒都没剩。

显然,他是真的饿了。

倪简问:“饱了?”

陆繁点头。

倪简走到床头吹头发。

陆繁站着看了一会,走过去,握住吹风机的手柄。

倪简抬头,陆繁说:“我帮你。”

“不用。”倪简拒绝了,指指床,“你睡。”

她拔掉吹风机的插头,拿进卫生间,把门关上了。嗡嗡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陆繁坐到**,静静地听着。

过了五分钟,倪简出来了。

看到陆繁坐在床边,连衣服都没脱,她皱眉:“你怎么还不睡,折腾一天都不困?”

陆繁看出她情绪不好,没多解释,起身脱衣服。

他刚才洗完澡只在内衣外面套了棉布裤子和薄毛衣,脱起来很快。

陆繁脱完衣服,掀开被子坐进去了。

倪简把浴袍解开,当着他的面换了套薄薄的真丝睡衣,没穿胸罩。

陆繁看着她,喉咙有点痒。

倪简一转头,对上他的目光。

她愣了一秒,接着眼里有了兴味。

“想吗?”

陆繁没接话。

倪简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说话。”

陆繁还是不说话。

倪简眼尾微扬,淡淡笑了:“不想是吧?行,那睡吧,困死了。”

她掀开被子,贴着他的身体躺进去,对他说:“你关灯。”

陆繁没动,他的目光随着她的脸移动。

倪简躺在那儿,睁眼看他:“你到底睡不睡?关灯!”

陆繁没关灯,他的身子伏下来,脸贴近,唇覆上她的嘴。

雪落了一夜。

新年的早上,北京城白茫茫一片。这是几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疲惫的人仍在沉睡。

倪简睡到下午一点才悠悠转醒。

她醒来才发现,陆繁竟然破天荒的没有早起。

窗帘没拉,白白的光照进来。陆繁仍闭着眼,睡得酣然。

倪简静静看了半晌,没忍住,手从被窝钻出来,碰了碰他密长的睫毛,之后移到眉峰,摩挲了两下,顺着脸颊往下,到了他唇边。

她轻轻抚摸,徐缓温柔,手指上移,停在刚冒头的青髭上,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

他是个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男人。

他睡在她的身边,**的身体贴着她的皮肤。

他叫陆繁。

他差三个月满三十岁。

他是个普通的男人。

他长得不错,甚至可以说有点小帅,但仍是平凡到不起眼的普通男人。

他拿着微薄的工资,做着一份很多人不会去做的工作。

他平静、沉稳、坚定,从不迷茫,从不伤惘。

倪简想,也许在另一个平行世界,她和他仅止于那段被封藏的童年时光,这一生再无任何交集。

他过着安静的日子,认识一个温柔的姑娘,娶她,有自己的孩子。

也许是男孩,也许是女孩,也许是一男一女。

他的一生,平凡却幸福。

但这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在这里,在这一刻,没有什么温柔的姑娘。

躺在他身边的,是她。

陆繁醒来,倪简已经洗漱好,换完衣服。

她站在落地窗边看雪景,纤瘦的背影很沉默。

陆繁躺在那儿,侧着头凝视几秒,掀开被子,在床尾找到皱巴巴的**穿好,从床头柜上拿起裤子套上,走去倪简身边。

倪简的腰被抱住。

她怔了怔,在他怀里转身。

“醒了?”

陆繁点头,倪简抬眼看他。

他没穿上衣,光裸的身子线条流畅,肌肉结实紧硕。

她知道,他的身材非常不错。

倪简的手盖在他胸口,慢慢往下,摸他腹肌。

紧接着,手捏了一把,问他:“睡得好吗?”

陆繁没吭声,黑漆漆的眼凝着她。

倪简也不说话了,脸贴到他胸口,在他热乎乎的胸膛上靠了一会。

难得的安宁。

早饭睡没了,他们直接出去吃中饭。

酒店对面是一所大学,附近分布着美食街,但因为过年,留校的学生少得可怜,所以周边店家几乎都关门了,只有零星的一两家开着,像争劳模一样。

陆繁牵着倪简沿着街道慢慢走。

积雪上留下两对并排的脚印,一大一小。

倪简低头,看了一眼陆繁的鞋,侧过头说:“怎么没穿我买的那个?”

