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御前争死

宣王将甘棠挡在身后,强撑着王爷的气势问道:“冯公公不在保和殿伺候,带人跟踪起本王来了?”

“回宣王爷的话,奴婢是来传旨的。”冯宇先是深施一礼,然后挺起胸膛,中气十足道:“上谕!”

宣王等人忙下阶拜领。

“上谕:着宣王、甘棠于乾清宫东暖阁待诏,其余人等,一应发浣衣局处置。”

“孙儿臣(奴婢甘棠)遵旨。”宣王艰难吐出这几个字,就向旁边一歪,甘棠赶紧伸手扶住。

“奴婢领旨谢恩。”井仪和秋露叩拜谢恩后,又对宣王二人拜道:“今后,奴婢们不能再侍奉王爷身边,还请王爷保重贵体。”

冯宇将宣王和甘棠领到东暖阁梢间内,甘棠扶着宣王坐下,冯宇立在一边叫宫人奉茶。

“甘棠姑姑……玄思不后悔,只是今日,怕终是辜负了父王所托。咳咳。”宣王一时情绪激动,才好了几日的咳疾竟有复发之兆。

甘棠轻抚宣王的后背,端起茶盏给宣王喝了几口,安慰道:“佛曰: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王爷仁心善行,必有善果。”只要虎符不失,宣王必还有一线生机。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安玉琳来到梢间,说皇上召见。此时,安玉琳已经安排好小李子带人在殿外候旨了,连殿中准备的毒酒都事先换了假死药。

宣王和甘棠来到东暖阁明间,皇帝坐在御案后,手里把玩着一个嵌有海棠花装饰的蜡丸。二人向皇帝行礼,皇帝也并不叫起。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宣王开口请罪:“孙儿臣一时情急,冒入乾清宫。此事与他人无干,请皇爷爷治孙儿臣之罪。”

“无诏夜闯乾清宫,该当何罪?甘棠,你来说。”

“请陛下打开蜡丸,再治我等之罪。”甘棠见到宣王时,便知行止可能是皇帝的人。如今看到皇帝手中,她交给行止代为保管的蜡丸,却不免有些庆幸。因为最要命的东西,她并没有交给行止。

皇帝黑沉沉的目光扫过甘棠,捏开了手中的蜡丸。他抚平纸条一观,讶异道:“小杖则受,大杖则走?”

甘棠道:“正是。王爷仁孝,却也执拗。甘棠恐王爷进退有失,便将蜡丸放在行止处,叫他转呈王爷。”

宣王悚然一惊,行止是随他父王就藩的那一批王府旧人,没想到,却是皇爷爷埋的钉子。想到此,却听甘棠又道:“奴婢所求,宣王平安而已。”

皇帝将手中的纸条扔到桌上,怒极反笑:“朕成全你。冯宇!”

冯宇听见皇帝召唤,赶忙进来。

皇帝道:“甘棠其人,蛇蝎之心、豺狼秉性,偏能狐媚惑主、离间朕之血脉骨肉。是可忍,孰不可忍!赐其鸩酒。”

冯宇将鸩酒取来,托着碧玉酒壶并一对酒盏,走到甘棠面前。

“皇爷爷!”宣王叩首道:“皇爷爷,自古以来,人主有过,动辄归咎女子,实非大丈夫所为!孙儿臣罪犯欺君,请皇爷爷治孙儿臣之罪。甘棠何辜?!”

甘棠站起身来,取过一盏酒,粲然一笑,对宣王道:“吾生一十九年,享锦衣玉食,受知遇之恩,展心中抱负,何其幸哉!今惟一死,以报君恩。”

甘棠将酒盏举起,又道:“玉盏盛来琥珀光,酒虽非好酒,但凭聊表心意。祝尔愿尔贵,仍且寿命长。”

甘棠话音未落,手中酒盏就被宣王打落在地。宣王双目赤红,如困兽犹斗,前行几步,复又跪倒在地,朗声道:“孙儿臣有肺腑之言,今恐无他日,只有犯颜直谏!

