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猫腻-6

夜半,万物沉睡时。

月影婆娑,隔着树的枝梢,将光影渡在了一栋栋房屋上,迷蒙若现,像是女儿家欲说还休的遮掩帕子。

突然,屋顶上窜出一团黑影,动作矫捷灵巧,似一只猫一样掠过屋檐,翻下屋顶,不留下一丝痕迹,只有屋顶上偶尔传出微不可察的瓦片碰撞的声音。

那团黑影一瞬便钻进了小院里,直奔卧房而去。

卧房内的**好似还躺着一个人,被子鼓鼓囊囊的。窗户余下来一点缝隙,有风灌进来,床幔上悬挂着的铃铛随着风摇晃,却没发出半点儿的声音。

床边蜡烛的蜡油流了满满一烛台,已经烧了很久,现下的烛火也不甚亮堂,只勉强能映出那团黑影的样子。

果然是只猫。

那猫久久盯着**的人。

像是眷恋,更像是呵护。

这边,十月和小妖吃饱喝足以后寻了间便宜客栈睡下了。

十月有点咬牙切齿。

这小妖瘦瘦巴巴的,居然这样能吃,这也要吃那也要尝的,白日里赚来的银子全给它败活光了。

难不成这小妖的原身是只饕餮吗?

小妖睡得像猪一样,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一只手还挠着肚子,口中叽里咕噜地喊着梦话,“冰糖肘子,再,再来一份,给我阿娘留着!”

一会又挠着眉毛嘟囔,“小像太丑了,丑死了!没有我一半帅!”

“小像?”,那是什么东西?十月有点纳闷,白日里自己供他吃喝带他玩乐,怎么没听过它提这什么劳什子小像?

也罢,这小妖怪睡得死猪一样,从它嘴里也问不出什么东西,等明日再说吧。

十月微微眯着眼,靠在软榻上想歇息一会养一下精神,待会恐怕还要见一位客人。

已过子时,窗外更是寂静,都这个时辰了,再是热闹纠葛的陈年往事现在也该有个了解了。

客栈的窗子不知什么时候被开了条小缝,外面更深露重,稍进屋内的凉风将床榻上的小妖冻得哆嗦了两下。

十月捡了条毯子丢过去,毯子不偏不倚正好盖在了小妖身上,将他的头脚都盖了个严严实实。

又走过去,将燃了许久的蜡烛的烛芯儿给剪掉了半截,让余下的蜡烛燃得更敞亮痛快。

“外面太冷,还是进来说话吧。”

十月把茶壶里面的旧茶叶倒了个干净,往壶里抓了一把新茶茶叶,投茶如瓯,用沸水冲点,又取出两个茶盏一一满上,再用盏盖撇去上面的浮沫,然后将两盏新泡好的茶罗在桌上。

嘿,这做作得要命的手法也是跟师父那老头子学得,那老头说,这般做派才更像高人,主人家见了也更信服,那样拿到的银钱会更多!

别的降妖除魔的法子十月学得像个半吊子,只这坑蒙拐骗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十月将其中一杯茶推向自己的对面,再装模作样地浅浅呷一口这新泡出来的茶。

呸,真得太难喝!

十月皱着眉毛思考,刚刚是哪一步出了问题,那窗外面的影子便飘了进来。

是那天那只猫,掠过窗子,跃近了十月所坐的软榻,径直坐在了对面。

十月皱眉的功夫,那猫妖就换成了聘婷美女的容貌。

“有话要说?”十月看着对面这只漂亮的妖,眉毛都要皱烂了,实在是想不通,她为何会与郡守那年过半百的老父亲有瓜葛。

“我那日确实也不知此事……”这美貌女子缓缓开了口,映着虚晃的烛火,像是在回忆一段很久远的往事,“我与三郎相识很多年了,久到我自己都忘记了……”

人和妖的禁忌情感,话本子里讲烂了的戏码,在事中人的心里眼里也能溢满了甜蜜愁苦。

这猫妖本唤作幺娘,是顾家三郎从狼嘴里救下来的。

顾家的三少爷整个皇城都知道的病秧子,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旧疾,他能从狼口中救出来一只猫?

