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海的秘密

暑假很快就到了。七月份的罗马不仅迎来了大量的游客,也迎来了十几年的最高温。这天,保罗约乔安去海边。

乔安坐上保罗的车,这是一辆上了年纪的红色菲亚特。保罗开了几次,车子纹丝不动,他略显尴尬地转头望向乔安:“抱歉,老毛病了!”乔安微微地笑着回答道:“同你一样,是个老人了!”她故意加重了“老”字。保罗今年刚好五十岁,是到了中国人眼中“不惑”的年纪。保罗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你真是个妖精!”而后吻了乔安。乔安现在已经习惯了保罗吻她,就像习惯了每天起来要刷牙洗脸一样。

两个人在罗马街头待了足足二十多分钟后,车终于开动,汗水湿透了衣裳。乔安穿的是薄纱连衣裙,一出汗,裙子便湿漉漉地贴在她白皙的皮肤上,透过纱,还能看到里面的黑色内衣。保罗显然是被这样的乔安所吸引,呆呆地忘了许久。

“走呀!”乔安的话突然惊醒了梦中的保罗,他显然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故做咳嗽,乔安也不揭穿。果然是辆老车,即使是平坦的路,也开得颠颠簸簸,保罗自嘲就算是做了一次免费的massage。车子开了许久,快接近海边的时候,两旁的树多了起来,和树一同多起来的还有站街的女人,她们正搔首弄姿地摆弄着裙子。“保罗,这些女人从哪里来?”乔安问。“大多从非洲,不顾危险偷渡过来谋得一口饭吃!”保罗对这一切见怪不怪。

乔安把头转向窗外,看着那些女人,想起之前看过的一部电影:一个东北女人为了实现梦想,只身前去巴黎,因为听说那里做保姆能赚到不少钱,后来却沦为了站街女郎。为了自己的第一桶创业资金,她默默地忍了下来。可当丈夫知道这一切后,对她百般厌弃,并且一手毁了她辛苦创办的店铺。

“乔安,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

“这些女人当中还有不少是变性人””

“是吗?”

“是的。我从不和你说假话。”

此时,开在红色菲亚特前面的法拉利停了下来,一个高挑的女人带着几分得意的神情,走进了车里。

车子到了海边,保罗很快脱下衣服,只剩下一条短裤。乔安换上了刚买的比基尼,莲叶般的绿色,如刚露出头尚未开放的花苞。

“你真美,乔安。”

“谢谢你,保罗。”

保罗去租了一顶遮阳伞,又很贴心地在沙滩上铺好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大毛毯,铺在柔软的沙子上,让乔安躺下,自己则坐在一旁。乔安也不忌讳,任由年轻的肌肤**在比她大许多的保罗面前。乔安拿起kindle,看起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故事中的亨伯特喜欢喊洛丽塔“小妖精”,乔安总觉得保罗喊她“小妖精”的时候是把她当成了十二岁的洛丽塔。暖暖的阳光照在脸上,海风微微地吹着,乔安乌黑的秀发散落在肩膀上。

“乔安,你像彼得拉克[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诗人、学者,以十四行诗著称于世,与但丁、薄伽丘齐名。]笔下的劳拉[史载,彼特拉克23岁(1327年)在教堂演出上见到了一个19岁的美丽女子劳拉。可是劳拉已婚,丈夫是个家世煊赫的贵族。彼特拉克自此陷入了一种无望的暗恋,开启了长达二十余年的追求。在世界文学史上,他留下了366首献给劳拉的十四行诗,20年间,几乎每20天就写一首,最后合编成书,就是举世闻名的爱情绝唱《歌集》。

]。但我不是彼得拉克,我拥有你。”

保罗把手放在了乔安的腿上,从大腿顺着足尖摸去。乔安明显吃了一惊,紧张地坐了起来。“保罗,你这是在干什么?”

“乔安,相信我,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你只需要躺下,好吗?”

望着保罗眼中一汪清澈的海洋,乔安又慢慢地躺下,舒展开自己的双腿。保罗再次用手轻轻抚摸乔安的腿,一言不发,像是在抚摸一件作品。乔安突然觉得米开朗琪罗在雕刻完《大卫》的时候,也定是这样专注的神情。“乔安,你就像一个洋娃娃,你的皮肤那么好。”当他忍不住想俯身亲吻的时候,乔安坐了起来:“保罗,你不是说要带我去海里吗?我们现在就去。”

保罗笑了:“你会游泳吗?”

