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荀惟明

李功道:“之前公主又被扣,府中难免分出心思。虽然何忠的罪证俱实,但刘骑和他划得干净,无论如何也牵扯不到宫里。除非把何忠拷起来细审,但我们客在燕阙,无论是京兆尹,还是黄门北寺——”

永清知道很难,却不想细听这套千难万难的解释之词。

她打断:“真的没办法了么?”

李功仍坚持他之前的意见:“公主,先前臣便说过,这实在不算什么大事。说难听一些,既与勋贵豪右无关,即便呈堂诉审,何忠刘骑为内臣,逮捕皆须皇帝点头,阿离这类人的命,实在微渺。公主心软,臣也想着或可牵出陛下的动向,才费神细查,但如今看来,这板子,是决计打不到刘骑身上的。”

他说得永清哑口无言。

她本还蕴着些恼意,但李功一句一句逐渐把她冷了下来。

庭外春深晴袅,堂上重檐阴阴。

永清道:“长史,阿娘以前教我读律,大燕律法驳杂,不说有一千,各种科条案比加起来也有九百条。她说法之所在,是不使天下之道倾颓……”

李功发觉,永清公主已经逐渐开始无意地察觉并使用蘧皇后对他的影响了。

“公主,”李功罕见地打断她,“殿下所说的‘道’是什么?”

他瞬间把永清问住了。

她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蘧皇后要她守的道是什么?

“是稳,是有序。”他的口气变得有严厉,“公主,你同情这对父女,你想帮他们,但你有没有想过,他们的遭遇本身是合序的。臣断言,即便这件案子在朝京依律而审,公主也不能接受最终的结果。”

永清被说中了,她强辩:“可我朝以春秋决狱,先论心再论迹——”

“公主想说春秋决狱,以仁入法,条律之外尚有人情。”李功皱眉,“但您有没有想过,仁即礼,礼是不下庶人的——更何况,他们连庶民都算不上。如真要到这一步,公主在陛下面前,替她引据春秋,能说得过陛下身边的许侍中和梁尚书?恐怕最后什么仁礼之道都要落到秩奉六百石的何忠身上!”

永清恼了,冷笑道:“长史的意思是,我大燕无爵傍身的流民便是虫豸一般,半点公道都轮不上了。”

李功问她:“如果阿离生得貌丑痴肥,言行无状,或只是个老态龙钟的市井无赖,公主还会坚持给她讨公道到现在么?”

“我……”她刚刚涌起的一丝气势,瞬间被釜底抽薪。

她好像远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正义凛然,“……长史想说,同情也分三六九等,老幼妍媸,更何况王法。”

面前的小公主仿佛是霜打一般,气焰全无,眼中甚至颇为迷茫。

李功缓了语气:“更何况,阿离他们以武犯禁,逃役了不知多少年,本便背弃了王法,此时他们又追寻王法庇护,天底下岂有这等两全之事?”

他这句话本是想减少永清的内疚。

但永清听到一句以武犯禁,脑海里只弹出来了它的上一句话。

儒以文乱法。

“侠,是不为朝廷所容的。”她望见荀宅匾额上题着一句,清流**邪,“但是儒,已然内化了。王法之治外,尚有时议呀。”

李功顿觉不妙:“公主?”

永清想起那位荀三郎君:“惟明光风可鉴月。荀固当年因温熹末年宦官乱政,三辞三公之位,我不信他的儿子荀镜要是知道何忠做的事情,还能安然稳坐,交游太学。”

“公主要利用士林议论,”李功感觉头疼不已,告诫道,“欺诈百姓,倒卖王田这样的事情,他们自然会义愤填膺,激浊扬清,但公主可要想好,若是煽起他们,如何息止,可是公主您控制不住的。”

“可是我还有什么办法呢?李长史,你之前说我只是为阿离一时意气,我觉得不是。阿离他们确实并非良民,但和他们一样受宦寺之虐的岂是一家一户?”永清直直地望着他,“难道我们一定要和先帝一样,姑息养奸,直到他们积罪满盈了才剪除么?我知道利用士人议论实属非法,但法序之内的恶,岂能再依法而治?”

李功终于发现永清的不同了。

蘧皇后把她保护得太好。她对一切都有无尽的热情和期待,霸道王道,她都是纸上谈兵,以最完美无缺地准则衡量世间。

罢了,让她碰碰壁也好。

李功叹了口气:“便依公主的意思。臣会将此事与荀镜说分明。”

永清主动道:“我可以亲自和荀惟明说。”

“如今公主要见荀镜,必然要知会太子,太子向来避事,恐怕不大赞同妻弟搅进来。”李功摇头,“更何况公主现在,还得回宫,以免陛下察觉。”

这倒是。

她乘着太子车辇出来,也得乘太子车辇回去。如今兰林殿中四处有人窥伺,阿离和苏苏恐怕也不能为她拖延太多时间。

信平坊向来是个清贵地界,太学诸生身出阀阅的,多在此地置宅别居。

许长歌遥跟东宫车马至此,眼看车上跳下一个熟悉身影。

“荀——荀惟明。”他一念出荀字,便自然而然地接出一个颇为熟悉的名字,心下了然,转对车吏道,“回宫,我有事找灌中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