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指尖光

“我的姑娘,成为蒋舒窈的这些年,辛苦了。”

苏意累瘫在老板椅上,秘书打内线电话告诉她,楚桐已经收拾完所有的东西离开了,只留下一份辞呈。

苏意快速地批复了同意。真的被楚桐的背叛恶心,苏意怎么也想不到,楚桐在明知她心结的情况下,作为她最好朋友,会帮着蒋晟,让她重温噩梦。

所以她恶劣地想让那样不堪的楚桐,去直面她的心上人。但,就算是还楚桐人情好了。楚桐知道得足够多,多到随便说一条出来,就可以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但是楚桐都保密了,她的身份也好,她和赵禹缙的关系也好。

苏意骤然不知如何去分析面前的一切,其实她本来都想好了的,众神归位,她成为她自己前,想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要为楚桐的感情推波助澜。

现在想想,罢了,没必要了。

办公室的门悄悄打开一条缝,褚玉拎着喷香的炸鸡盒子高调地走了进来。

“小姐姐,要不要一起来吃个下午茶啊?”褚玉召唤她。

苏意抛弃形象,大大咧咧地伸展了个手臂走到她面前,一次性手套也不戴,直接上手抓起鸡腿往嘴里送,边吃边说:“事先声明啊,我不是自己要吃的,是你**我的。”

褚玉嫌弃地戳了戳苏意的脑门:“放心吧,我是不会在赵医生面前卖掉你的!”

这阵子,苏意和赵禹缙都没有见过面,但有褚玉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收买的间谍在,赵医生对苏意生活习惯的干涉程度更甚从前。

两个人好像默默达成共识,都不停地在做些事情,向对方表达心意。虽然很多疙瘩还未解开,但好像已经进入了重塑安全感的过程。

褚玉虽然没有去细究最近发生的事情,但她毕竟是个讲故事的人,对周围的观察很敏锐。来看苏意,也存了几分安慰她的心思。

“我跟你说,最近我看了很多史书,得出了个结论。”

苏意把整个鸡腿都撒满了辣椒粉,问她:“什么结论?”

褚玉故作老成:“这个历来啊,上位者都是高处不胜寒的,身边什么人都有,你这个也不算是特例了。”

没想到第一安慰她的会是褚玉。

苏意会心一笑,和褚玉说闲话:“其实呢,我只是有些感慨。一直以来,我以为对我不好的人,其实真正关心我,我以为对我掏心掏肺的人,偏偏妒忌我。”

褚玉活动活动脖子,跟着她感慨:“大概,这就是我们这些仙女的烦恼吧。”

“扑哧!”

两个人因为这句很不要脸的话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趁着苏意扫食鸡腿的时候,褚玉噼里啪啦点着键盘,苏意眼尖,一下子便看到了聊天对象。

对上她质询的目光,褚玉坦白:“好的吧,鸡腿是赵医生托付我买来安慰你的,并且赵医生委托我,悄悄把他的女朋友带去和他共进晚餐。”

“哟,历来事不关己不闻不问的褚小姐,这是收了什么好处,成了这么合格的助攻。”

褚玉窃窃笑着,招了招苏意让她凑近。

下一秒,一墙之隔的秘书室,安琦听到了自家老板夸张的笑声。

褚玉的手机屏幕上,幼年时的傅和琛穿着花裙子,短短的头发夹满了满天星发卡,分外“妖娆”。

褚玉总结陈词:“你家赵医生在重色轻友这件事情上,做到了极致。”

到达晚餐的地点,苏意觉得自己还是年轻了,居然相信褚玉说的简单便饭,就真的是简单便饭。

当她扎着高马尾露着大脑门,素面朝天T恤牛仔地出现在赵禹缙父母面前时,秦素认了好久才认出是她。

苏意蒙了,用口型问褚玉:说好的四人世界呢?