陆繁也看了看自己的的鞋,抬头回答:“这双还能穿。”

倪简皱眉:“你这穿几年了,雪水都进去了吧。”

“没有。”

他刚说完,就看到倪简的脸拉下来了。

他改口,“有一点。”

倪简狠捏了一下他的手,努了努嘴:“快点,先吃饭。”

他们进了一家小火锅店,店名很接地气,叫“张老坎火锅”。

这是家很实惠的火锅店,汤底不错,菜也过得去,配料还足,两个人吃完一顿才花了不到八十块。

结账时,倪简以为老板算错了。

陆繁倒是认真地对了一遍账,发现老板多算了一份丸子的钱。

这么算下来,连七十块都不到了。

真是便宜得见鬼。

回去的路上,倪简一路看着两旁店铺,总算找到了一家还在营业的鞋店,拉着陆繁进去挑了一双。

回到酒店,陆繁换了鞋袜,倪简问:“你想去哪里玩?”

陆繁捏着湿透的袜子,一时没答话。

倪简说:“这时候玩正好,平常都要挤死的地儿,现在随便去。”

当然,雍和宫就不要想了。

陆繁想了想,说:“天安门,能去么。”

倪简挑了挑眉:“能去。”

积雪太厚,不便开车,倪简带陆繁坐地铁。

倪简对北京地铁线路并不熟,只在三年前坐过一回,所以先查好了路线。好在路程不远,坐四号线到西单,换一号线,加起来才十站。

过年果然不一样,连地铁里都装饰一新,挂了大红的“福”字和灯笼,很有节日气氛,在西单站下车时还收到了工作人员送的新春小礼品——两个大红的中国结。

倪简和陆繁一人一个。

倪简捏起来甩了甩,对陆繁说:“真没想到,我们第一件情侣物品居然是这玩意。”

说完,自嘲地笑了笑。

陆繁却侧过头,格外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倪简撇撇嘴,“怎么?”

“没怎么。”陆繁转回脸。

倪简百无聊赖地揉捏手里的中国结,没注意到陆繁低头笑了。

是的,情侣物品。

倪简本以为遇上这种天气,又是大年初一,天安门广场不说门可罗雀,也不会有多少人。谁知道,居然有一堆人赶过去欣赏雪景。

倪简不是很懂。

如果不是陆繁提起,她死也不会想到大新年的跑到这儿来看毛爷爷。

这地方,她还是小时候来的。

倪简不知道陆繁也来过。

初一那年暑假,他们一家来北京旅游过。

那时,他还去了清华大学。那是他曾经想考的大学。

离开天安门广场,已经下午四点半了。

倪简带着陆繁沿着西长安街走。

路过国家大剧院时,前面不知是谁掉了一张大红的宣传卡。

倪简脚踩上去,低头一看,顿了顿。

她弯腰拾起宣传卡,瞥了瞥主要信息。

“2月2日晚19:00,国家大剧院,意大利国际表演艺术团,歌剧《天灯》……”

倪简的目光溜到最下面,落到那行醒目的蓝色小字上。

她的视线里只剩下最末的两个词:

Daniel Su

倪简看了太久,陆繁觉得奇怪,凑近瞥了一眼。

是个歌剧表演。

陆繁看了看倪简,她没有动静,仍低着头。

过了一会,陆繁握住了她的手。

倪简抬起头,神情木讷。

陆繁说:“想看这个?”

“什么?”

陆繁指着宣传卡,“这个。”

倪简眸珠动了动,回过神,说:“这是歌剧。”

陆繁没接腔。

倪简扯扯唇,“聋子看歌剧,不是暴殄天物么?”

她说完抽回手,走到垃圾桶边,把宣传卡丢进去,抬步走了。

陆繁盯着她的背影望了一会,迈步跟上。

晚上,倪简洗好澡从卫生间出来,发现陆繁没在房间。

他的背包、衣服都在,就是没见人。

倪简有点奇怪,拿起手机给他发短信:跑哪儿去了?

