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暑假

6月中下旬,伴随着恼人的黄梅天气而来的,还有更加恼人的期末考。期末考前,小城里连着下了几天的暴雨,新闻里说这次暴雨淹没农田一万多公顷,好多地方都出现了塌房、毁桥的灾情。想起往年每逢受灾,爸爸都要下乡去抢救棉田,让我和妈妈好生担心,如今虽然我们不用再担心爸爸,但是这样的灾情依旧牵动着我们的心。受灾过后,单位和学校里发起捐款捐衣,妈妈不仅捐了款,还把爸爸所有的衣物都捐了出去。不过,面对着肆虐的暴雨,虽然知道自己不应该,但心底里还是阴暗地希望它能多下几天。可没想到,天不遂人愿,就在期末考试前一天,雨停了。

恼人的期末考试终于结束了。我和陆义阳都考得不太理想,但至少,他不需要再留级了。我们去学校领了成绩报告单回来,就把它塞进抽屉,忙不迭地转身迎接阳光灿烂的日子——暑假开始了。

陆义阳家院子里的葡萄架上浓荫一片,挂满了一串串绿色的葡萄。陆叔叔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下班回来,先泼两桶井水在地面上,蒸发了暑气,然后搬一张矮桌在葡萄架下,就着一碟猪耳朵或者猪头肉喝啤酒,不时抬头望着即将迎来丰收的葡萄,咂着嘴,跟我们吹牛,说这葡萄秧子是他最要好的战友送的,是最好的巨峰品种,一定甜得不得了。他不厌其烦地跟我们讲他在部队里的事,半夜集合拉练,那时他还小,瞌睡,不知不觉落了队,突然间背后有一双手搭在他的背上,他本能地想回头,却一个激灵,立马清醒了,想起老兵们说的,狼最喜欢从背后搭人的肩膀,等你回头,就一口咬住你的喉咙。他心里“咚咚”直打鼓,又不敢叫,只好把心一横,狠狠按住肩膀上的那两只爪子,背着那只狼没命地跑起来。等他跑到营地,一看见哨兵,就昏死了过去,他的屁股早被狼的后爪抓得稀巴烂了。

我第一次听这故事的时候,惊悚地睁大了眼睛,“嘶嘶”地直抽冷气。但是当我第五遍、第十遍听这故事的时候,我已经跟陆义阳一样,毫无反应,只忙着翻捡酒槽里的泥螺来吃了。

陆叔叔有时讲得高兴了,还会让王阿姨拿两只杯子来,给我们一人倒上一小杯啤酒。陆义阳还挺受用,乐呵呵地喝着,把猪耳朵嚼得“嘎吱”响。我却被苦得直皱眉头,觉得果然是“猫尿”没错。

那一顿晚饭,通常会从晚霞满天,一直吃到天色暗下来,天空开始缀满星星。一天的燥热也渐渐散去了,晚风习习,虫鸣阵阵,家家户户的窗口飘出新闻联播的声音。

吃完晚饭,我们就会把老早就泡在一桶井水里的西瓜捞出来,切成半圆形的大块,分着吃了。那时候冰箱还很罕见,被井水泡过的西瓜却有冰镇一般的效果,分外凉爽可口。

有时候妈妈也会给我一些零花钱,让我和陆义阳去弄堂里的小店买橘子汽水喝,或者买冰棍吃。那便是我们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了。

有一天晚上,我们从小店买了汽水,用塑料吸管插了,一边喝一边往回走。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弄堂口乘凉的人也不多了。忽然,陆义阳猛地拉了我一把,把我拉进一旁小弄的暗影里,并把一根手指头放在嘴上,示意我不要说话。我正奇怪,就听见后面传来自行车轮子“咕噜咕噜”缓慢转动的声音。然后,我又听见有两个人在说话。

“现在还不算晚,我们要不要再去走走?”是一个男的在说话。

“我爸爸还等着我呢……”竟然是玲子姐姐。

我和陆义阳对视了一眼,我赶紧捂起了嘴巴偷笑,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说话声音消失了。正当我们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一辆自行车突然“哐当”一声在我们面前倒了下来,差点砸到我的脚背,要不是我早就捂住了嘴,恐怕就叫了出来。我们抬起头,看见就在我们的前面,不到一米远的地方,有两个人影正扭动着紧紧贴在一起。玲子姐姐似乎是在抗拒,她的两只手握成拳头,轻轻捶打着那个男子的胸口。她的嘴唇完全被他咬住了,只能发出非常微弱的“唔唔”声。