褚玉摊手表示无辜,她发誓她也是才知道,居然成了两个家庭的聚会。

赵禹缙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今天这架势,是他打算把她正式介绍给他的家人。

知道了很多以后,秦素对苏意这个姑娘的心情有些复杂,一面觉得,她伤害了自己的儿子很多次,对她有些心疼不起来;但另一面,又在尝试理解她,总觉得这个姑娘身上看起来故事很多,但是眼眸澄明干净,不是不好的人。

热闹的草坪上,室外烧烤架早已支好,忙活着的赵禹缙看到苏意,放下手里的东西大步迎了上来。

苏意觉得,有一阵子不见,这个男人好像更帅了。

见她发呆,他弹了弹她光亮的脑门:“吓到了?”

苏意娇嗔地瞪他:“别闹,你妈妈看着这边呢。”

赵禹缙凑到她耳边,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哦……原来是害羞了。”

千万不要把女朋友惹到恼羞成怒,这是赵禹缙被苏意孩子气地踩了一脚后得出的结论。但他很快又笑了起来,还是这样的女朋友可爱一点。

傅和琛最近追褚玉追得很上心,在褚玉发现自己被他一并套路了之后,褚玉呛口小辣椒一般,狂怼了他半个钟头,却只见科室万人迷傅医生全程都在点头说“是是是”。

苏意见他吃瘪,心情更好了,打心里觉得,这种她第一次经历的家庭聚会场合太过美妙。

全场最开心的,要数傅予祯。小孩子本就是喜欢热闹的,尤其最近小朋友明显感觉到父亲对自己的重视。

看到喜欢的牙疼阿姨也在,他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就跑了过来,举起自家小叔刚给自己烤好的热狗,向苏意献殷勤。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赵禹缙幼稚地挡了一挡。

赵禹缙端着一盘子烤熟的食物递给苏意:“吃这个。”

小朋友被自己干爹的操作惊呆了,一起惊呆的还有苏意。苏意许多话在嘴边滚来滚去,最终道:“快三十了,稳重一点。”

与家人的聚会总是令人放松又惬意的。苏意和褚玉一人端着满满一碟子烤肉,看着草地上三大一小四个男人在闹,顿时觉得,这感觉忒不真实了点。

褚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男人的快乐,果然很简单。”

苏意笑着,余光看见秦素正朝自己走来,随即把东西一并递给了褚玉,对她道:“要不,你去找个饮料,配着吃?”

支走了褚玉,秦素也刚好走到她近前。

苏意站起身,叫了声“阿姨”。

秦素的表情让苏意看不出对方对自己究竟算是个什么态度,可现在她和赵禹缙的关系,在这些长辈面前早就不是秘密,因此,她到底有些怯场。

算起来,她从小到大的时光里,唯一接触过的女性长辈,只有楚桐的母亲。前些日子翻了翻褚玉写的剧本,两个人还就婆媳关系有所探讨,但总归结论不是特别美好。

赵禹缙早就注意到自己母亲的动作,刚想上去解围,却被自己的亲爹拦下。

“你母亲还能为难她不成,如果你们确定要陪对方过一辈子,你总不能一直挡在她前面,不让她和我们接触吧?”

赵禹缙被迫坐在父亲身边,虽然同这边闲聊着,但时时刻刻都关注着那边的动静。

苏意内心忐忑了一会儿,想着反正很多事情大家都知道了,索性开诚布公。

她拿出晚辈的姿态,话很诚心:“我为之前误解赵叔叔,还有一系列任性的行为,向您表示抱歉。”

秦素没有想到苏意会那么坦诚,饶是她这个年纪,坦率面对自己的错误,有时候还会犹豫片刻。

秦素是个喜欢把丑话说在前面的人,但当了多年教师,她的高素质让她尽可能把话说得委婉:“对于蒋小姐来说,我们这种寻常的聚会,是不是挺陌生的?”

苏意察言观色,很快了然,诚恳地点了点头:“我从小到大,和爷爷出席的场合都是商业应酬,没有参加过这种温馨的家庭聚会。”

她的话令秦素有些意外,原本酝酿的台词有点接不上,干脆问了另一个问题:“你爷爷,知道你和小缙的事情吗?”