等了几分钟,没有回音。

她捏着手机,本来就够烦躁的心慢慢窜出火了。

他这样不说一声就出去,算什么意思。

过了一个小时,陆繁回来了。

倪简坐在**,见他从门口进来,瞥了一眼,视线又落回了手机上。

她手指飞快地摁着。

陆繁走过去,低头看了一眼,是个温和的小游戏。但她操作得像打仗一样。

他感觉到她心情又不好了。从外面玩了回来,她就有些不高兴了。

倪简的喜怒无常,陆繁之前已有体会,现在也不觉得意外。

她要闹脾气,他让着就是了,不是什么大事。

第二天一整天都在酒店,吃晚饭前,倪简上了个厕所,发现陆繁又不见了。

这回等了十分钟他就回来了。

但倪简很气。

他现在越来越没有交代了。

倪简把手机撂下,走过去说:“你要是在这看上了哪个姑娘,老实说,我给你时间约会去,老这么偷偷摸摸的有意思么?”

陆繁一怔,皱了眉:“胡说什么。”

“我胡说了?”倪简火气上来了,踮脚揪住他的衣领,“陆繁,你他妈现在是对我烦了?要朝三暮四、见异思迁啊?”

陆繁捉住她的手,把她揪下来:“你怎么回事,吃炮仗了?”

“我怎么回事?”倪简冷笑,“你怎么回事呢?你这两天干嘛啊,你这么不声不响地消失几回,当我眼瞎啊!你要是烦我了,就滚!”

“倪简!”

他声音抬高,冷肃严厉。

倪简听不见,但看得见他额角暴起的青筋。

他生气了。

倪简没动,眸光冰冷,沉默地睨着他。

目光交错一瞬,陆繁抿着嘴走开,经过桌子时从兜里摸出两张票,丢到桌上,人进了卫生间。

倪简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卫生间的门关上。

她的视线落到桌上。

她走过去,拿起一张票,怔住了。

歌剧《天灯》。

池座二排。

陆繁在洗手间里待得比往常久。他坐在马桶盖上抽完两支烟才冲澡。

不知是不是被倪简莫名的躁郁情绪传染了,陆繁心里也有些烦躁。

倪简的暴脾气,他领教过。

倪简还有点儿作,他也知道。

她刚找上他的时候,比现在恶劣多了,不听话,跟他对着干,玩世不恭,没事还总爱撩他,他有点烦她,但还是不受控制地栽进去了。

她就是这样的个性,陆繁没觉得讨厌,也没想让她改变什么。他甚至不去分辨她究竟拿几分心对他。

除夕那天,陆繁赶火车之前,孙灵淑找过他,跟他说倪简只是玩玩他。

陆繁没听完孙灵淑的话就走了。

在这份关系里,他捂耳堵嘴,变得盲目。

这段日子,倪简对他好,关心他,在乎他。

他以为他们已经不一样了。

但似乎错了。

倪简这个女人,他到这一秒都没弄明白。

陆繁洗完澡出来,倪简已经在**了。

两张票放在床头柜上。

陆繁掀开被角,在另一边躺下。

床很大,他们中间留出不少空隙。

陆繁按灭床头的灯。

黑暗中,两人沉默地躺着,都没睡着,也都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倪简的手伸过去,在被窝里握住了陆繁的手。

陆繁没有反应。

倪简侧着身挪近,头钻进被子里。

她两只手包住他宽大的手掌,轻轻拉过来。她的唇在漆黑的被窝里亲吻他的手背。

陆繁抿紧唇,绷着身子不动。

倪简松开了他的手,身体在被窝里移动。

几秒之后,陆繁的腰上多了两只手。

他来不及摁住,裤子被扒掉了。

陆繁沉不住气了,捉住她的手。

但没用,她铁了心要讨好他、取悦他,根本抵挡不了,简直要人命。

这事情很累人。

倪简趴在陆繁腿根喘气,脸颊贴着他的皮肤,热度在彼此身上交换。

她身上闷出了细汗,有点儿黏。

陆繁意识逐渐清明,拽着倪简的胳膊把她提上来,让她的脑袋露出被窝。

倪简的呼吸渐渐平缓。她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清。

但这一刻,她的心里已经看清了。

陆繁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她。

她是个混蛋。

倪简这一夜睡得很不好,时梦时醒,梦也不是什么好梦,一张张脸在梦里轮番出现,她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却能看清他们脸上的表情,或鄙夷、或嫌恶,到最后全都合成一个人的样子。

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那个人。

梦的最后,那个人的脸不见了,她看见陆繁。

他皱着眉叫她滚。

倪简惊醒,浑身冰冷,身上都是汗。

灯开了,房间里亮起来,陆繁的脸在亮光里靠近。

“怎么了?”他伸手抹她脸上的汗。

倪简眸珠一动不动,定在他脸上。

陆繁:“做噩梦?”