“不会。”

“那你拉着我的手。”

“好。”

乔安起身,保罗绅士地伸出了右手。保罗的手掌很宽大,乔安握紧了他的手,慢慢地走向了海里。海浪轻轻地拍打着保罗和乔安的脚。海水没过了保罗和乔安的膝盖。

“保罗,能不走了吗?”

“乔安,不要怕,有我。”

“可我不会游泳。”

“乔安,把你交给我,相信我。”

海水没过了保罗和乔安的大腿。海水没过了保罗和乔安的胸。乔安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在海水的浮力下无法站稳。一个浪迎面打来,白色浪花由远及近。乔安突然有种想要撒开保罗手的冲动,她想一头栽进这海水里,成为《海的女儿》中的小人鱼公主,化成漫天的泡沫。乔安的脚离了地,整个人慢悠悠地浮了起来,又沉了下去,海水灌入了口中,她被狠狠地呛了一口。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又是那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海的女儿》开篇文字。]

乔安把头埋在了海水里,蓝色而又清澈的地中海气息渗透进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乔安!乔安!”保罗的手从未放开过,此刻另一只手搂住了乔安的腰。

乔安猛地抬起头,大口喘气。湿漉漉的头发耷拉在她的两颊,刚好遮住了她过于饱满的苹果肌。阳光有些刺眼,乔安忍不住眯起眼睛,细细的缝中,她看到了焦急万分的保罗。

“乔安,你刚刚是疯了吗?”

“我没疯,保罗。”

“你真是吓坏我了。”保罗一把将乔安搂入怀中,吻了下去。可保罗的鼻梁太高,鼻子太挺,戳着了乔安的鼻尖。于是保罗把脸凑到一侧,吻到了乔安带着咸味的嘴唇。海浪又一次打过来,可这次,乔安没有看到白色的浪花,她只记住了面前这个男人心疼她的脸。

保罗抱着乔安走上金色的沙滩,将她轻轻地放在毯子上,细心地撑起方才收起了的遮阳伞。乔安一边用干毛巾擦拭着头发,一边望向保罗。

“谢谢你保罗,刚才救我一命。”

“是我拉你入的海,若不救你,我岂不成了杀人犯?”

“保罗,我想再踏海一次。”

“好。你若愿意,我奉陪到底。”

乔安从毯子上站了起来,阳光照在她的身上,颗颗海水泛出金色的光芒。她的皮肤光洁剔透,美丽的面庞上不经意间流出了淡淡的忧伤。她望向远处的蓝天与白云,望着平静而微有碧波的海面,眼神变得迷离起来。

五岁的那一年,父亲乔锦林带着她去了云南大理。适逢六月,大理的气候温暖而又潮湿,湛蓝的天空中飘着一朵朵硕大的白云。似乎是因为海拔高,太阳的光也显得格外俏皮,照在身上,如同跳跃的音符一样。

乔锦林骑着单车,把乔安放在车前的横杠上。车的两旁是大理的洱海,湖水如同天空一样。当地的孩子纵身一跃,一头扎进水中,在水底下憋气,不见人影。倏忽又蹿了出来,甩甩头发,嘴里咕噜咕噜冒着气儿。更大一点的孩子喜欢连人带着自行车飞入水中,洱海的一汪清潭被溅起朵朵水花,如同他们脸上天真无邪的笑容。累了,他们就躺在地上,黝黑的皮肤因为沾了水,在阳光底下发出金灿灿的光。

“安儿,你想下水吗?”乔锦林将自行车停在路边,把乔安抱下,问道。

“可我怕水。”

“安儿不怕,爸爸拉着你的手,我们在洱海里走一走,好吗?”

“好。”小乔安怯怯地答道。

“乔安,你像波提切利画下的维纳斯,美丽又纯洁。”保罗把手伸向乔安,发出由衷的赞美,“但我更想称呼你为‘海边的洛丽塔’。”

“你叫我什么?”乔安被保罗拉回了现实,却没有听清他说的话。

“海边的洛丽塔。”保罗重复了一遍。乔安微微皱起了眉头:“保罗,我不喜欢你这么叫我。”

“为什么?”