嘉和二十四年,甘棠犹在襁褓就被托付于父王,甘将军携妻带子赴边关抗击匈奴。匈奴叩关,甘将军粮草不济,玉关城危在旦夕。其子甘旭,时年不过九岁,混入乞丐之中,离城往搬救兵。业城守备官秦游,私吞粮草,又迁延救援时日。玉关城破,生灵涂炭,甘将军夫妇殉城。然,上以秦游驱逐匈奴有功,不治其罪,反奖升拔擢。此乃为君不正,赏罚不明。”

啪,哗啦。冯宇抖如筛糠,托盘落地,酒器都摔了个粉碎。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冯宇不住地磕头,地砖上渐有了血迹。

“聒噪!”皇帝一把扫落御案上的奏折、茶盏,咬紧牙关,对宣王道:“说!你,继续说。”

“嘉和三十年,天下大旱。皇爷爷圣明烛照,减免各省税收。然次年春,御驾下江南俯察民情,沿途劳民伤财,所费国帑不下数百万两。此乃为君不仁,不恤黎民。”

“咳咳咳,咳咳咳。”皇帝剧烈咳嗽一阵,从袖中抻出锦帕掩口。少顷,视之,锦帕上竟有咳出的鲜血。

“皇爷爷!”宣王刚欲上前,皇帝便抬手止住他。

皇帝将帕子折叠,又拭了拭嘴角,复将帕子揣回袖中,平静道:“你的话,还没说完。”

“皇爷爷,孙儿臣……孙儿臣说完了,孙儿臣欺君罔上,请治孙儿臣死罪。”宣王伏地道。

“朕命你说,说下去。否则,不只是你二人,宣王府上下及藩地辅臣,一并论罪。”

“孙儿臣……,孙儿臣不知先太子所行何事,甫一定罪,先太子便自尽而亡。先太子居储位二十余年,一朝丧命,便有圣谕召藩王进京。先太子逝去不过百日,皇爷爷便召皇子、皇亲并群臣议储。此乃,此乃为君不慈,有违人伦。

孙儿臣心中如有垒块,久矣。孙儿臣本不欲妄议君父,然甘棠年不过二十,入京才有几日?干犯何罪,以致极刑?今孙儿臣甘赴黄泉,惟愿皇爷爷纳谏,以仁义治天下。果如所愿,想必亦能宽宥甘棠之过。”

皇帝紧紧抓着御案边缘,喊道:“冯宇!”

“奴婢在。”冯宇赶紧应声,几乎喊破了音。

皇帝脸色铁青地吩咐道:“冯宇,你去,咳咳咳,叫人,叫人把他们两个关在昭仁殿。”

“奴婢遵旨。”

这一晚,乾清宫灯火通明,一夜未熄。

“玄思,这一向,是姑姑小看你了。若不是姑姑一心想叫你回封地,也不会惹怒陛下,设下今天的危局。”甘棠抚着玄思靠在她膝上的头,叹道。

“姑姑,我实幸有此机会能向皇爷爷谏言。若能利社稷于万一,余九死而无悔。只是我之所言,恐怕不足以让皇爷爷放过姑姑。”玄思本就身体消瘦,如今一皱眉,更添愁雾缠身的单薄之感。

“陛下富有四海,予取予夺,百姓生死已经不是他所关心的了。如今陛下年事已高,愈发独断专行,今日之事会有怎样的结果,实在难说。”

“可……”宣王还欲再言。

甘棠打断道:“玄思,去睡一会儿,明日还不知会是怎样情形呢。”

“甘棠姑姑会怕吗?”宣王担忧地看向甘棠。

“去睡罢……”甘棠摸摸玄思的头,推他起来去内室休息。

玄思今日表现,实在大出甘棠预料。这个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成长为了一个真正的王,以后也许会成为一位优秀的储君,甚至是成为一位心怀天下的圣明君主,这都要看当今皇帝的决断了。

今日皇帝未将她二人下狱,虽气急攻心,还能让玄思将谏言说完,说明他还是有意看玄思的资质、秉性。只是,甘棠细细想来,玄思所言处处踩到皇帝的痛处,难保皇帝不会恼羞成怒,不顾一切痛下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