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似遇故人

符羽看大家都还在犹豫,脸上露出了坏笑,朝丁牧云大声道:“在下有一千两,可交由丁姑娘管理。”

丁牧云:“小四宝,将笔墨纸砚拿出来。”

“好嘞。”来小四宝高高兴兴地跑到亭子后面,捧出早就准备好的笔墨纸砚,交给了丁牧云。

丁牧云拿起笔,歪歪扭扭地写上符羽的名字,记上了一千两,然后又将那张纸举起来示众,“看到了没?我会一一记录好。放我这儿,一个子儿都少不了!”

众人一看那字迹,顿时面面相觑。

韩默手中的扇子掩住了半张脸,发出一声嗤笑:“丁先生的字迹,可谓是鬼斧神工,当真是与众不同!”

众人也都跟着大笑。

胡长坚跟着嘲讽:“丁姑娘真的是院长大弟子?院长助教?就这?我看随便抓一只蚂蚁放到纸上爬一爬,那字迹也比这像样。”

程南君笑得最大声,他书读得不多,但那是跟韩默比,若跟丁牧云的比起来,起码字比她写得好看多了,撇着嘴大声道:“臭丫头,往后吹牛记得打个草稿,别张嘴就来,就连我家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老家丁,写出来的字都比你的清秀。散了散了,赶紧上山,一会天该黑了。”

“走喽。”

“去书院喽。”

胡长坚和韩默一道附和着。

这两人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各有小九九。

胡长坚心中坦然,即便到时候书院真让上交银两,每月只发几两银子生活费,自己也不愁,胡家商号遍布天下,云梦古城自然不在话下,到时候凭这少东家的身份取些银两,应当不在话下。

韩默想的是,云梦古城里的青楼楚馆不知有没有朱雀河畔的大,云梦古城的姑娘不知有没有朱雀河畔的姑娘们慷慨?最好是遇到几个知情识趣的知己才好。

丁牧云愕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字,确实是丑了点,不以为然地嚷嚷道:“谁说院长大弟子就一定要字写得好了?骨骼清奇,万中无一的商业奇才故而得到院长赏识难道不行吗?”

等她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大家已经往山上走去,赶紧追上前去试图拦住大家:“别走啊,前面可就是书院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到时候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胡长坚和韩默对着眼色。

韩默率先说道:“姑娘下山接人,我们上山入学,都是斯文人,不谈钱财,谈钱就俗了。”

胡长坚接着道:“银钱被书院收了事小,被人骗了那才是大事。”

“我骗你们银钱?”丁牧云愕然,“你们这些纨绔,摆阔斗富靠的就是银钱,你说银钱被收了是小事?”

“不然呢?”胡长坚抿着嘴,转过头问道,“同学们都说说,愿意把钱财交由丁先生那代为管理吗?”

他问其中一名学子,“这位学子,请问你愿意吗?”

那学子望了望跋扈的帝国三少,又看了看急得满头大汗的丁牧云,低声道:“在下自然是不愿意。”

胡长坚满意地点点头,又问另一个学子:“那你呢?”

那名学子朗声道:“不愿意!在下身上的银子宁可叫书院收走了,也不愿交给这种字迹难看,形似狗爬之人保管。”

胡长坚摊摊手:“听见了吧?大家都不愿意。”

说完带着众人又往前走。

丁牧云更焦躁了,紧走两步拦在队伍的前头:“诸位学子,我字迹虽然丑,可真心是为你们着想,这里可是尚方书院,与别的官办书院不同。”

韩默手中的扇子轻轻拨了拨丁牧云的肩膀,丁牧云只好让开,他带着众人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丁牧云只好又跟上,一边走一边道:“想必你们在京城时也有过耳闻,尚方书院是军队化管理!每半个月有两天放风时间,可以下山放风,但是晚上必须回斋舍休息,出去总要花钱吧,再者这里是大漠腹地,光驼队要走一个月才能从玉门山走到这里,到时候大家的银子被书院收走了,再想叫家里送些过来救急,就难了,少则一两个月,多则大半年,到时候吃苦头的是你们呀。”

胡长坚嗤之以鼻,步子迈得更大了:“大家走快点,早到早吃上书院的晚饭。”

丁牧云只好又拦住,见这些人软硬不吃,便摆出了现实。

“诸位可知,山脚下二十里外有个云梦古城,俗称黄金城,那里繁华如梦,酒楼林立、赌场遍布,夜夜笙歌,故而得名不夜城,你要问云梦古城,什么最重要?”手里的银锭子往空中一抛然后接住高高举起,“那就是银子啦,有了它你就是爷,没有了它你就是孙子,诸位都是做爷的,想过怎么做孙子吗?”