“我已整整十八岁。洛丽塔[俄裔美国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创作的长篇小说《洛丽塔》中的主人公。该作绝大部分篇幅是死囚亨伯特的自白,叙述了他与未成年继女洛丽塔的恋爱故事。]尚未成年。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她不可以。况且,她同亨伯特是父女间的**关系,虽然亨伯特是她的继父。可我和你不是,不是的。”乔安越说越激动,似乎想极力证明她和保罗在一起的合法性,可不曾有人说过他们在一起不合适的话。在这里,没有人会这么觉得。

保罗抱抱乔安:“我懂,安。我们回去吧。”乔安走在左边,保罗走在右边,就好像那一年,乔安走在左边,乔锦林走在右边一样。

天色渐暗,收拾好行囊后,保罗载着乔安回家。这是乔安第一次到保罗的家。保罗的家在罗马郊区,环境甚好。客厅整洁干净,墙上挂着一些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画,桌上零零落落地散落着保罗的手稿。“坐会吧!”乔安刚坐到沙发上,不知从哪跳出来一只猫,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看。

“她叫米娅。”保罗抱起这只并不友善的猫,轻轻地抚摸着它身上黄色的毛,“米娅,这是乔安。”米娅对着乔安弓起身子,“喵”了一声,从保罗身上跳下,跑远了。

“她不喜欢我,保罗。”

“米娅的占有欲很强,每次来客人,她都会觉得自己的生活领域被侵占了。”

“她是怕别人夺走你对她的爱。”乔安笑着回答。

保罗走进厨房,准备为乔安做晚餐。乔安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正在播放罗马市长竞选的新闻,如果五星运动党代表的维尔吉胜出,那么她将成为罗马两千年来的第一位女市长。米娅跳到了沙发上,慵懒地趴下,时不时转头看看乔安,然后用舌头舔舔自己的毛发。

厨房传来阵阵香气,乔安起身,悄悄来到正在忙碌做饭的保罗身后搂住了他。保罗来不及擦拭手,转身给了乔安一个深情的吻。

“你在做什么好吃的?”

“你看。”是番茄肉酱意面,金黄的意面伴着肉末和番茄,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保罗还切了几块Mozzarella奶酪。“等下还有牛排。”

“原来刚刚闻到的香气是牛排啊。”

“乔安,你去洗个澡,洗完我们一起吃晚饭。换洗的衣服我给你准备好了,就在浴室门背后,是我的衣服,你将就着穿上吧。”乔安这才想起,今天走得匆忙,忘记带换洗的衣服了,亏得保罗这么细心。

热水冲洗着乔安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她感到难以形容的轻松。洗完后穿上保罗的男式衬衫,乔安显得越发小巧。

“保罗,厨房交给我。你也去冲个澡。”

保罗笑着摸摸乔安的头发说了声“好”。乔安本想好好打扫一番厨房,却发现这个男人早就把该收拾的都收拾好了。厨房别处也一尘不染,显然是时常打扫的样子。地上铺的是带有黄色柠檬图案的白色瓷砖,乔安仿佛置身于热情四溢的西西里岛。洗完澡后,保罗从柜中拿出一瓶红酒,倒在两支高脚杯中。

“这瓶酒产自皮埃蒙特的巴巴莱斯科产区,是DOCG。你尝尝。”

保罗举起酒杯,碰了碰乔安的杯子。乔安轻轻摇晃透明如水的酒杯,醇红色的**随着酒杯的晃动明媚地动了起来。乔安喝了一口,浓郁的酒香席卷了她的味蕾。“真好喝。”

吃晚饭的时候,米娅一直安静地躺在保罗的腿上。保罗用手抚摸米娅,她就娇羞地叫上几声。

正吃着,门口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乔安看到保罗的脸变得有些紧张,但他显然不想让乔安发现,于是假装若无其事地去开门。保罗打开门,却并没有把客人带进屋里。相反他也出去了,只留下一记重重的关门声。乔安心不在焉地吃着,门外依稀传来几句激烈的争吵声。毋庸置疑,一个声音是保罗的,另一个则是尖锐刺耳的女声。约莫十分钟后,吵架声停止了,尖锐刺耳的女声变成了低沉悲戚的哀鸣声,声音越来越弱,直至什么都听不到的时候,门被打开,保罗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进来。

“乔安,让你久等了。”

“她是谁?”