这下不只是我自己捂着嘴巴了,陆义阳也伸了手过来捂住我的嘴巴。我们僵硬地站在暗影里,浑身像被人点了穴一般,只有汗水不断地涌出、滴落。

我们看着那男人的手,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撩起玲子姐姐连衣裙后面的裙摆,伸进她白色的三角**里去。这下玲子姐姐真的挣扎起来,一把推开了他。

那男的笑了笑,弯腰扶起自行车,伸手想揽住玲子姐姐的肩膀,玲子姐姐却缩了一下,和他保持了一点距离。他们一前一后继续往我们那栋楼的方向走去。

等他们走了好一会儿了,我和陆义阳还呆呆地站在暗影里,面面相觑。我们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慌张,好像是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久之前,小城电影院里上映《芙蓉镇》轰动一时,一票难求,但大人们绝对不会带了我们去看的,听说就因为里面有接吻的镜头,这部电影被冠以少儿不宜的名头。可是就在刚刚,我们却亲眼目睹了一场热烈的接吻,一次把手伸进**里去的“耍流氓”。我们被震惊得有些晕头转向,默默无语地走回了家,甚至忘了喝完瓶子里剩下的汽水。

玲子姐姐有了男朋友。很快,他们的关系就公开化了,我们也就堂而皇之地见到了那个男人的真容。他看起来高高瘦瘦,白净斯文,架着一副金边眼镜,看到玲子姐姐的时候,镜片后面的目光闪闪发亮,充满了笑意,像春天满溢的井水一般,稍一撩动就波澜**漾。

我们经常会在夜晚的弄堂里碰到他送她回来,两个人慢吞吞地走着,悄悄地说着说不完的话,即便到了楼下,还要说无数遍“再见”,才会真的分手。但是像那一夜那样惊心动魄的事情,却没有再在弄堂里发生。我们想,那也许是因为他已经可以上门了。

我们亲眼看见在一个周末的上午,他拎了大包小包,走上了通往玲子姐姐家的楼梯。从那以后,他大概是得到了玲子姐姐爸爸的认可,开始频繁出入她家。这是很不容易的,要知道玲子姐姐的爸爸对未来女婿的要求可是出了名的高。他们夫妻俩三十几岁才得了这个宝贝女儿,而玲子姐姐的妈妈因为高龄产女,生产时大出血,身体倒了,没几年就去世了,从此以后他一个男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把玲子姐姐拉扯大,不晓得受了多少苦。如今,他只一心盼着玲子姐姐能嫁个好人家。从大人们的口中,以及街头巷尾的闲聊中,我们得知这个“毛脚女婿”是大学生,现在机关工作,他的爸爸是我们当地一家国营工厂的副厂长。不要说玲子姐姐,连我们都觉得这个男的条件不错,值得玲子姐姐好好把握。因此当我在周末去找玲子姐姐梳辫子、而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尽心尽力招待我、只忙着打扮自己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我“失去”了玲子姐姐这个好朋友,但是并没有感到伤心,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有了另一个好朋友——孙霞。

我们的结缘起自于期末的一次体育课,当时正逢仰卧起坐考试。体育老师让我们两两分组,其他女生都找了自己要好的女生,到最后,就剩下我们两个。我无奈地朝她笑笑,没有选择地跟她成了一组。她是我们整个年级个子最高的女生,足足比我高了一个头。因为个子高,被老师安排坐在最后一排,加上她和我一样性格内向,寡言少语,所以坐第一排的我竟从未注意过她,只知道我们班有个女生外号叫“长脚”。

但那时我们还未真正熟络。直到暑假快要过半的时候,有一天我去小店里帮妈妈买雪花膏——那时的雪花膏都是装在一个一尺来高的玻璃瓶里,要自己拿了类似于雅芳那样的雪花膏瓶去装的——我惊讶地发现她竟站在柜台前打酱油。

在我们互相表达了惊奇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她也住在这片小区,离我家只隔了四栋楼。我们彼此都有一种“相逢恨晚”的感觉,我当即掏出剩下的“跑腿费”,请她吃了一根赤豆棒冰。我们不顾炎热,站在小店屋檐下边吃边聊,我问她暑假作业做得怎么样了,她说已经都做完了。我说拿来给我抄抄。她说好的。