几个学子在窃窃私语,有了动摇的念头,胡长坚便马上制止道:“别上她的当,她就是想把那你的银子骗走了收保护费。”说到这,他忽然有了主意,“你们与其信她,还不如信我,我可是青州大商人胡万三胡大善人的儿子,存放在我这里可比她那里靠谱多了。”

丁牧云本来就心焦,又见胡长坚跟自己抢生意,顿时冒火了:“胡长坚你可真是狗啊!学我做生意还要抢我的生意?”

“你也说了是做生意嘛,生意上的事,怎么能叫抢呢?谁有本事谁上。”胡长坚大言不惭。

丁牧云:“那就在商言商,就算你拿了大家的银子,要放在哪?带上去叫书院收走,做亏本的生意也能叫生意?”

胡长坚:“亏得丁先生提醒,这里要和大家说一了,我胡家商号遍布天下,远的不说,光是云梦古城就有两家,你们若是不信的话,我现在就可以给我胡家的商号发放商号信号,我以胡家少东家的身份保证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就会有商号的人就会出现在我面前,我还给大家保证,存在我胡家商号里,不光不收取保管费,还会给利息。”

众人一听顿时激动了,纷纷拍起了胡长坚的马屁。

“这才是钱庄正常的存取之道。”

“胡公子乃胡小善人矣。”

“有了胡公子,即便真叫书院收了银子,到时候去胡家商号借一些救急。”

“是矣是矣,天下谁人不知胡家商号,比那些眼里只有银子的人,不知要靠谱多少倍。”

这下丁牧云真的无话可说了,看着胡长坚洋洋得意地带着学子们从自己身边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汗流下来了。

为了争取到这些人把银子存放到自己这里,丁牧云准备了几天的说辞,结果现在全都用不上了。

她虽然年纪不大,可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从一早进沙舫立规矩,到凉亭卖水,猜想大家已经对自己深信不疑,可偏偏半路杀出个胡长坚,竹篮打水一场空。她能有什么法子?可胡长坚这样的人,她也不太能恨得起来,说到底也算是有经商头脑,也叫她长了记性,商业机密在未落实之前,千万不要轻易全部说出来。

她眼神一阵黯淡,猛然间,看到了走在队伍后头的江川,顿时眼睛又亮了,紧走两步追上了江川,试探地问道,“江学子,你见你比他们都实在,你的银子要不要放在我这里保管?”

走在前头的人都不禁回头。

江川不紧不慢地从兜里摸出几块碎银子:“拢共就这么多,实在太少了,拿不出手,估计丁先生也看不上。”

穷到这个份上,连他要把碎银子存到丁牧云账上,也没人在乎了,众人不约而同地笑笑。

丁牧云光知道学子个个豪横,没想到还有像江川这么寒酸的学子,不过,她叫住江川的目的也不是为了银子。

“这点碎银子,叫书院保管也是一样。对了,我叫丁牧云,你可以叫我丁姑娘,也可以叫我丁先生。你呢?叫什么名字?一路上也没见你说过话。”

“江川。”声音礼貌,眼神带着疏离,说完又把那几块碎银子揣进了怀里。

丁牧云的目光仔细打量着他,虽然面貌上,和小时候的尚灏有了很大的改变,但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他给自己的感觉是错不了的。

她走近了一点,小声问道:“八年前,江学子可是八岁?今年刚好是十六?”

江川想不到她竟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只好点了点头。

丁牧云目测了一下走在前面距离最近的学子也有八步远,相对比较安全,于是伸出手腕,露出手腕上的铃铛,压低了声音问道:“认得这个吗?”