保罗不语。

“她是谁?”

“乔安,你现在还不需要知道。”乔安没有多说话,保罗不愿说的,她自不愿意过问,但内心的不悦却无法掩饰,晃动酒杯后,一饮而尽杯中的红酒。“乔安!”保罗怜惜地望着眼前的乔安。乔安却回避了他的眼神。

“太晚了,保罗,我先回家了。”乔安起身,拿走了自己的衣服和包。看见身上还穿着保罗的衣服,加了一句:“衣服我会邮寄给你。”

“不要走!”保罗一把抓住了乔安的手。

乔安挣脱开保罗的手,匆匆地跑开。保罗急忙追上前去,用力地拉住乔安。

“别走,安。别走,好吗?”他把头埋进乔安的头发中,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呻吟着,“别走,好吗?”

乔安的心软了下来,她用手轻轻抚摸保罗微卷的头发,喃喃地回应着:“好,我不走,我留下。”

第二天的阳光洒进窗户的时候,乔安看着身旁还在熟睡的保罗,忍不住用手去摸摸他的脸。才一夜之间,保罗就老了不少。这让乔安想起了乔锦林。

澜枫走后,乔锦林将自己关在书房三天三夜,大口地抽着雪茄。平日里乔锦林抽雪茄,总是缓缓的,从不着急。他用特制的长支木质火柴点火,等上几秒,将雪茄的烟身在火焰上有规律地转动略烤,最后均匀地点燃,慢慢地品味飘散在空气中的雪茄味道。乔锦林每次只抽一小口,吸到口中,细细品尝。他从不将雪茄抽成一团火球,也不会把雪茄末端的烟灰弹掉。乔锦林深谙一定长度的烟灰有助于冷却雪茄的道理。最后,他轻轻吐出,让烟雾将自己包围,品闻那漂浮在空气中的香味。兴致高的时候,乔锦林会喝上一口好的Armagnac,点燃雪茄,清抽之,含于口,缓缓吐出,烟雾缭绕中静坐冥思。

那三天里,当乔安赤着脚走过乔锦林的书房前,总会闻到很呛鼻的雪茄味,伴随着父亲短促而频繁的咳嗽声。王阿姨会为乔锦林准备好三餐,敲上三声门后离开。乔安会趴在木门上听书房里的动静,有时她会听到里面传来东西摔碎的声音和乔锦林的抽泣声。

这样的乔锦林,她不曾见到过。她记忆中的父亲,永远是温文尔雅的。第四天,当乔锦林从书房出来的时候,简直邋遢极了。坐在门口的小乔安觉得乔锦林在这短短几天里仿佛老了整整十岁,再也不是她心目中那个高大、伟岸的父亲了。

“安,你怎么一直看着我?”保罗睁开眼问道。

“我看你像一个人。”乔安如梦初醒。

“像谁?你的前男友?”

“像…我的父亲。”

保罗默默坐了起来,挽住乔安的右肩,望向乔安:“安,你听过厄勒克特拉的故事吗?”

乔安摇了摇头,望向保罗:“你讲给我听。”

保罗起身坐在床头,搂住一旁的乔安,缓缓道来:“厄勒克特拉是特洛伊战争中希腊联军阿伽门农的次女。她的母亲伙同情夫杀害阿伽门农后,又企图杀害她的哥哥俄瑞斯忒斯,但被厄勒克特拉救了出来。八年后他们兄妹重回迈锡尼,厄勒克特拉帮助俄瑞斯忒斯杀死了母亲,为父亲报了仇。这在后来被弗洛伊德称之为‘恋父情结’,也被称为‘厄勒克特拉情结’。”

乔安没有说话,只是把头靠在保罗的左肩上。她想起澜枫离开后的日子里,她虽然短暂地难受过,但更多的却是快乐。那段时间,她全部的世界都是乔锦林,她开心得要命。直到桃心的出现,打碎了她的世界。

晚上,保罗送乔安回到了租在罗马市中心的房子。这次,乔安选择走楼梯。房子太老,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平日里乔安最讨厌这声响,可今天却丝毫没有察觉,因为她的脑海中一直在想保罗说的“厄勒克特拉情结”。

