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当面质询
从大夫处出来的时候,霞光染了半个天空,背篓里的汤剂还是温的,她要趁着药还没冷,赶紧送到江川的手里。
这个时辰,学子们还在就餐,斋舍里一片安静。
她快步从斋舍大门走进去,经过管理处的窗口时,叫了声:“柳姑娘!”
“哎——”里面有人应声,但是却没人出来,“小云,你怎么来了?”
“柳姐姐,我来斋舍看望一个中暑的学子,我进去了。”
“姐知道了,姐姐今儿忙,就不陪你去了,知道他是哪间斋舍吗?”
“知道。”
丁牧云从管理处的窗口经过,看到里面一个丰腴的身影,正弯着腰,艰难地搬动里面的柜子,从一侧搬到了另一侧。
柜子是新的,看样子应该是刚从书院后勤处刚刚领回来。
丁牧云收回了视线,一路小跑着朝江川的斋舍跑去。
斋舍太安静了,她的跑步声和说话声显示那么清晰,清清楚楚地落在了江川的耳朵里。
斋舍此刻很安静,符羽出去了,只剩下江川一个人,他躺在**,微微动了一下,每次一听到丁牧云说话,他就会莫名的感到紧张。
他是有些内敛的人,不喜欢与人打交道,虽然也能相处愉快,但内心对外人总是有一些排斥。
“咚咚。”两声,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
江川犹豫了一下,起身,朝书院挪去,一边问:“是丁先生吗?”
门外愣了一下,才道:“是我。”
“请进。”
丁牧云用手轻轻一推,门便开了,进了房间之后,发现江川正踉跄着走到书桌外的圆凳上坐下。
丁牧云怀中抱着那解暑的汤剂,站在门口处看着他。
江川抬头时刚好对上她的眼神,想站起来,却又浑身无力,忙道:“丁先生怎么来了?”
看他紧张,丁牧云便放松了,将背上的小背篓解下来放在地上,环视了一下斋舍,拉了个圆凳过来,坐下,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看着江川:“听说你中暑了,所以过来看看,怎么?江学子是不希望我过来?”
江川忠厚,轻声道:“那怎么会?丁先生能来看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丁牧云从背篓里端出了汤药,送到了江川的面前。
江川愣怔,眼里微微流露出一丝感动:“有劳丁先生大老远的给在下送药过来。”
他伸手准备端药,被丁牧云拿手轻轻一挡给挡住了。
江川知道她要说话,便撤回了手,看着她。
丁牧云望着江川:“我只有一句话想问,你要如实回答。”
江川:“丁先生请问。”
丁牧云:“你一口咬定家乡是青州,可我听闻青州在我大瑨南方,终年天气炎热,为何一个南方长大的青州人,到了鬼阳山,竟然难以适应酷热天气,竟轻易中了暑?”
江川心中暗暗一惊,再抬起头时,目光十分真诚:“不仅是丁先生这么问,符羽也以为我是在装病,我解释不清。青州天气终年炎热,这一点确实不假,但是青州的热和鬼阳山的炎热不同,南方多雨,常常连着几个月的雨,而这里干燥,终年几乎不下雨,所以南方再热也没有这里热。何况,我刚来这里,加上舟车劳顿,身子孱弱,暂时还不能适应。”
解释的合情合理,经得起推敲。
丁牧云一时间找不出任何破绽,眼睛便刻意看向了江川的虎口处。
江川似乎知道她在盯着自己的手看,故意在她面前停顿了一下,让她看个清楚。
这次看得更失落了,一片光滑,连一点瑕疵都没有。
“多谢丁先生,为我送药,在下心里不胜感激。”江川看着那褐色的药在碗中还丝丝冒着热气,端起来一仰脸喝干了药汁。
放在碗里时,看见丁牧云的手伸到自己面前,徐徐展开,手心里躺着两颗刺玫果干。忽地让他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候年纪小,生病了不爱喝药,觉得药苦,母亲总是在他喝完药之后递上两颗蜜饯。
虽是两颗刺玫果干,可江川却心中感激,深深看了她一眼。
“我从青州只身来的书院,刚到这里便病倒,今日又耽搁了半日的军事操练,给书院带来了很多麻烦,还劳烦丁姑娘亲自送药。”说到这咳嗽了两声。
丁牧云赶紧上去扶她,“你还生着病,少说一些,我扶你去**躺着,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也中暑过,吃了药很快便好了,不要紧的。”
江川点点头,
那双手扶上他的胳膊时,他又恍惚了一下。
江川躺在**看着丁牧云。
丁牧云见他面色发红,又见床头的木盆里有盛着干净的水,便捡起面巾,卷起袖子,打湿了水,坐过去,搭在江川的额头上。
江川这才发现,丁牧云白皙的小手臂上有一处很深的疤痕。
丁牧云倒是坦然,看了看自己的疤痕,轻描淡写地道:“八岁那年掉水里,叫树枝划伤留下的。”
江川便将视线移向了别处,问,“曾听你说过的,利州水灾,莫非就是那一次?”