倪简没说话,手从被窝里抽出来,盖在他手背上。

她闭上眼,脸蹭着他的手掌,罕见的乖顺模样。

陆繁没动。

隔几秒,倪简睁开眼,说:“你亲亲我,行么?”

陆繁一怔。

倪简看着他:“陆繁,你亲亲我。”

陆繁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印了一个吻。

倪简满足了,轻轻吁口气,闭上眼。

陆繁看着她,目光有了些起伏。

起床时,谁也没再提昨晚的不愉快,他们正常地洗漱、吃饭,上午没出门,窝在酒店看电视。

下午去圆明园玩了一趟,吃完饭一起去了国家大剧院。

《天灯》在中国首演,全程不用伴奏带,艺术团带了自己的现场乐队,由著名指挥家James Bernstein担任现场指挥家,James邀请了自己的好友Daniel Su担任全场钢伴。

这样强强联手的组合十分吸引眼球,当晚剧院爆满。

陆繁能买到池座的票并不容易,还是找了黄牛买的。

他们的位子靠近舞台,方便倪简观看。

演出的确精彩,到谢幕时,观众热情高涨,演员也十分亢奋,一连谢了三次幕才结束。

然而倪简几乎没怎么看表演,她的目光只在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穿着黑色燕尾服,安静地坐在舞台上,手指在黑白键上跳舞。

快四年了。

她从他的生活里滚出来已经四年了。

从十八岁到二十二岁,她不记得有多少次这样坐在昏暗的台下,看他坐在明亮的舞台上光芒四射。

她曾冒着风雨跑遍整个欧洲,追着他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看完所有巡演。

她永远也不可能听到他的琴声,但她没有错过他的任何一场表演。

时隔四年,她再次看见他,也看见那些年的自己,可怕又可笑。

Daniel Su,苏钦。

倪简无声地默念两遍,闭了闭眼。

她极其平静。

散场后,倪简和陆繁从北出口离开。经过休息平台时,陆繁忽然停下脚步。

倪简问:“怎么了?”

“有人叫你。”

倪简顺着他的视线往后看。

一个男人跑过来,两眼放光:“Jane,还真是你!”

倪简没应声,男人已经兴奋地说起来:“我还以为眼花了呢,居然真是你,天哪,我才在非洲待几年,你居然又漂亮了,我就说苏钦那家伙不识货啊!噢,对了,他知道你在这吗?”

话问出口,没等倪简回答,又想起什么,急乎乎道,“啊,我听说啦,那个好消息你应该知道吧,那家伙离婚啦,他现在又是独身了,Jane,你还有机会啊,别放弃!”

倪简微怔了一下,很快就回了神。

原来,她走后,他结了婚,又离了。可是,这些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见她没什么表情,男人非常意外,愣了愣,有点怀疑地说:“那个……你是倪简吧?”

倪简笑了一声,淡淡说:“好久不见,Arron.”

Arron松口气,笑起来:“我就说不可能认错啊。对了,过两天我们有个小聚会,”他掏出名片递给倪简,“这有我电话,你要来的话告诉我,我给你安排,绝对让你见上苏钦,这回保准不出岔子。”

话音刚落,前头有人叫了一声,他把名片塞到倪简手里,来不及寒暄,匆匆告辞。

倪简垂眼看了看,抬头时,撞上陆繁的目光。

她笔直地看着他,等他开口。

但陆繁什么都没问。

倪简吸了口气,说:“走吧。”

这一晚,陆繁异常沉默。倪简不经意间转头时,总会发现他似有似无地看着她。

她几次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都放弃了。

这是她自己的破事,她还没解决完,跟他交代什么呢。

再等一天吧。

等她亲手画上句号,再告诉他,她心里干干净净,全是他的位置了。

临睡前,陆繁坐在**看电视,倪简把小拖箱拉出来翻找。

这个拖箱跟了她快十年。

箱子内侧有个皮质的内胆包,倪简有半年没打开过了。

她拉开拉链,拿出一个黑色的防水袋,袋子里有一个盒子。

倪简拿出盒子装进手袋里,把拖箱放回原处。

第二天是初四,早上,倪简收到程虹的信息,说肖老太太摔了一跤,让她回家看望,她回信说下午去看。

中午吃饭时,倪简问陆繁什么时候上班。

陆繁说初八。

倪简有点惊讶:“这假还挺长。”

陆繁说:“知道我要来北京,班长多调了三天。”

倪简哦一声,点头道:“班长对你挺好。”停了下,想起什么,“那得提前买票了。”

陆繁:“我买。”

倪简顿了一下,点头:“好,你买。”

“买哪天的?”