“他知道,”苏意深谙她接下来要问的,诚实道,“也反对过。”

秦素觉得自己当下的话是绝无偏见的。人生阅历长一点也就这点好,能看到很多年轻人暂时看不到的可能。

“其实,小缙和你,要维持这段感情,两个人都是非常辛苦的。你们这个时代,早就不时兴门当户对了,不过,门第的落差决定了两个人接触的环境与层次不同。”

长辈的话说得直接,苏意听完,脸上只是挂着浅浅的笑。秦素不知道苏意笑容后面藏着什么深意,但这个角度看起来,却让她有些后悔,是不是对一个看着乖巧的孩子,所言过分了些。

苏意双手交叉着,每个手指都在互相使劲儿,许久,她才低声说:“其实,到最后,可能是我高攀了。”

秦素再要说什么,苏意却起身朝她致歉:“抱歉,我接个电话。”

再后来,秦素坐在原地等了苏意十多分钟,但是她再没有回来过。

赵禹缙察觉不对,询问众人,但谁都说不清楚苏意去了哪里。不打招呼就不告而别,把长辈晾在原地这种行为着实有些不礼貌,即使他想帮苏意在自己父母面前说点什么,却不知该如何措辞。

半小时后,苏意的电话才迟迟打来。

听到她的声音,赵禹缙最初的感觉就是悬着的心放下了。

他问她:“你在哪里?”

苏意的声音带着少有的急色:“我在去机场的路上,爷爷好像出事了,我需要马上回去。对不起,麻烦替我向你母亲道个歉。这趟回去,我不确定要多久才能回来,有可能会要很久。”

赵禹缙的声音依旧温柔,反倒安慰起她:“不要急,先让自己冷静一点。回去之后,不管要面对什么,都不要惊慌,你是越慌乱就越容易出错的人。好好解决家里的事,这边有我。”

“好。”苏意憋着眼泪。

等她以为赵禹缙是忘了挂断电话的时候,她才听得他的声音继续传来:“苏意,不忙的时候,偶尔也给我打个电话。”

“嗯。”

她再忍不住,双手捂住脸,但眼泪还是从指缝里掉了出来。

此时内心的情绪用害怕二字完全不足以形容,明明前一刻她还在思考要怎么说服赵禹缙的母亲,下一秒却有人告诉她——“苏意,回来见爷爷最后一面吧。”

怎么可能呢?

这是苏意这一路上都在思量的问题。

她十三岁那年,第一次在陌生的国度见到老人。彼时老人健步如飞,走在前头身后随时跟着一众人,那气场很像童话绘本里的国王。

她小时候是害怕他的,觉得这个爷爷就像是只威武的老虎,锐利的目光看哪里,都像是在紧盯猎物。和他说话必须时刻警惕,因为他总是不怒自威,让人心生胆怯。

这样一个人,明明只要站在那里,气势就足以吓退所有的疾病吧?

怎么,偏偏还病倒了呢?

空姐把苏意从梦中叫醒的时候,顺带递给了她一张纸巾,她摸了摸脸,才发现整张脸都是眼泪。

纵然到达时已经是夜晚,她还是把墨镜戴了起来。

林郃来接的她。接到苏意,他向她传话:“蒋老先生状态稍微稳定了一些,但现在还在昏迷状态,老板的意思是,您可以先回庄园休整。”

苏意来得匆忙,随身只有一个装了证件的小包。她把墨镜摘下,从后视镜里,林郃明显能看到她的眼睛又红又肿。

“直接送我去医院。”

专为VIP服务的私人医院,最大的特点便是清静。

深夜的医院环境清幽,若非门口挂的牌子,只会让人误以为这是什么高级度假村。

苏意到达不对外开放的楼层,ICU门口,蒋魏承和楚叔都在。

楚叔先看到她,本想迎上来,但是刚迈步便止住了。苏意明白他的顾虑,独自一人走到了玻璃墙边。

透过病房的玻璃,苏意可以看到躺在病**昏迷不醒的老人。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取而代之的,是孱弱和苍白。

没少见他对自己发怒时面红耳赤的样子,那时候苏意还偷偷想,老人这样子多像以前大院里隔壁婶婶家贴的福禄寿星。

可现在……

想得越多,情绪就越丰富。她从不愿蒋家人看到她脆弱的样子,尤其是蒋魏承,可现在,当着他的面,她却一直哭,停都停不住。

楚叔最终还是看不下去了,递了手帕过来,轻轻拍了拍苏意的后背:“老先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苏意扭头质问蒋魏承:“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看他沉默,苏意拔高了音调:“你说话啊!我也是爷爷的孙女,你凭什么不告诉我!”