从那天起,她经常到我家来,我们一起看书、看电视,一起用水彩笔给塑料娃娃化妆。有时候我也会去她家,但是由于我不喜欢跑她家的四楼,也不怎么喜欢她家里弥散的中药味,所以还是她来我家比较多。她爸爸跟我妈妈一样,在机关里工作,她妈妈是体校的会计,他们都是那个年代的“天之骄子”大学生,可是他们的高学历却没有给他们带来生活上的“高”能力。她家永远给人一种杂乱无章、怎么打扫也打扫不干净的感觉:饭桌上被烫掉了一大块油漆,碗碟都是缺了口的,沙发的弹簧坏掉了,坐下去一边屁股高、一边屁股低,书桌上不常碰到的角落积着一层灰,卧室里随处散落着揉成团的衣服,厨房里的窗帘被油烟浸得往下滴着油……

后来她告诉我说,她妈妈是西安人,跟她爸爸是大学同学,结婚后来到这里过日子,却一直水土不服,身体不怎么好,没有那么多精力来打理生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关于她家庭的这点“缺憾”,让我这个没有爸爸的孩子,一下子从心理上得到了某种平衡。总之,我记得那天我破例买了五毛钱的娃娃雪糕请她吃,还掏心窝子地跟她谈了许多话,从那以后,我们变得更亲密了。

我有孙霞,而陆义阳有他的“大头”,女孩子和男孩子永远有各自的世界,我们玩我们的洋娃娃、明星粘纸和手工活,他们玩他们的扑克牌、弹弓和天牛。但是有时候,我们也会团结在一起,共同应对漫长的暑假带来的无聊和空虚。

最先是“大头”提议的。他长得又黑又瘦,却格外皮实,体育成绩遥遥领先于他的文化课成绩。他不算难看,正面看上去还挺正常的,但就是因为长年剃着极短的头发,露出一个像水瓢似的突兀的后脑勺,所以得了“大头”的外号。他是陆义阳最要好的朋友,好到文具、作业本、背心**、零花钱……什么都可以一起分享的程度。

“大头”说,他有个亲戚是“海里头人”(那时我们把沿海乡镇的居民统称为“海里头人”),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去玩。说是站在他家门口,可以看到大海。

这个提议让我们兴奋不已。虽说我们自小生长在拥有六七十公里长的海岸线的滨海小城,其实却从未真正见过大海。因为小城的地貌是由丘陵、平原和滩涂组成,也就是说,跟一般人对海滩“蓝天白云、椰林树影、水清沙幼”的印象不同,我们有的只是一大片连绵不绝的由粉细沙和沙质泥组成的黑色滩涂。

我们各自回去说服了自己的父母。在答应妈妈只能在外过一夜、且必须有大人陪同才能下海的要求后,我得到了许可。然后,在一个清晨,“大头”带领我们,到小城汽车站坐了一辆充满脚臭味的面包车,一路从柏油马路开上水泥街面,又转成拖拉机,开过颠簸的尘土飞扬的沙石路。在拖拉机震耳欲聋的马达声和绞肉机一般的震动中,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在一个村口下了车。从拖拉机上下来的时候,我的腿已经不属于我了,屁股痛得好像挨了一顿板子。

“大头”的亲戚,一对皮肤黝黑、牙齿却很白的渔民夫妇和他们如出一辙的五六岁的儿子接待了我们。我从口袋里掏出为小男孩准备的奶糖,却发现已经被捂成了半流质。好在他并不介意,用舌头舔着吃了。

他们家是一排砖木平房,顶上的黑瓦跟鱼鳞似的一溜一溜叠着,屋檐下装了铅皮管子承接雨水,汇集起来流到角落里的一口大缸里去,他们称之为“天落水”,用来烧水煮饭。院子里还有一口井,不过井水碱性太大,主要用来洗东西。一直要等到九Ο年代初,村子里才普遍用上自来水。平房正中间是客堂兼饭堂,两边是卧房,最旁边是杂货间,用抹了石灰的红砖围起来一个院子,墙头上晒着绿色的渔网,地上晒满银色的小鱼干,空气里飘散着浓重的鱼腥味。那是80年代末,村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平房和院子,很少看到两层楼以上的房子。

他们热情地给我们倒了凉开水,招待我们吃了午饭,大白米饭、水煮潮虾、清蒸咸鱼、紫菜蛋汤,简简单单的,味道却是格外鲜美。吃饱喝足,我们不顾正当午的毒日头,吵着非要去下海不可——从他们家当然是看不到大海的。却被男主人告知说,此时正是涨潮的时候,只能安排我们明天一早下海。