打开房门,没有一丝光。乔安独自住在这里,空间很大,厨房、客厅、卫生间、书房和卧室一应俱全。她习惯回到家后直奔书房,脱下衣服,只剩下最轻薄的贴身衣物,游走在一整面的书墙边,抚摸一本本泛黄的书本。当时不惜花费近七百欧的价格租下这个小公寓,正是因为爱极了房东留下来的这一墙书。可是今天乔安并没有心思去书房,她径直来到了卧室,点亮灯,眼前是蓝色的床铺:蓝色的枕套、蓝色的被子、蓝色的床套、蓝色的床单,是地中海式的蓝色,乔安的心安静了下来。可一躺下来,她又想起杀死了父亲的厄勒克特拉,想起了保罗家门口的那个女人。“也许,我并不了解保罗,我也根本不了解自己。”

昨夜的一切仿佛是场梦。第二天,乔安听到窗外的喧闹声,睁开眼却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她挣扎着开灯,看了看表,时针指向阿拉伯数字八。卧室的窗帘极其厚实,再加上玻璃窗户外还有一扇木窗,阳光从来不能轻而易举地入侵房间,打扰熟睡人。叫醒乔安的,永远是早晨的嬉闹声。打开窗户,刺眼的阳光贪婪地照进卧室。停在窗檐上的鸽子被吓了一跳,拉下一粒屎后扑腾几下飞走了。

对面一楼的姑娘依旧坐在窗户边,穿着暴露的衣服,抽着烟,和来往的男人眉目传情。她隔壁住着的老夫妻也同往日一般,喝着咖啡聊着天。街道依然不干净,随处可见昨日罗马一大学生醉酒后被随意丢弃的酒瓶子。

一切照旧,世界从来不会因为你的悲伤而改变些什么。

乔安决定独自去佛罗伦萨散散心。至于为何是佛罗伦萨,她也说不清楚,也许她只是想要逃离罗马去另外一座城市?或许,是因为李易在那里?可她并没有打算把去佛罗伦萨的事情告诉那个和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哥哥。

在网上买好票后,乔安简单地收拾行李便出发去火车站。家到火车站步行只要十五分钟,但对乔安来说却是一段相当艰难的路程。古城墙根下,总能见到躺在地上,裹着一身破被子的非洲难民,他们是这个城市的黑色印记。有人路过时,那看似一动不动的被子会突然被掀开,被子里面露出一张张瘦削的脸庞,眼神迷离而又绝望。他们从来不主动攻击人,也不会恶意伤害人。在偌大的世界中,他们只是想要寻求一席之地,一个可以倒头就睡的地方。身边的鸽子又脏又瘦,时不时会停在身上,与他们夺食。难民们挥挥手驱赶鸽子,肮脏的鸽子飞走,留下一根根肮脏的灰色羽毛。

火车站附近的通道又黑又长,车子飞驰而过,速度快得让人窒息。通道里偶尔也会有流浪汉,冷不丁地出现,吓得游人大叫。乔安被吓过几次,至今心有余悸。

出了通道,面前是一排排的中餐馆。中餐馆的门口往往聚集着黑人,他们或是抽着烟,或是聊着天,黑色的皮肤露出白色的牙齿。乔安飞快地向右转,进入火车站。乔安选择了上午十点的区间慢车,要近四个小时才能到达佛罗伦萨。既然是散心,自然不在乎时间的长短。火车开动,乔安闭上眼睛,身体随着火车在轨道上的颠簸而左右晃动。

到了佛罗伦萨,迎接乔安的是托斯卡纳的艳阳天。阳光、微风、还有逃离罗马时的小确幸,都让她倍感轻松。到了宾馆放好行李后,已是夕阳西下。乔安决定去老桥上走走。老桥虽历经风雨难掩岁月的侵蚀,却仍是阿诺河上最靓丽的风景。石拱桥上遍布众多首饰店,各式的珠宝在橱窗里闪闪发光,令游客驻足流连。