蒋魏承抬头看她一眼,她觉得好像有盆冷水从头浇下。

是了,她在今天以前,从来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蒋家的一分子,遑论承认这个爷爷。

老人病倒,苏意不知蒋魏承是否也受了打击,但是他口吻一贯冷漠:“有些事情需要你出面主持,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谈。”

“蒋魏承,很多时候我真的觉得你没有心。”

他的亲爷爷,全凭各种精密仪器吊着一口气,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还和蒋氏的生意有关。

蒋魏承不想同还没平静下来的苏意理论,口气越发淡漠:“苏意,你有心,那么如果早让你知道,你会放下颍川的一切回来吗?你现在面对的一切,都是既定事实,早或晚,都没有改变,你要做的,是在他倒下以后,护住他这一生打拼挣来的东西。”

这或许是最大的不同吧,十多年来,她都在学习成为一个合格的蒋氏继承人,旁的都能轻易学到,唯独血脉相承的东西学不来。蒋家的人最不放在眼里的东西,或许就是温情。

苏意因为无力,整个人蹲在地上。她给了自己三分钟,冷静下来后高昂起头:“说吧,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蒋魏承拿出身后的平板电脑递给她:“爷爷病危这件事,还未对外公布,但这个消息瞒不了很久,你需要提前准备董事会的一切。他立了遗嘱,内容只有他……才会公布。会有人仗着我们年轻,趁机发难,外界公认你是唯一继承人,所以,你要把所有有利条件都先握在手中。”

苏意接过平板电脑,一项项往下看。具体的事情蒋魏承早就布置好了,而她现在要扮演的,依旧是多年来一直在扮演的傀儡角色。

天快亮时,苏意走出医院。她不太想说话,于是给赵禹缙发了个信息报平安。他回得极快,明明按照时差,颍川现在是深夜。

苏意掏出包里的湿巾胡乱擦了擦脸,在林郃的护送下,踏入了蒋氏大厦。

在确定把握了大局之后,苏意和蒋魏承对外公布了老人的状况。报纸标题纯黑加粗放大,铺天盖地地报道一代商业巨鳄的一生,苏意除了兵来将挡,及时处理蓄意发难的人以外,还要面对各路媒体围追堵截,短短几天,整个人憔悴了一大圈。

她正忙时,林郃递电话给她,苏意接起来,那头老人说话有些费劲:“苏意啊,爷爷想见你。”

苏意回到医院,ICU病房的大窗子刚好有阳光投射进来。

她在护士的帮助下穿上厚厚的隔离服,见到老人时,他比前些天昏迷的时候要精神许多。

老人授意医生暂时拿下呼吸机,苏意刚在他身边坐下,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就握住了她的手。

老人说话有些费力,苏意凑得近了,才听清。

他说:“孩子,爷爷平生做的亏心事很少,到现在还放不下的,只有两件,一件是那孩子的死,还有一件就是让你顶替她,去过她的人生。”

苏意刚要开口,眼泪却滴溜溜滚下好多颗。

“怎么有你这种爷爷,生病了只告诉亲孙子,孙女就要瞒着。”

还是第一次听苏意用这种小姑娘的口吻埋怨,老人想笑,但觉得费劲。

“苏意啊,爷爷和你的赌约,不打算兑现了。你和魏承,没有缘分,就不强求。姓赵的小伙子,爷爷见过了,我孙女的眼光很好,你和他我也不再干涉。但是我不准备把苏意的身份还给你了,爷爷走了以后,你也继续以舒窈的身份生活吧。”

很长一句话,老人说得很慢,说完缓了很久,又继续道:“在商海沉浮,必然要面对利益之争,争抢多了,难免结怨。你是蒋舒窈,敢动你的人很少,但你若是苏意,要对付你,可太简单了。你和魏承不对付,但蒋家人,只要是向着自己家,家人之间总是互帮互助的。你就委屈委屈,继续当爷爷的孙女吧?”