“随便你。”

陆繁目光深刻地看了她一眼。

倪简没注意,把车钥匙丢给他,“下午我不在,你要闲着没事就自己出去玩玩吧。”

晚上,倪简从肖家出来,给Arron发了短信,问他有没有时间见面,不巧,Arron去了上海,明天才能回来。

倪简回到酒店,陆繁已经在了。

倪简把手袋扔在桌子上,进了卫生间。

过了几分钟,倪简的手袋里传出手机振动声。

陆繁目光投过去,盯着白色的手袋。

手机不振动了,他还看着。

卫生间水声没断。

两分钟后,陆繁起身,走到桌边,从手袋里拿出倪简的手机。

两条未读信息,来自Arron。陆繁没有打开,只看到界面上方迅速滑过去的提示行。那是第二条信息,七个字——

确定了,苏钦会来。

陆繁站了一会,把手机放回去,收回手时,无意中勾到了带子。

手袋落到地上,里面的盒子摔出来。

陆繁弯腰去捡,刚拾起盖子,手顿住了。

他看到了一张写真照,黑白的,是个男人。

照片下方,两个单词戳进眼里。

——My Love.

临睡前,倪简看了看手机,给Arron回了一条信息,问他住处的地址。

陆繁已经躺在被窝里了。

倪简有点奇怪他睡得这么早。

她掀开被子坐进被窝,问:“你今天去哪里玩了,这么累?”

陆繁没动,也没睁眼。

倪简趴到他身上,脸凑近:“没睡着吧。”说完,伸手捏他的脸颊。

手突然被捉住。

陆繁睁开眼。

“我就说你没——”

话音断了,倪简张着嘴。

陆繁在望着她,他的目光让她一震。

倪简还没回过神,陆繁已经松开她。他闭了闭眼,唇瓣微嚅:“我想睡了。”

倪简默默觑他半晌,反应极慢地哦了一声,僵硬地从他身上退开。

这一晚,倪简很乖,没有乱来。她感觉到陆繁似乎真的很累,他躺在那里没动过。

她怕吵醒他,一整晚也没敢多动,后半夜才睡着,但一大早就醒了。

她侧头看看,陆繁还在睡。

倪简轻手轻脚地起床,看了下手机,才六点一刻。

她在桌边站了一会,改了主意。

她不想等到中午了,现在去把东西送掉,回来可以陪陆繁一整天。

倪简换好衣服,去卫生间洗漱,收拾好后,拿上手袋到门口换鞋。

临出门时,倪简下意识朝**看了一眼,握住门把的手顿了顿。

陆繁居然醒来了。

他坐在**看她。

倪简皱了皱眉,有点奇怪:“你没睡好么?”怎么过了一夜他看着比昨天还憔悴的样子,眼睛里好像还有血丝。

陆繁没吭声。

倪简说:“现在还早,我出去见个朋友,你再睡会。”

陆繁没应,默然看她片刻,极缓慢地问:“不能不去?”

倪简愣了一下,说:“得去一趟。”

陆繁抿紧嘴,隔了两秒,点了点头。

倪简要扭头走时,看到陆繁的唇又动了动。

他喊了她的名字,倪简看着他。

陆繁说:“别开车,坐车去。”

“好。”

倪简出了门,给Arron连拨了两通电话,那头终于回了消息,倪简顺着陆繁的叮嘱,没开车,下楼搭了出租车过去。

Arron住在朝阳区,倪简在路上花了快一个小时。

她在楼下发短信叫Arron下来,Arron磨蹭,过了十分钟才出现,张口就问:“Jane,你这么急着来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倪简说:“没什么大事,有些东西想托你还给苏钦。”

“东西?什么东西?”

倪简从手袋里拿出盒子,递过去:“那几年他丢了不少东西,都在这里。”

Arron疑惑不解地接过盒子,打开一看,傻了。

里头跟个储物柜似的,照片、袖扣、钢笔、打火机……全是苏钦的。

“你这、这是……”

倪简轻描淡写道:“我那时有病,总想偷点东西,现在病好了,知道这些不该属于我,都还给他吧。”

Arron愣愣看她两眼,问:“Jane,你这意思是……聚会不去了,不见他了?”