伟大的诗人但丁在十七岁那年,正是在老桥上见到了他的缪斯女神贝亚特丽切。看着贝亚特丽切从老桥对面缓缓走来,但丁年少的心在颤抖,在呐喊:“你的手臂柔软,如初春的葡萄藤,你的睫毛轻轻晃动,如月光下的橄榄叶……”虽然最终贝亚特丽切嫁给他人,不久后便离世,但是但丁对她的痴恋并没有因为她的离去而减少一分,甚至与日俱增。在他最有名的《神曲》中,贝亚特丽切化为美与善的化身,成为了天国的向导。古罗马最伟大的诗人维吉尔[维吉尔是《神曲》中地狱和炼狱的向导。]都不能踏足的天堂,是但丁心中的净土,只有最爱的人贝亚特丽切才配以用双脚亲吻那片土地。但丁的爱,从某一种程度上,是因为老桥而迸发出来。如果十七岁那年,他没有在老桥上与略施粉黛、戴着珠宝、款款而来的贝亚特丽切再次相逢,也许就没有几百年来震撼人心的《神曲》。

此刻,乔安也缓缓地走在老桥上,但对面并没有她的但丁。身边的行人走过,他们中不少是情侣,说说笑笑,好不开心。乔安在此刻很想念保罗。保罗会在哪里?他会不会担心我?我为什么那么愚蠢地离开他?

我真是太傻了。女人,总是自讨苦吃。怪不得歌剧里面会唱:女人爱善变,羽毛风中飘,不断变主意,不断变腔调……[歌词选自威尔第歌剧《弄臣》中的《女人善变》一曲。]

远处走来一个男人,他越走越近,终于站在了乔安的面前。乔安惊讶得合不拢嘴。“是你,保罗。”

“是我,安。”保罗露出微笑。这样的笑容,无人能够抗拒。

“保罗!”乔安垫起脚跟,用双手搂住面前男人的脸庞,深深地吻了上去。此刻,乔安不在乎什么厄勒克特拉,不在乎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她要的是面前这个男人,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要。保罗给予了最热烈的回应:“安,我在。”

乔安似乎忘记了此次来佛罗伦萨的目的,拉着保罗的手,晃得起劲,游走在佛罗伦萨的大街小巷中。走错路也没有关系,就这样和心爱的人漫无目的地迷失在这座文艺复兴的古城里吧。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保罗?”

“上帝指引着我来的。”

“别和我开玩笑,好好回答。”乔安故作生气。

“你发消息告诉我去佛罗伦萨后,我就开车去找你。到你家的时候你已经走了,给你打电话发消息你也不回我,我就赶紧开车过来了。”

“开着你那辆老爷车菲亚特?”

“哈哈哈,当然不是。开着它估计明天这时候我都赶不上见到你。”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老桥上的?”

“我能感觉到,乔安。我就是知道你会来老桥。”保罗将乔安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说道,“我们是心心相惜的。”

第二天一早,保罗带着乔安来到佛罗伦萨最古老的食品市场品尝Da Nerbone摊位的牛肚包。这家1872年就诞生的牛肚包店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食客。Da Nerbone摊位上,一位意大利大叔有条不紊地从大锅中捞起热气腾腾的牛肚和牛肉,很快牛肚和牛肉被切成厚片,丰满而红润的肉片被夹在一分为二的圆面包中,配上红色辣椒酱和绿色小茴香,香气扑鼻,一切恰到好处。

“你喜欢吗?”保罗问道。

“真好吃。”乔安一边吃着热气腾腾的牛肚包,一边回答道。保罗用手轻拭去乔安嘴角的肉末:“慢慢吃,安。我又不同你抢。”

和保罗在佛罗伦萨的日子,乔安觉得舒适又自在。本想着去附近的比萨、锡耶纳、五渔村走一走,但最后都没有去。只要保罗在,在哪里都一样。

乔安定的是家庭旅舍,女主人是位名叫乔瓦娜的意大利老太太。对于一直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她而言,佛罗伦萨是一个讲不完、道不尽的故事。她温文尔雅,谈起文艺复兴、美第奇家族来总是洋溢出无比的自信和从容,讨论起乌菲奇和皮提美术馆的名画来,更是如数家珍。谈论这些话题的时候,往往是在晚餐时。乔瓦娜最拿手的菜莫过于T骨牛排,牛是托斯卡纳的Chianina,在木炭上慢慢烤制,一般不超过三分熟。烤熟后只需添加盐和胡椒粉便可入口。牛排外皮硬脆、内里绯红、鲜嫩多汁,让人大快朵颐。配上红酒,宛若置身天堂。明天,保罗和乔安就要启程回罗马了,乔瓦娜亲自做T骨牛排为他们践行。

“乔安,你和保罗是怎么认识的?”乔瓦娜笑着问道。

乔安扭头看了一眼保罗,露出一丝羞涩。保罗回应了一个“说吧”的眼神,乔安才望向对面的乔瓦娜,把她和保罗相遇的故事同乔瓦娜讲述了一番。

“你们这是一见钟情。”听到这里,乔瓦娜笑了起来,“爱神丘比特的箭,穿过了你们两个人的心。”

“乔瓦娜,你觉得我和保罗年纪差太多吗?”

