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嫁程

“郡主,马上天就要黑了。今日路程有些耽搁,还未行至驿站。现下只能委屈郡主暂居野外了。”

晃晃悠悠的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一道清越的男声打破了孟弗的回忆,将她拉回现实中来。

如今的她早已从京城出嫁。

那日火红的绸缎铺满了皇宫,整个皇宫都深陷在久违的热闹中。

被宫人监视的孟弗像只提线木偶一样被折腾着,明明出嫁前发生了许多事,可最后到头来她只记得来添妆的几位皇妹眼中遮掩不住的怜悯之意。

她们怜悯她这个假凤凰终究高攀不上梧桐枝。这落枝凤凰不如鸡,从此以后,她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她们还是梧桐枝上高高在上的矜贵凤凰,可她已经变成了身家性命都被人捏在手心里的野雉鸡了。

如今送嫁的车架已经行进了将近二十天了,最慢后日送嫁她出嫁的车架就要到淮王的地界了。

淮王求亲时,曾言明,只要郡主以及嫁妆入淮,朝廷的车马一律只能停留在淮州界外。尽管他这个要求很无礼,但一心求和的圣上还是点头应允了。

所以车架一至淮州界,负责送嫁的护卫就会将她的车架交予淮王派来的迎宾使。

一踏入淮州,从此她这一生只能寄望于淮王,哪怕他是茹毛饮血的叛臣。

而在那欢天喜地的乐声中坐进婚轿的那一刻,孟弗就告诉自己。此生的父母生养之恩,在她按照他们的想法出嫁的这一刻,就已全然还完了。

此后余生,她是孟弗,她也只是孟弗。

“无妨。怎么方便怎么来,行走在外哪有这么多称心如意的事。”她揉了揉额头,自从她出京后就没怎么安眠过。

起先她只当是在路途中颠簸难安,有些许水土不服。可刚才戚存跟她说话时,她的脑中却不受控制的突然闪过几个模糊的画面。

这戚存是此次负责送亲的送亲使。他是昔日镇守漠北的承平侯遗腹子,他出生不久,母亲也染了恶疾去世。承平侯府武将出身,他其他长辈全都马革裹尸。

曾经声名显赫的戚氏满门就只剩他一根独苗了。担心侯府下人伺候不好他,还未满月圣上就将他接入宫当作自己子孙抚养。

圣上对他极尽宠爱,要是说,皇宫里唯一跟那些皇子皇孙叫板的,也只有一个仗着圣上宠爱敢肆意妄为的戚存。

作为皇宫里的透明人,要不是他此次自告奋勇地要为她送亲,孟弗可能对他只有一个经常跟皇子皇孙一起惹祸受罚的惹事精的印象。

车架是停在一处河流旁的,等到送嫁的侍卫们扎好营帐,宫女内侍们布置好营帐,孟弗才头顶被各种珍宝缀满的头冠扶着嬷嬷的手进了营帐。

要是说嫁给淮王魏栾有什么好处,这没人敢克扣还得被皇后和太子妃加码的嫁妆可能就是一个。

孟弗这二十几天享用过的好东西比前十五年的加起来还要多。尤其是头上的这顶宝冠,就连见惯了好东西的太子嫡女见了都忍不住嫉妒红了眼眶。

孟弗走进营帐后就不曾再出来了,连晚膳都是让嬷嬷给端进去的。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下车前,在营帐不远处的林子里,有人将跑了一天的马栓到树上。那人一边喂马吃糖块,一边盯着孟弗的车架。

瞧见她扶着嬷嬷的手,身着一袭绣满金线吉祥花纹的婚服从车中出来。

喂马的戚存就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不过从京城出来二十日余日,她身上的婚服怎么看起来又变大了。是不是,这几日的路程太赶了,身体不舒服。要不要,明日再放慢点速度。

其实自从他开始送孟弗出嫁,每当她进出马车,戚存就总躲在一旁偷偷地看她。倒也不是为了别的,他只是希望在这颠簸不平的路途中,她能行得舒服些。

他知道孟弗在外人面前是个惯于隐忍的人,要不是实在是撑不住了,她肯定是不会开口要求什么。

所以他也只能偷偷地在她每天下马车的时候,透过垂在她面前的金链子和她身上的婚服去观察她的状态,以此来调整车架的行进速度。

盯着孟弗,直到她进了营帐,戚存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看着自己的爱驹青雏还在往自己腰间装着糖块的荷包拱,他笑着揉了揉它的头,在心中默默地想。“青雏,你说都快到淮州了。我到底该不该向她表明我的心意呢?”

