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时间

杨萍上班的公司在白鹭大道中段。王燕把车停在楼下。这就是城市改造的好处，新规划的停车场让大厦立即人气兴旺。旅游集体团公司在白鹭大厦第五楼。同一楼层，还有个高大上的美容会所，站台美女告知王燕找错了地方，同时热情地引路。

老杨显然由于那个巨大的落差钻进了牛角尖，不再听王燕任何解释。惟一的办法是找杨萍，年轻人毕竟更理解这个社会。

老杨家的厨房问题变得非常诡异。它的存在成为可疑的事情。从顶棚铁皮的新旧看是最近不久的建筑，而从砖墙的新旧判断又是有些年代了。在拆迁摸底调查表上，它是一个空白，也就是一年之前主没有认定为主体建筑。而王燕查找了违章建筑巡查记录，它同样不存在。这两个调查表，本来应该是必居其一、互相排斥的，但相关部门的运转出现了纰漏，这两个调查便并行不悖。

这是怎么回事呢？老杨显然不会说出事情的真相，只能让政府的行为来作出最后的决断。简单的推测是，一年前没有加盖顶棚，不过是一个小院，厨房只是走道上的小房间，加上通风的需要，顶棚显得多余。为此测绘队没有纳入主体建筑。但对于老杨来说，这不是多余的，他受到乡邻的影响，悄悄完成了抢建。而临时加盖的铁棚，却巡视的干部忽略了。为此这个建筑物不算是建章，那就得补偿。

王燕为此问过最大的弹性空间，按附属算，至多不会超过四倍，就是900元一个平米。跟主体计算，仍然是巨大的落差。王燕寄希望于杨萍。

杨萍正在办公室里忙碌着。两部手机放在桌面上，一部是苹果，一部是华为，就像中美双方在办公桌上打起了此起彼伏的贸易战。刚刚放下手机，她又拿着座机话筒，喂喂地应着，话筒塞在颈脖子上，随手抄起一个文件夹，在记录着什么。她自始至终带着微笑，刚有一点空，就忙着招呼，叫一个同事为我泡了一杯茶。我坐在办公桌的对面，和她隔着一盆枝叶披离的绿植，互相聊了起来。

王燕想起了采访的情景，但提醒自己转换角色。如果拿着采访本和笔，决不会叫她杨姐。他们之间的提问和应答，会沿着既定的线路，旅游人数，市场空间，政策效应，景区变化。这时，不过是一个行业对一个行业的观察。而王燕现在打开的话题，却不是行业，而是职业，是有着个体悲欢在里头的职业。

王燕说，杨姐，你看上去运筹帷幄，真有大将风度哈！看你这里安装十部电话也会响过不停的。

杨萍也接受了这个亲切的称呼，仍然微笑着表达歉意。她说，你大记者不也是手中两部手机？如今的时代，普遍都这样吧。王燕笑着说，这倒是，两部手机可不是为了通讯，一部是为了应付各种软件，什么APP呀，公众号呀，工作群呀。

杨萍说，我还羡慕你们干部，可以这样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呢！没办法，我们不像你们，在机关单位上班的舒服。我们在在市场里不扑腾，就会沉下去，我们要靠自己做出业绩才有饭吃哈！

杨萍把手上的工作描述了一番，作为抱歉的一个说明。前不久县里到西安开了旅游推介会，杨萍获悉了一个讯息，当地教育部门要组织一千余人到小城来开展研学游。这是小城史上最大的入境旅游团队，庞大的对接业务让杨萍忙活了半个月。出团人数确认，身份证号码核对，车票预订，十辆旅游大巴安排，接站欢迎仪式，酒店床位，用餐菜单，事无巨细都关系着对方的满意度，如果有一丝差错，要么对方换一个旅行社，一切行程安排白忙活了，要么对方向政府投诉，影响以后的业务发展。

王燕理解杨姐的压力，对她忙而不乱和标签一样的微笑极为佩服。王燕喝着绿茶，不时吹着杯中载沉载浮的茶叶，觉得喜欢上了这个美丽的女子。杨姐身材娇好，脸上两个小酒窝不时泛起笑容，优雅的气质来自不急不徐的谈吐，怨而不怒的性情。一身草灰色的韩版外套，显示了都市女性的俏丽和干练。

王燕突然想到主任那晚和她在咖啡馆的情景，觉得主任会被她迷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说实话，王燕对这样的职业女性颇具好感，独立自强，工作勤奋。有职业中先天的忧患感，又有竞争中后天的进取心。

杨姐是一个乐观的人，她不时说起一些笑话。

有一次她坐黑车去外地，司机问她去干什么。杨萍说，接客，并说出了酒店的名称。司机似有所悟，说真是好生意，这座小城好多美女坐他的车子去接客。司机油腔滑调地问，听说你们有个规矩，手里饮料瓶不同，而出不同价钱。杨萍醒悟过来，司机把她认作风尘女子了。杨萍大笑起来，说，我可不是接这样的客，我是接旅游团队的，我拿的是自己保温杯，你看，就这个，无价之宝。

王燕跟着大笑了起来。杨萍一边抹着手机，一边在座机上跟酒店调整菜单，那些菜品的名称，就像熟悉的电影明星，在嘴边溜来溜去。

聊完了闲事，王燕把话题归拢，慢慢向主题划去，但不经意又把话题散开了。没办法，拆迁工作不像采访，得从外围进入，没有什么话题是不必要的，也许一句闲聊就会击中要害，带来意外的收获。

王燕试图了解杨萍腾房的问题，就说，看生意这么好，收入应该不错呀，早该在小城买房了呀？如果你有房了，你父亲就可以跟你，不必为租房发愁。

杨萍说，我一个人带着孩子，这些年做旅游虽然收入不错，我们是按业绩提成的，但经不住风险呀！哎，就像去年的事情，我原以为在公司入股可以多拿点收入订个套房，但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

王燕问，怎么啦？入股公司不是挺好的事情吗？

杨萍说，都是黑车惹的祸！去年几个熟人要外出旅游，一家三口拼团，安排了一个年轻导游带过去，不料叫了一部黑车，在高速公路上撞到护栏里去，司机倒没事，但他没有保险，没有赔偿能力，这客人在医院里住了下来，花费全部要公司负担，一年下来公司没有分红，反而亏损严重！没办法，命不好！

王燕听了，安慰说，好事多磨，公司生意这么火，终究是会挣钱的。

杨萍说，没遇对人，小城很多女人是不需要出来忙活的，在家里带着孩子就行。但我不行啊，一辈子是个累命。杨姐幽幽叹息，但脸上仍然挂着职业性的微笑，这番感叹倒像是一种玩笑话，是对自己的赞扬。王燕望着她办公桌后头的字匾——“爱拼才会赢”，奔放舒展。像一个大标题从文章中独立出来。

王燕想到那些风尘女子，对杨姐更加敬重起来。王燕跟杨萍说，以后我混不下去了也来投奔你，你们的收入比我高多了！杨萍说，可别这么说，你们是个铁饭碗，羡慕还来不及！王燕说，都什么年代了，什么碗都一样，关键是要有饭，你看我这行，现在为了个拆迁的事情天天来麻烦你们，没办法，你们不支持我们，我们碗里饭就没有！

王燕终究把厨房问题解释了一番。杨萍说，我知道你们的难处，也别怪我父亲固执，他毕竟不容易，地里劳动的人。等我忙完这段，我会慢慢劝他的，给他点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