江川微微怔了一下,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盯着那串已经不响的铃铛看了一会,沉默不语。

丁牧云:“这铃铛叫海声铃铛,以前会响的。”

她刚说到这,江川的耳边便蓦地响起了一声海铃声,那是从遥远的记忆深处传来,他不禁皱了下眉,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轻轻松松,可内心却紧绷了起来,今天可算是步步危机,先是符羽,后来是帝国三少,现在是丁牧云,看来自己的书院之行,必定不能太平了。

他抬起头,问丁牧云:“丁姑娘想说什么?”

丁牧云接着道:“八年前,灵河水灾,利州被淹,我被水冲走,后来铃芯断了,从那之后,海声铃铛就再也不响了……”

江川看了看那铃铛,然后点了下头,问道:“丁姑娘既然这么喜欢这串手铃,为何不找人修一修?我看修起来的难度不大,要是丁姑娘愿意……”

丁牧云兀自打断,径直问:“你是哪里人?”

“在下是青州人。”江川彬彬有礼道,“其实,这种海声铃铛我也见过。”

丁牧云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期待他说出点什么来,可江川却还是一副不紧不慢的口吻:“不瞒丁姑娘,在青州这种铃铛并不少见,不过青州的海声铃铛跟你的这个不同,青州的铃铛要更大一些,尤其是春夏的时候,海风一吹街头巷尾到处能听到这种铃铛的声音,若要说起来,这里还有个当地的传说。”

他见丁牧云盯着自己,便接着说道,“传说当年海龙王的女儿与书生互生爱慕之心,每日夜间,龙女就会从海面出现,给夜读的书生唱歌,龙的歌声极其优美,伴着这歌声书生苦读圣贤书,发誓要等高中状元之后,带着功名前往龙宫向海龙王求亲。谁知好景不长,一日一只海妖偷偷从海中上了岸,这海妖已经修炼了千年,妖气冲天,捕人为食,海边每日都有人神秘死去,龙女得知消息之后,为保护一方百姓,决心与海妖大战。据说,当时海边的人都目睹了那场战斗,直打得海水翻涌,天地昏暗,一直持续了三天方慢慢恢复平静。书生等啊等,却始终等不来龙女,也再没听到过龙女的歌声。书生终日思念着龙女,无心考取功名,不久便大病了一场,病中亦时刻挂念着龙女,他怕万一自己死了,龙女上岸时找不到自己,更怕龙女不知自己对她的思念,便制作了一串海声铃铛挂在了窗口,可惜铃铛刚做好,书生便不治而亡。书生下葬的时候,人们突然听见了那串窗下的铃铛声,当风吹来的时候,那铃声便会随风飘到大海传到很远很远地地方,原来书生是以这种方法告诉龙女,即便他死了,风也会带着他的思念,寻找她。后来,渐渐地,当地的姑娘,一旦有了爱慕之人,就会在窗下挂一串这样的铃铛。”

丁牧云听的入神,被书生和龙女的故事打动险些打动的落泪,好在她清醒的快,唏嘘了两声,道:“对了,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不修一下?那是因为我不想把铃铛从手上取下来,我的这串铃铛,是发小送我的。”

“是么?”

“当年,我与他都将将八岁,他因皇帝召见,临行京城前,见我不舍他离去哭的伤心,便在街边买了两串海声铃铛,一串自己留着,一串给了我,他说,我要是想他了,就摇一摇手上的铃铛,他就听到了,他要是想我了,也摇一摇手上的铃铛,我便也会听见,我手上的这一串,是他亲手给我带上的,从那之后我就再没摘下过。”

江川不禁去看那串铃铛,铃铛的绳紧贴着手腕甚至有些勒痕,确实是戴了很久。

丁牧云将那一目光看在了眼里,盯住江川,话问的更直接了:“不知道他的那串还在不在?江学子,你知道么?”

江川眼睛低垂,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听她这么一问轻轻咳嗽了一声,回过头看着丁牧云:“丁先生,你这是难为我了。”

丁牧云遭到冷遇,不过她没有放弃,她坚信这个人就是尚灏,“我问你,我现在见到了一个跟他长的简直是一模一样的人,你说,这个人会是他吗?”

江川微微颔首,以示恭敬,不过脸上更是没有表情了:“这些事不该凭猜测。”

丁牧云:“你也不问问这人是谁?”