苏意忍着哭意,忍得浑身发抖,一开口就是哭腔,她只好不停地点头。

老人抬起手,从来没有过地顺了顺孙女的头发。他知道,这就是一生的告别了。

收了手,如今慈眉善目的老人温声对她说:“孩子,回去吧,养好精神。”接下来一阵子,还有得累呢。

苏意站起身,顿了顿又坐下:“爷爷,我恨过您,为什么要剥夺我的人生、我的样貌,让我成为一个替代品。但是我不算有家的小孩儿,您给了我一个家。我其实,后来都是嘴犟而已,能当您的孙女,我是开心的。”

这算是解开老人的心结了,蒋成礼严肃了一辈子,临了眯眼笑了起来。

病房只剩下他自己的时候,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脑海中只剩下一句: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

清朗的天气持续了几天,这几天里,老人的身体好似有了好转,清醒的时间更多了。

若非有明确的诊断书,和像是老人陆陆续续交代后事的话,苏意几乎要觉得,他只是停下来休息休息,很快又会回到庄园,迎着晨光打五禽戏。

连续忙了许多天,苏意被楚婶勒令休息。足足睡饱了十个小时,她起床的时候,正是早上七点半,明朗的阳光在室内倾斜一地。

她刚坐起身,楚婶就走了进来:“林郃在楼下等了,半小时前,老先生走了。”

也许是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乍一听到这个消息,苏意没来得及给出什么反应,只是觉得自己浑浑噩噩的,听什么都不大真切。

气温乍暖,苏意令林郃把四面车窗都开得很大。楚婶给她拿的衣服,全黑的套装,脖子上白色丝绸系带在风中飞扬。

直到走进撤了仪器的ICU,白床单下,老人的容颜安详,仿佛只是熟睡。

苏意捂着嘴,不忍再看,原来和生命告别,是这么沉重的一件事。

自从老人住进ICU,蒋魏承就一直陪在医院熬着,整个人看起来满是倦色。平日里矜贵的人,现在脸上还残存着未剃的胡楂。

不知道他看似平静的表情下面,是不是已经被难过搅得天翻地覆,他比自己要惨一点,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亲人,离开了。

往日的龃龉在这一刻好像什么都算不上,苏意走到蒋魏承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

不想他反身给了她一个很短暂的拥抱,而后她听到他说了一声:“苏意,爷爷走了。”

不到五秒的拥抱,蒋魏承放开苏意的时候,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如今家中,只有楚叔楚婶还算长辈,两个人鞍前马后操持着殡葬的流程,苏意和蒋魏承藏着满心伤痛,却仍旧要在蒋氏斡旋。

老人入土那天,天气变得有些阴沉。五座墓碑齐整地排列在一起,一家人在另一个世界团圆了。

虽然身处异国,但葬礼还是按照故土的习俗,送老人入土为安后,每个人把手上的三根香插在地上。

轮到苏意的时候,插得稳稳的香突然倒下一根,在苏意食指和中指的中间,烙下一个水泡。

她揩了揩脸上的泪,对着风说道:“放心吧,我不会忘了您的。”

已经是花开的时节,蒋氏庄园里,植物构造出花花世界,但庄园的气氛很静。苏意站在露台上,发了疯地想念赵禹缙。

接起苏意电话的时候,赵禹缙刚刚写完教案。这么长一段时间,她寻着间隙给他发消息,而他更多的,是通过以前从不关注的八卦新闻了解她的状态。

她瘦了很多,赵禹缙想,在她回来之前,自己该学做几个汤,给她补一补。

“今天要公开宣读爷爷的部分遗嘱了。”

赵禹缙的声音总有让人安定下来的魔力,他问:“你还记不记得,大三那年,你备考经济法的事情?”