丁牧云点点头。
江川没话了,过了一会,问:“女孩子家都是爱美的,听说书院里高手云集,想必也有华佗在世,能把这疤痕祛掉。”
丁牧云摇摇头:“书院是有神医,但我不想祛掉。”
江川瞥着她,又看了一眼那道疤痕,有两指那么宽。
丁牧云:“因为疤痕就是人的记号,我怕有人记得我的疤,就算将来不记不得我的人,凭着疤痕就能认出我。”
江川不动声色地说:“你说的没错,人的面目会变,但是疤痕的位置不会变,顶多就是变淡了变浅了。”
“我这疤痕会一直留着。”丁牧云单刀直入:“但我听说,这世上有的人,不想让人记住,不仅是要把身上的记号抹去,还会把过去的一切都抹掉,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江学子,你说有这样的人吗?”
江川还是一副平静的口气,温和地道:“也许有。”
“这样的人,他就真的一点都不怀念过去吗?就算他不想面对过去,可也许还有亲人一直挂念着他思念着他,
“这个我也回答不了,脱胎换骨,虽生犹死,再重新来活,这是戏文一样的人生,我等凡人不愿经历的。”江川默默地坐着,“但若是我,可能也会在心里默默思念着和挂念着我的亲人吧。”
他说这番话时,一直看着窗外,他疲惫的眼眸,和苍白的面庞是那样的孤独。
微凉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卷着药碗底下残留的药味,再一次弥散在狭小的空间里。
“咻——”有人吹了一声口哨,欢快的脚步、唉声叹气声、打闹声和咒骂声渐渐传了过来。
看样子,学子已经吃完了饭,开始陆陆续续回到了斋舍。
丁牧云不再逗留,起身收拾起药碗,背着背篓走了。
刚出了斋舍就见二哥歪歪斜斜地飞了过来,一头栽进了背篓里,哀嚎了两声。
丁牧云闷闷不乐地问道:“你说怎么逃出来的?”
紫蓝金刚四仰八叉地躺在背篓里,“不是逃,是我把他哄睡着了,出来放风。这些老头儿,可真是不省心。”
“又拔你毛了?”
“这次要我的口水,说我的口水能做药引子,神医都是变态!我可受不了,你以后别再把我借给他了,我担心下次他要我的眼珠子做药引子。”
过了一会没听见丁牧云说话,又道:“算了,为了你的小伙伴,我就牺牲这一次了,对了,他到底是不是你的小伙伴?”
丁牧云摇摇头。
“不是?”
“是不知道。我看不透他。有时候觉得是,可听他一说话,我就觉得不是。”丁牧云叹了口气,“二哥,人不是会变的么?怎么小时候他就比我聪明,现在还是比我聪明?”
“唉,你小时候比人家笨现在还是比人家笨。你放心,我也在帮你查,找到线索,我会告诉你的。对了,小四宝的事解决了么?”
“没!那帮人又总是找事,抢沙虫抢地盘,逼得我们都快没办法了,诉状递给了刺史,就像石沉大海一般,那帮人更是猖狂,不知道今天晚上又要闹什么幺蛾子出来。”
“你也是只幺蛾子,跟他闹啊,你还闹不过他们。”
丁牧云想了想,觉得二哥的话有道理,接着又发觉好像不是什么好话,嗔怒道:“我揍你了啊。”
“你来啊。”紫蓝金刚翅膀一振,飞了出去。
“你等着,欸,你有本事跟我吵架,有本事你别飞啊……我要是有翅膀,我比你飞得还高,还轮得到你在我面前嘚瑟……”
落日的余晖中,群山似抹上了一层金光,这一人一鸟斗着嘴下山去了……
结束一天的操练,校园渐渐热闹了起来。有人在亭子里聊天,有人在放风筝,有人在追逐嬉闹,还有人在蹴鞠场玩起了蹴鞠。
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吃了一顿饭,就能把消耗在操练场的体力给恢复过来。
食肆里,还有一部分学子在用餐,因人多,分批次进入食肆,帝国三少这一伍来得最迟,所以吃得也最晚。
今日,江川和符羽都不在,剩下一个鲁俊辰,也少了往日那份气吞山河,横扫千军的架势,连吃相也变得斯文了很多。
他一边小口小口地吃着饭,一边侧耳听隔壁桌的程南君、胡长坚、韩默在密谋着了不得的大事。
这一晚上,听他们骂江川,都听得耳朵起茧了。
要说最气人地就数韩默,自持有才,骂人不带一个脏字,却把人贬的一文不值。听的鲁俊辰好几次都要坐不住了,想起身离开食肆,却又胆小懦弱,不得不忍住。
那个程南君倒是不骂人,一开口就直奔主题:“江川这人是个混球,要让他从这一伍里滚出去!”