“爱是因为两个人互相吸引而产生的感情。它不分年龄、国籍,甚至……不分性别。”乔瓦娜把眼神看向墙上挂的照片,照片上约莫三十多岁的她正与一位差不多年纪的女性亲密地拉着手,对着镜头甜美地笑着。

夏天的夜晚,凉风习习,乔安和保罗站在乔瓦娜家二楼的阳台上,抬头望着星空。

“保罗,意大利是天主教国家,也会支持同性之爱吗?‘男人也是如此,弃了女人顺性的用处,欲火攻心,彼此贪恋,男和男行可羞耻的事,就在自己身上受这妄自菲为当得的报应。’这是《圣经》中的话,同性之恋被神看作是污秽的。”

“我同意乔瓦娜说的。爱是永远,不分种族、国籍、年龄和性别。”

乔安点了点头。“这儿真好,思想澄澈、空气清新,夜晚还能看到星星。”

“你若愿意,我们可以多住几天。”

“我若想永远住在这里呢?”

“那就永远住在这里。”说完,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天空,静静地享受这一份难得的宁静。

“你介意我抽雪茄吗?”

“你也爱雪茄?”

“为何用‘也’字?”

“我认识的人当中,也有一个人喜欢雪茄,他还告诉我是谁翻译了Cigar的中文名字。”

“你愿同我讲讲Cigar的故事吗?”

“好。”

乔安对雪茄的了解来自于乔锦林。

有一次,乔锦林在客厅抽着雪茄,小乔安一头跳进父亲的怀抱,乔锦林将雪茄放在烟灰缸里。乔安歪着脑袋,好奇地问道:“爸爸,这个是什么?”乔锦林温柔地回答道:“是雪茄。”“为什么叫做雪茄啊?”“中国有一位文学家,有一天邀请了一位外国文豪,两人都很喜欢抽雪茄,两人抽着抽着,外国文豪问中国文学家:‘你有没有给雪茄起个中文名字?’中国文学家回答道:‘雪茄的灰是白色的,如同雪一样;雪茄的烟草卷起来像茄,就叫做雪茄吧。”乔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觉得并不十分有趣,亲亲乔锦林后,就独自跑开了。多年之后,乔安才在书中知道父亲口中的中国文学家是徐志摩,外国文豪则是印度诗人泰戈尔。起雪茄名字时是1924年的秋天,徐志摩刚和第一任妻子张幼仪办妥离婚手续回到上海。一个周末,他在一家私人会所邀请了泰戈尔先生,于是有了以下的对话:

“Do you have a name for cigar in Chinese(你有没有给雪茄起中文名)”

“Cigar之燃灰白如雪,cigar之烟草卷如茄,就叫雪茄吧。”

“这位叫做‘徐志摩’的中国文学家真的是很厉害,可惜我并不认识他。”

“他也曾在夏日的一天,于佛罗伦萨住过一晚。写下了对恋人的思念。”

“安,你能替我念出他的思念吗?”

“用意大利语?”

“不,用中文。”

“你确信能听懂?”

“诗歌如同音乐一样,人人能懂。你只管念,我能懂。”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

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

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

只当是前天我们见的残红,

怯怜怜的在风前抖擞,一瓣,

两瓣,落地,叫人踩,变泥……”

风儿拂过,一丝头发落在乔安的脸上。保罗用手轻轻地将那缕黑发别过乔安的右耳。乔安脸红,转过头,假装望着灯火斑斓的佛城。保罗走到乔安的身后,低下头,靠在乔安的肩膀上,宽大而又厚重的双手绕住她的身体。乔安的心头一暖,用头轻轻地摩擦着保罗的卷发,细长的双手放在了保罗的手上。

“谢谢你,保罗。”乔安细声呢喃。保罗突然使力,将乔安的身体面向自己,眼中透出无法让人抗拒的深情:“乔安,我爱你!”被保罗丢弃的雪茄尚未抽完,在地上泛起零星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