江川想了想,直言不讳道:“你说的是我。”

这份坦然,反倒让丁牧云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了。

“我也是猜的,”江川轻咳了一声:“从丁姑娘见到我时的眼神,我就看出来了,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其实验证我身份的方法很简单,就在尚方书院的入学资料上,我的资料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人生履历,出生年月,家乡所在,这份资料每个学子都有一份存入档案,丁姑娘不信的话可以去查。”

他言语恭敬,行事谨慎,确如穷家小户里走出来的读书人,问什么说什么,一句不多一句不少。

饶是这样,丁牧云还是不死心:“那你可知利州?”

江川便施了礼:“大瑨腹地,九州通衢,天下岂有人不知道的道理?”

丁牧云有些慌了,竟不知再问些什么。

走在前头,却一直暗中观察的符羽,虽然听不见两人在说什么?但分明感觉两人的对话差不多已经结束了,大声问道:“丁姑娘,隔墙有耳,莫非我这江兄长的和你某位故人相似?”

丁牧云眼神黯淡了一下,少倾又恢复了尖牙利齿:“叫你说对了,你的这位江兄,长的像贼,偷了我的五吊钱跑了,你说说,天下竟有人胆敢对我这种爱财如命的人下手,我发过誓,就算他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拿回那五吊钱。”

“那必定不是我江兄,我江兄从不欠人银两,江兄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江川这次回答的干脆,顺着他的话道:“怕是要辜负尊驾的信任,家中父母在海难中过世时,在下便跟掌船的老金借了十文钱做法事,可惜这些年穷困潦倒一直未能还上,原本这回拿了官府的赏钱,便还了,可听说他半年前驾船出海,至今未归。所以这欠下的钱未能还上,心中愧疚,寝食难安。”

符羽瞧他半晌,一脸认真:“这趟青州之行,我倒是认识了一两个人,这钱我替江兄还上。”

江川便冲他鞠了一躬:“听闻今夏海上刮过几次飓风,出海的渔船几乎都沉了,尊驾是京中贵人,若能调动各方势力,找回老金,我必重重拜谢。”

符羽差点儿没呛住,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只是运气好,托了个富贵闲人的命,既然江兄这么说,那便豁出这张脸来求人去海里寻一下,最后能不能办成还是两说,不过既是我大瑨子民,便是同气连枝。”

江川道:“尊驾志向远大,又能行善积德,将来必有福报。”

符羽道:“我与江兄一见如故,往后一起行善积德如何?至于志向么,有空一起聊聊。”

丁牧云从这二人一来一往的谈话中,大概了解到符羽身份不俗,正要多跟他说几句,就听前面有人问:“接应官,书院还要多久才到?”

“快了快了。”她随口应了两声。

这波人里有个比自己还是生意精的胡长坚,再加上突然出现的江川,让她心神大乱,没有心思再去争取,随便交代了几句小四宝下山时多注意,又给了她些银子,叫她买些衣物和鞋子,再买些食物照顾好老的小的。

小四宝小心翼翼将银子放好,拎着两只木桶,欢天喜地下山去了。

丁牧云目送小四宝远去,才小跑着追上众人,她还想试探几番江川,可又发现符羽紧跟着他,两人走在队伍的最后,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江川回应惜字如金,符羽竟也不觉得尴尬。

再往上走,有一段山路较为崎岖,一行人走的更慢了。

江川无意中回头时,看到了丁牧云失望的眼神和满目的茫然,心中竟有一丝不忍,不过只是转念,便已经恢复了平静。

转过一座山头,再穿过一个圆拱形的山洞,眼前豁然开朗,但见芳草绿树,落英缤纷,满目的花红柳绿,五色斑斓,恍如到了仙境。

天上白鹤翱翔,鹤鸣声声,崖间落下两条瀑布,急流澎湃。

尚方书院便建在了瀑布下的半山腰处,群楼叠宇,琉璃瓦光彩夺目,在几缕云雾的缭绕下,更显得宏伟壮丽。

众人如沐春风,俱都惊喜不已,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谁都没想到,在气候如此恶劣的大漠深处,竟隐藏着一片如仙境般的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