这句话,从他第一次瞧见孟弗身着喜服从皇宫正门走出来的样子后,就一直在心里盘旋。

他知道这样不对,罗敷已有夫,他不该在多加干涉,可是他还是控制不了他的心。喜欢一个人,哪是这么容易说放手就放手的。

从京城出来走了多久,他就纠结了多久。

这两人原本,一个是后宫庭院里人人可欺的小郡主,一个是宴朝都城中惹是生非的小侯爷。哪怕是同在上书房读书,在外人眼里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自然也无人知晓飞扬跋扈的京城小霸王居然会这么纯情地暗恋东宫隐形人。

起先戚存只是在宫里喂猫时,无意中瞧见孟弗居然也在喂那些流落在六宫中的小猫。

当今圣上不喜猫狗,上行下效,宫里的这些猫猫狗狗也不招人待见。每当遇到这些猫狗,无论是皇子皇妃还是宫女内侍都恨不得将它们杀之而后快。

这偌大的宫廷中,只有他跟孟弗会在暗地里偷偷地喂养这些可怜的小生灵。从第一次遇见她喂养猫狗后,他就开始不自觉将目光投到她的身上。

最初不过是出于好奇,好奇这个不受人待见的小郡主居然胆子这么大,敢在背后喂养猫狗。可观察着观察着,他就渐渐发现这个在宫中好似隐形人的小郡主,其实有着不一样的另一面。

她会胆大包天地在背后偷偷地喂宫中的流浪猫、也会古灵精怪地悄悄设计作弄那些欺负她的宫女内侍……

戚存是整个皇宫里唯一一个发现孟弗在她低眉顺眼、讷口少言的外表下,活跃着一个烂漫天真的灵魂。

等到戚存发现自己老是不自觉地关注孟弗的时候,他的目光已经再也不能从她的身上移开了。

只要是她出现的地方,他总是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她。纵使是只能看到她伪装出来面对外人的怯懦脸孔,他也觉得高兴。

他知道,她在宫里呆得不开心,没有生母庇佑,宫里的随便拎出来一个人都能欺负她。他也知道,她只想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不想引人注目。

所以明知道自己被那群游手好闲的皇子皇孙们窥视着,他才不敢直接和她认识。

即使是不敢正大光明地看护她,但每当她受欺负时,戚存总是会在背地里去找那些人的茬。不管那些人是什么身份,他都敢去找茬。

哪怕因此总是被人到圣上处去告状,三天两头的受罚,他也甘之如饴。

他原打算是等到孟弗及笄后,就立刻向圣上请旨赐婚的。就凭他对圣上多年的了解,他想娶一个毫无背景的皇室女,他一定乐见其成。

戚存早就偷偷找人打听了她的喜好,他将承平侯府种满了她喜欢的牡丹花,也请来了她最喜欢的江南菜的厨子……

在夜深人静、四下无人的时候,他曾偷偷幻想过许多两人婚后的日常。

反正圣上也不许他领兵,有着祖辈留下的产业,他可以带着孟弗游历宴朝的大好河山,远远地离开钩心斗角、争斗不休的京城。

等到找到一个她喜欢的地方,就定居在那里。到时候,买一处院子,生两个孩子,再收养一群猫猫狗狗,就这样波澜不惊地度过余生。

哪怕人生并没有多惊心动魄,但是只要安安稳稳的,就很好了。

谁知,就在孟弗及笄前夕,不知道从什么犄角旮旯里忽然闯出来了个淮王,圣上更是神来一笔将她指婚给淮王。

这一场变故打得戚存措手不及,他的满腔心血在圣旨颁下的那一刻全都付诸东流。

懊恼至极的戚存只好主动请旨送亲。

知道这桩婚事非她所愿,所以在这一路上,他都在偷偷观察着孟弗,只要是她面上表露出一丁点的不愿意。这桩婚事,他就是拼尽全力也不会让它成。

可是这一路观察下来,她好像也没有表现出别的特别的情绪。她没有很高兴,也没有很抗拒这桩婚事。

这让戚存一时间也有些拿不准她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是想嫁,还是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