胡长坚前半程还好,一脸花痴,满眼星星,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美事,时不时地呵呵两声,有些渗人。后半程叫韩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了一通之后清醒多了,觉得如若不把江川从队伍里赶走,最后一伍的人都要被他连累一起被书院退学。
换作以前,退学也不是不可以,这鬼地方他还不想呆了,但现在不一样了,书院有个丁牧云这样有意思的姑娘,打都别想把他打走。
他不想走,那唯一的办法就是解决江川。
这小子馊主意最多,眼珠子一转就有了主意,说干就干,找食肆的杂役要了纸张,韩默大笔一挥,转眼洋洋洒洒一份书信就跃然纸上,欣赏,细数了江川偷懒、耍滑、对抗教头等几大罪行,称江川一人累死全队,此人不走,全队军心皆无。
拟完读了一遍,叫众人签下名字,说要上书给总教习栾云飞。
韩默的文笔很有煽动性,原本大家就对江川有意见,这一来,更对他是恨之入骨,恨不得马上将他赶走,纷纷在联名书上签下了名字。
鲁俊辰后知后觉,才明白,原来这些人憋着口气,要把江川赶出队去。
他一身工匠人的正义,何况又把江川当成了朋友,自然不会做那种出卖朋友的事情,乘着他们围在一起,争相签名的时候,偷偷溜了,还顺手还稍走了一份饭菜。
鲁俊辰本身个子就不高,弯着腰抱着饭碗,更像是一个球,一路小跑滚出了食肆。
外头清风夕阳,他站住脚,呼出了一口气,连头都没回一下,便朝斋舍方向跑了过去。
因为跑的快,从管理处经过的时候,被里面的人骂了一句:“要死啦,跑的那么快。”差点撞着了从斋舍里出来的符羽。
符羽适才出去了一会,找食肆的后厨杂役,买了个梨子,叫人隔水炖,炖好了带给了江川。
这会儿正准备出去吃饭,被鲁俊辰撞了个晕头转向,大喝了一声,“眼镜儿你疯啦,慌什么?”
鲁俊辰一只手护着碗筷,手指压在嘴唇上“嘘”了一声,示意他小声点说话。
符羽就烦他一副鬼鬼祟祟做贼的模样,懒得搭理,便挥挥手叫他进门,自己迈步朝着食肆的方向走去。
鲁俊辰在门口喘匀了气,才进门之后:“江兄,我帮你带了饭菜,准备吃饭。”
“嗯,多谢鲁兄。”江川应了声。
他刚喝过丁牧云送来的汤药,又喝了符羽的吊梨汤,这会儿还不太饿。
鲁俊辰被人叫了一天的四眼儿,心中郁闷,忽听江川呼他为鲁兄,顿时热血沸腾,觉得整个书院只有江川把他当作朋友,憋不住了,将帝国三少吃饭吃密谋的事一字不落地说给了江川。
说完推了推眼镜,愤愤不平地道:“江兄,老实说,我不希望你离开,更不会在联名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别人不知道,可我心里清楚,你是叫符兄的小护卫打成了内伤,才孱弱至此,如果不是受伤了,你才不会这样。”
“还是怪我,太掉以轻心。”
“江兄……”鲁俊辰急了,“这事不能怪你,当日我,你,符羽我们三个一起去的书院大门,一起查看的曜石明镜……可我又不能辩驳,若让他们知道了那日的事情,必定又要平地起风波,但我不说,我心里又愧疚不安,江兄……”
江川拍了拍他,“此事不怪你,你不用愧疚,更不用不安。”
鲁俊辰:“我没有在联名书上签字,他们肯定会来找我,找我我也不会签,肯定也会找你,找你的话,你准备怎么办?”
“帝国三少太威风,我只能凭运气,先吃饭。”
江川说完起身,在鲁俊辰的搀扶下坐到书桌前吃饭。
筷子刚拿起来,就听门外有脚步声,胡长坚和韩默推门而入。
那胡长坚走在前面耀武扬威,韩默跟在后面一脸不忿,鲁俊辰刚要上前,就被胡长坚嚣张地一把推开,两人一左一右往江川旁边一站。
胡长坚开门见山道:“江川,我们来找你,就为了一件事。”
江川低叹了口气:“你说。”
胡长坚的手指几乎点在了江川的脑门上:“你,离开我们这一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