“嗯,大学唯一一门期末不给范围的考试,我整整背了一本书。”

他轻轻一笑:“我从来没见你被什么事情难倒,不要害怕,不管你是苏意还是蒋舒窈,你都做得到。”

苏意的声音柔柔的:“很想你,想见你。”

“我知道,我也是,我在家里等你。”

苏意收了线,把头发揉乱又理顺,精致的高跟鞋被她踩得很有气势,好似她真正成熟起来。

偌大的会议室中,坐满了股东。苏意第一次坐上首席,侧头看向蒋魏承的时候,他动了动嘴唇,苏意看得不算真切,但模糊觉得,他似乎说了“加油”两个字。

律师带着密封的文件走来,确定人齐以后,开始宣读遗嘱。

“本人蒋成礼,少年时远渡重洋,创业发家,建立起蒋氏企业,今身患重症,故立此遗嘱。此遗嘱完全是本人真实意愿,任何人不得提出异议。本人经深思熟虑,决定取消孙女蒋舒窈与养孙蒋魏承的婚约;本人手上,现有蒋氏股份百分之三十七点二,其中,百分之二十由孙女蒋舒窈继承,百分之十七点二,由养孙蒋魏承继承,蒋氏总裁一职,由蒋魏承接任……”

律师继续念着遗嘱,但在场众人都因为开头的解除婚约和后面的总裁任命炸开了锅,到律师宣读完遗嘱,有人打着蒋舒窈的旗号发难,提出质疑。

“由一个养孙担任总裁,是否不太妥当,毕竟从股份和亲疏来看,大小姐最应继承整个蒋氏。”

苏意像是个睥睨众生的女王,或许是服装和妆容加持,让她气场全开。

她像是看着跳梁小丑一般,看他们演戏,末了,手掌轻轻一拍桌子,冷冽道:“大家似乎都没有认真听遗嘱,我爷爷一开头就说了,‘任何人不得提出异议’。不过,既然有质疑的声音,那我就替大家解决疑惑。正好律师在这里,公证人员也在,那么,我宣布,我手上现有蒋氏百分之三十三点五的股份,赠予蒋魏承先生百分之二十三点五。好了,他如今是蒋氏最大股东,大家还有异议吗?”

到这个时候,心怀不轨的人才恍然大悟,自己这是被蒋氏祖孙三人戏耍了。关键时候,还是一家人拧成了一股绳。

剩下的遗嘱,在老人生前的办公室宣读。苏意没想到,老人把瑞希留给了她,算是替她找了一个光明正大的回到故乡的理由。

读完遗嘱,就好像一个人在世界上的最后一件事,也已经完成。苏意利用自己的剩余价值替蒋魏承稳住了大局,余下的所有,就要他自己一个人扛了。

两人做完所有交接,苏意以茶代酒,在他面前扬了扬:“算我敬你吧,就当是祝贺我,完璧归赵了。剩下百分之十的股份,我往后陆陆续续转给你,一口气全转,怕引起怀疑。”

蒋魏承抿了口茶,拒绝了她:“不必了,那是爷爷给你的嫁妆,你收着吧。家中关于你的一切都不会改变,你想回来,也不用告诉我。”

不大适应这种像是家人一般的对话,但苏意还是笑着点了点头,应得干脆:“好,毕竟我还是蒋舒窈。”

蒋魏承破天荒地关心了她一下:“什么时候走?”

“周三。”

那就是三天后,他微微颔首:“到时候让司机送你。”

苏意本打算回房间,上楼的时候,步子转了弯,走向了楚叔和楚婶的卧间。

楚叔开门的时候,屋子里有些乱,两人正在收拾行李。如果不是因为爷爷突然病重,楚叔和楚婶只怕早就要辞行了。

老人在遗嘱里,也对两个人做了安置。他以楚叔的名义,在他们的老家买了块地,盖了一栋小洋楼,算是楚叔楚婶服务蒋家多年的养老金。

这老人家,在辞世以后,才让人看见他心中的温暖。

“楚桐,没再和你们联系吗?”