乡村生活看上去如此贫乏,没有电视机,没有橘子汽水,没有冰棍,却仍然充满了未知的魅力。即便是对我们这些生长在小城的孩子,也并不总是有机会近距离地接触大自然。因为在当时,农村和城镇虽然只有一两个小时的车程,却意味着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

晚些时候,当太阳快要落山,“大头”让小男孩领路,带着我们去了村后的池塘。小男孩只穿了一条短裤,赤膊光脚,脚步如飞地穿过狭窄的巷道和土梗。

太阳隐没在云层后面,火烧似的晚霞弥漫天际。池面上有风吹来,带着咸湿的气息,吹到脸上是粘腻的,好像留下了一层晶莹的盐粒。河岸边长满了芦苇,随风摆动,有水鸭子一类的水鸟在河面上滑翔,拨出无数个涟漪。那河水是深绿色的,到河中心更是深得成了黑色。

陆义阳和“大头”脱了衣服裤子,只穿了一条短裤,将岸边的一只旧轮胎用力掷向河面,“咚”的一声,轮胎半没入水中,又很快浮了上来。他们“扑通扑通”跳进水里,掀起很大的水花。水浪一层一层涌过来,打湿岸边我和孙霞**的小腿。

他们奋力朝旧轮胎游过去,抓住它的边缘,然后趴在上面,向我们招手:“来啊来啊!”我们直摆手,只敢撩起裤脚,将双脚浸没在凉爽的水中。我们都不会游泳,而且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那河水显得愈发深沉起来,河面下涌动起令人不安的联想。

倒是小男孩,直接脱了短裤,光着屁股就一头扎了进去,激起的浪花吓得我们“啊”地大叫了一声。他在水里像泥鳅一样游动。不过“大头”一直守护在他身边,不让他游得太远。

当深蓝色的天空闪烁起星星的时候,男孩子们爬上岸来,用衣裤草草擦了身子,和我们一起往回走。“大头”跟我们说,这条河里每年都会淹死人,因为下面有“水鬼”,专门喜欢拉住游泳的人的脚,把他拖到河底下。还说他以前真的看到过“水鬼”,个子矮小,像个侏儒,浑身长了很长的黑毛。他说得我和孙霞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陆义阳却在一边笑。我们这才意识到“大头”是故意吓唬我们的。

吃了晚饭,已是满天星斗。男孩子们在院子里打了井水冲澡,互相泼水、打水仗,朝对方踢拖鞋,还争着拉扯短裤、嘲弄对方的**,弄得整个院子都湿漉漉的。我和孙霞则躲在小房间里斯文地洗了澡、挞了痱子粉。

然后我们搬了竹椅,坐在院子里乘凉,聊天。每当我抬头的时候,看见浩淼无穷的夜空中,银河在缓缓移动,星星们闪烁着几百、几亿年前的光芒。而周围是漆黑的,一丝路灯光也无,只有蛙类和虫子在不知疲倦地鸣叫。我从未见过如此静谧、深沉的夜晚。

“你看,那是北斗七星。”陆义阳用蒲扇柄指给我们看。

“那是北极星!”“大头”指着天空叫道。

他们为了分辨大熊星座的脑袋和爪子而争论不休,争吵声像一颗颗小石子丢进如水一般静默、无底的夜里,很快就消失不见。

小男孩已经在他妈妈的怀里睡着了。我们也起身回到专门为我们腾出来的房间,在草席上并排躺下来,我和陆义阳睡中间,“大头”和孙霞分睡两侧。我们头朝向窗户的方向,方便在睡觉时仍能看到星空。

“那里真的是大熊星座的脑袋。”陆义阳指着窗外悄悄对我说道。“大头”没有表示抗议,他已经睡着了。

“你知道吗?”在讲完大熊星座以后,陆义阳忽然说道,“我四岁的时候,爷爷去世了,我很伤心,奶奶就抱了我到院子里,指着天上的星星说,看,爷爷在那里。可惜没多久她也去世了。我想,她大概也变成星星了吧。”

我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那都是骗人的!”

陆义阳没有再说话,不一会儿,我听见了他轻轻的鼾声。而我却盯着那夜空里璀璨的星星出神,心想如果爸爸就在那儿,在我头顶上的星空中,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