这事任谁都不信。

大家依旧笑话他病得痴了,本来只说他病歪歪的没活头,现在又加上了胡言乱语的病疯子。

只有幺娘知道这是真的。

那时候自己仅仅只是个尚未修成正果的小猫妖,寻常的猫类都生着九条猫尾,偏只自己出生就仅仅带着三条短短的小尾巴,父母兄妹早就已经修炼得精通,踏入人世,还将自己丢在山林里苦等机缘,幺娘日日只能操着这样丑陋缺憾的样貌,在这里困顿无奈。

一日正在修炼之时便被一只眼睛泛着绿光的狼给盯上了,虽然猫妖身形一贯灵巧,但是终究也是没能从这恶狼手中逃脱。

顾家三少爷便是在后山抓鸟的时候遇到了她,被恶狼叼在嘴里。

这三少爷自小就身体羸弱,堂上父母亲不待见,家中的兄弟姐妹嫌弃他,有时连仆人丫鬟也能讽刺他两句。

于是,顾三少爷便养成了独处的性子,出门扎个纸风筝,去池塘钓只小泥鳅,或者来后山捉个花蝴蝶。

但是总归是身体不康健,捉只小云雀也要歇个半日,左右也无人来寻他,乐得个逍遥自在。

躺在花圃中,数着天上的碎乱云朵,便听到了耳边传来“嗷呜”的狼叫声,偷偷地扒开草丛往外探,就看见了一只凶煞的恶狼,狼口中还叼着一团血肉模糊的猫。

那猫的腿还在不停地往外渗着血,一滴一滴地落在草地上。

顾家三少爷平时羸弱不堪,这个时候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竟飞身去夺下那奄奄的小猫。

或许是那猫的眼睛生得很好看吧,像自己偷偷养在卧房里的木天蓼。

那狼似乎也被这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人影给唬了一大跳,竟就松开了口中的食物,顾家三少爷拾起落在地上的猫,拔腿就跑。那狼终于反应过来了,紧紧追了上来。

幺娘被抱着跑,腿上渗出的血染红了少年的白衫,像一朵朵红梅开在白雪铺满的山巅上,璀璨又荒唐。

人究竟不如狼跑得快,何况还是一株病秧子,那饿得发慌的狼很快就追上了前面这一人一猫,“嗷呜”一声扑在那少年身上,少年被撞得松开了手,那小猫也滚落在一边。

幺娘看着那狼就要去撕咬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少年,慢慢地有些支撑不住自己的意识。

算了吧,就只这样吧,只是有些对不住这拼命救自己的人了。恍惚中,只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和更加纷杂的人说话的声音。

仆人终于来寻这小少爷了,挥舞着大棒子将狼给赶跑了。

幺娘醒来的时候便是在那少爷的卧房里,一睁眼就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璀璨的像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只是少年耳朵和手臂上都缠上了绷带,被裹得像只甜口大粽子。

那少年傻兮兮地乐,“你醒啦!”

又蹦蹦跳跳得去拿了一堆小玩意放在自己身边,纸糊的风筝,会往前跳的纸青蛙,还有大把木天蓼,献宝似地堆在自己面前,“我救了你,你要跟我做朋友!”

幺娘被这木天蓼的气味灌了一鼻子,快要被熏得没了心智,这少年的话语又那么炙烈,燎得人心口发烫,幺娘想说,好,努力了许久只能发出一声喵叫声。

但是,那又怎样?

他是拿自己当最好的朋友!

幺娘雀跃得要命,陪他玩,陪他放风筝,陪他去池塘边上钓鱼,陪他去花园里扑蝴蝶,窝在他怀里去扑那开得灿烂的花……

如果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呀!

就这样过去了几年,幺娘以为日子就能这样快活下去。

那年,少年十七岁,身上从小就缠得旧疾发作了,他整日整日地缠绵病榻,药一遍一遍地喝,仍不起任何作用,大夫束手无策,让家里赶紧准备后事吧。

他的父母亲冷眼瞧着,心里早就已经放弃了,连着那么多日也未曾来看他一眼。

只有小猫陪着他,每日窝在他手边,陪着自己这么些个难捱的日日夜夜。

高耸的庭摆梧桐,撑起来一轮昏黄的月亮,少年摸着床榻边的猫,本来死灰一样的心窝里也落满了担忧,“等我死了以后,你就再找个主人吧,要找个待你很好的人,不要再回山上了,若再被那恶狼给捉住,我便再也不能救你了。”

幺娘看着日渐虚弱少年,再也忍不住了,她拼命冲着丹田,咬着牙忍着痛破了喉咙里的阻碍,终是把话说出了口,“我是只妖啊!我能救你,我定能救你的!”

少年没有讶异,嘴角依然噙着笑,“我知道的,那日救你的时候我便知道,没有哪只猫有这样灵动的眼睛,像在跟我说话……”

他虚弱的声音浮在空气里,一帧帧地翻起那日的场景,幺娘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眼前的少年一字一顿地说,“不必救我了,我本是个福薄的人,这么些年有你陪着我,我已经很知足了。”

他把幺娘揽在怀里,贴着自己的胸口,砰砰的心跳声慢慢停了下来,就这样平息了好久,像是烛台上早已熄灭的冰凉火烛。

少年到死嘴角依旧挂着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