这是多日来,他们和苏意之间一直回避的话题。自从楚桐辞职以后,就切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楚叔楚婶对苏意的态度一如往昔,但这样的表象下,其实隔着一层愧疚和小心。

楚婶搂了搂苏意:“孩子,是我们没教好她,对不起你。”

苏意反手握住楚婶,像是小女儿依偎母亲一样靠着她:“其实,我最怕伤你们的心了。这么多年,给我最多家人关怀的,就是你们。其实,我也能理解楚桐,谁都会犯错,我不记仇,你们也别怪她了。”

苏意也是最近才反应过来,这个世界上,爱自己的人,是走一个就少一个的,所有的情分,只要真心实意,就应该被珍惜。

“如果可以的话,常联系,别因为爷爷离开了,咱们的缘分就断了。”

楚婶感性得多,抱着苏意已经是泪满衣襟。

哪怕珍重的话说得足够多了,但是苏意知道,因为老人才凝聚起来的这些人,到底是要散了。

楚叔楚婶比苏意早两天走,他们离开庄园的时候,大家都约定好了,不必送。但苏意还是站在露台上看了很久,车子开走后,她抱住了自己的手臂,觉得,这偌大的屋子,好像又冷清了许多。

赵禹缙下班的时候,候诊区坐了位一看便见多识广的老绅士。

他刚要询问是否需要就诊,老人便问向他:“是赵禹缙先生吧?”

赵禹缙的办公室里,老人自我介绍:“我姓楚,窈窈,啊,我是说苏意,平常都叫我楚叔。我以前是苏意爷爷的管家,受他所托,今天来给你讲一个故事。”

赵禹缙给楚叔倒了杯茶,细细聆听。

“蒋舒窈,是老先生亲孙女的名字。十多年前,窈窈的父母在车祸中丧生,窈窈因此患上了抑郁症。回颍川旅行了一圈后,给老先生留下了苏意的资料与信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时候,蒋氏因为窈窈父母的丧生,产生了动**,窈窈去世以后,老先生膝下就只有魏承一人。魏承虽然是蒋氏血脉,但一直以养子的名义生活在蒋家,如果老人选定他做继承人,很难名正言顺。

“所以,我们回国,找到了苏意,并把她接回蒋氏庄园,让她顶替窈窈,成为蒋家的孙女。”

赵禹缙不太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脑中灵光一闪,他问:“所以,你们让她整容了?”

“苏意和窈窈长得确实有些像,但是要瞒着大家,这肯定是不够的。于是便让她称病几年,不对外露面,其实是在私人医院接受整形,并且模仿窈窈的一切。”

心爱的姑娘受过这样的苦,赵禹缙觉得很愤怒,也很心疼。

说起这件事,楚叔亦唏嘘得很,他犹记得,苏意不甘成为替身的时候,在夜里歇斯底里地尖叫。

最后是他们所有人一起磨平了她的棱角,让她接受这个现实。

“苏意后来接受了自己的身份,起初,老先生是打算让她在台前为魏承运筹的,不过苏意这丫头,学什么都很用功,后来老人也就真正重视起了她。

“她高三那年,不管不顾地回来。恰巧有人在查她的身份,老先生也就把她藏到了国内。而后她认识了你,并和你相爱。

“苏意前前后后,查她生母的死因两次,第一次的结果不实,所以对你和你家人产生怨恨。她用自己的身份刚和你领完证,一直关注苏意情况的老先生就得到了消息。所以我们立马把她强制带了回去。

“苏意因为你,和老人打了两个赌。一个赌约五年,她赢了,所以回到了颍川。另一个赌,是没有结果了。告诉你这些,是老先生的意思,我们发现你查过苏意,既然你和她牵扯这么深,老先生觉得,蒋氏家族的密辛,你有知道的资格,不过,为了保护苏意,希望你能保守秘密。”

楚叔走后很久,赵禹缙还在消化这个苏意一直以来的难言之隐。

他难以想象她是背负着这样的秘密,一直努力地跑回自己身边。

而他,对她说过很多很过分的话,几次三番想把她推出自己的世界,心生过很多退意,不理解过她很多次。

甚至在她问他会不会丢下她的时候,放开过她的手。

被生父放弃过一次,所以更害怕被丢下吧?