倪简点头:“没什么好见的。”

Arron听到这里,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眉一皱:“Jane,你要放弃苏钦了?”

“谈不上放弃不放弃的。”倪简弯了弯眼,笑容漾开,“Arron ,有个男人在等我,再见。”

倪简离开小区,走了一段路,上了天桥。

她倚着石栏杆站了一会,寒风迎面吹着,她兀自笑出声。

好了。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陆繁收拾好背包,关上了灯。临出门前,他看了一眼这间客房,有片刻的恍惚。

陆繁背着包出了酒店大门,沿着街道往地铁站走。

这个地铁站倪简带他来过,他记得路,走了七八分钟就到了。他买了张卡,进了站,找到九号线。

九号线通往北京西站。

陆繁在手机上查过了,高铁从南站走,西站都是普通火车。

坐地铁很快,半个小时就到了。

他去售票厅买了最近的一班车,站票,七点三十三分发车。

倪简心情大好,回来时逛了美食街,给陆繁买了很多吃的,打车回到酒店。

她上楼,敲门,没有人开。

倪简猜陆繁在厕所,所以她没再敲,腾出一只手摸房卡开门。

屋里是暗的。

倪简皱了皱眉。

“陆繁?”她喊了一声,人往洗手间走去。

推开门,里面空空如也。

倪简转身摁亮房间的顶灯,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脸白了。

他的背包不见了,衣服也没了,另一张房卡放在桌上。

倪简怔怔地站着,肩一松,手里的袋子落到地上,里头的豌豆黄滚出来,碎了。

拥挤的火车上,陆繁蹲在走道里。

周围都是没买上座的旅客,大伙儿挤在一块儿,扯着大嗓门聊天。

陆繁没参与。

车上暖气足,他的脸庞有些红,眼睛也是。

昨晚整夜没睡,他有点疲惫,但这个环境根本不可能休息。

陆繁直起身,把怀里的背包挂到手臂上,去了厕所。

他从背包侧面小兜里摸出烟盒,抽了两根烟。

他靠着门,眼睛盯着洗手池上方的小镜子,在烟雾缭绕中看到自己的脸。

他闭上眼,吐了口烟圈。

就这样吧,挺好。

Z字头的火车在普通列车里算快了,但跟高铁比还是慢得很,夜里八点才到站。

陆繁出了站,坐公交车回家,随便收拾一下就回了队里。

传达室的大叔看到他,很惊讶:“咦,不是去北京了?不到你归队吧,咋回来了?”

“没什么事,就提前回来了。”

陆繁没多说,进了大院。

陈班长虽然惊讶,但也因为他的早归高兴,春节期间人手不足,多一个少一个差别还真不小。

陆繁回来的当晚就出警两次。

第二天一早,警铃再次响起,林沅开发区发生爆炸。

当天上午,林沅开发区爆炸事件成了各大纸媒、网媒头版头条。

当晚,第一场新闻发布会举行,官方通报遇难人数78,其中有31名消防员。

北京,协和医院。

倪简从昏迷中醒来,张了张嘴,喉咙涩痛。

病房里没有第二个人。

她想起床喝水,动了动身子,发觉浑身都痛。

她低头一看,右手打了石膏。

这时,房门开了,两个人走进来,程虹在前面,她找来的护工阿姨跟在后头。

看到倪简醒了,程虹松了口气,然而脸色没什么变化,仍是一贯的严肃。

她走到床边,看了倪简两眼。

倪简也看到程虹了。

“车我收回来,你以后都不许再碰车。”程虹说。

倪简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她不应声,程虹也不在意,依旧和往常一样开始了对倪简的教育。

她严厉地把该说的话都说完。

倪简始终木着一张脸,毫无回应。

过了许久,程虹准备走时,倪简喊了一声:“妈妈。”

程虹的脚步顿住。

倪简声音沙哑:“把我的手机给我,行么?”

程虹走回去,看了她一眼:“碎得不能用了。”

倪简目光一顿。

几秒后,说:“我要回去。”

“回去?”程虹说,“你这个样子,连机场都爬不去,回哪?”

倪简盯着她,重复:“我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