“赵禹缙,你是浑蛋。”

蒋氏庄园的人,被蒋魏承陆陆续续遣散很多。

到了苏意离开的时候,蒋魏承居然送她到了家门口,这让她十分意外。

怀着余生见面次数掐指就能数过来的心态,苏意像拥抱家人一般地拥抱了他一下。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有一次被关在了杂货间,我知道背我出来的人是你。我想过打心底里把你当哥哥的,不过我也知道,其实你很讨厌我是舒窈的替身。所以和你相看两厌这么多年。蒋魏承,别把自己的心冻得太硬了,人之所以有体温,是因为,人是需要温度的。”

蒋魏承替她拿掉了被风带到她发端的叶子,语调一如往常:“回去吧,苏意。”

又是长途跋涉的飞行,回到颍川的时候,苏意发了疯思念的人,站在接机口最显眼的位置。

她连行李都不顾了,直直冲上去,是跳着被他抱起来的。

在机场不好太高调,到了赵禹缙的车里,苏意刚要开口,所有的话都被他绵长的吻堵在嘴里。

“苏意,我是个浑蛋。”

他抵着苏意的额头,自我批评。

苏意笑得像阳春三月的太阳:“说什么胡话呢,世界上哪有这么帅气的浑蛋啊?”

“我误解了你很多,伤过你很多次的心。”

苏意捏了捏他的脸:“那我还在领证第二天就下落不明了呢,这种行为,我以为,十分渣。”

赵禹缙像是呵护珍宝一般紧紧抱着她,口吻心疼:“我的姑娘,成为蒋舒窈的这些年,辛苦了。”

苏意从他怀中探了个头:“你都知道了?”

“楚叔来找过我,按照爷爷交代的,都告诉我了。”

提起爷爷,苏意心中依旧难过:“这老头,悄悄做了这么多骗人眼泪的事情。他其实是个好爷爷,对我严厉,但把我养得很好,还教我为人之道。”

“以后有机会的话,我陪你回去看他。”赵禹缙在承诺她未来。

赵禹缙开车的一路上,苏意就这么一脸花痴地望着他。等红灯的间隙,他抓起她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吻了吻,她霎时觉得,这个男人温柔缱绻起来,根本没她什么事。

“带你去个地方。”

他朝她眨眨眼,使出一招美男计。

车子停稳在小巷,苏意环顾四周,竟是他家路口,两个人最初相遇的地方。

小玻璃罐子在苏意眼前晃了晃,苏意一眼就认出,里面装着的,是重逢那天,他拔走的那颗牙。

赵禹缙把白白的牙齿握在手里,问她:“习俗说,牙齿掉了,要丢在屋顶上对吗?”

苏意笑着接他的话:“我不够高,你能不能,代劳一下?”

洁白的牙齿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最终落在屋顶。

赵禹缙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两个红本本,问苏意:“这段被迫中断了几年的婚姻,你要不要和我继续走下去?”

苏意眼睛晶亮,头点得像是啄木鸟:“不胜荣幸。”

两个人十指交扣往前走,走到一半,苏意停下脚步,十分严肃地蹙了眉:“我想起来,我答应了爷爷,要以蒋舒窈的身份过完这一生。”

真•气氛杀手•苏意。

赵禹缙哭笑不得:“反正不管你叫什么,都是我的妻子,我做了记号的。”

“什么记号?”

他手指点了点她的腮帮子:“拔掉的那颗牙齿。”

突然感觉牙龈有些痛的苏意作势要去咬他,两个人打闹完,苏意这才看清面前的大门,是赵禹缙父母家。

苏意回握住他的手:“赵禹缙,这漫长也短暂的一生,我们一起,好好走完。

“还有,我爱你。”

赵禹缙拍了拍她的头顶:“要给你男人表现的机会。该我先说的,苏意,我爱你。”

一吻轻轻落在眉心,树梢鸟鸣,风中花语,一切都温柔得刚刚好。

在原地等待的人和努力奔赴的人,这一生,都不会再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