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自闭

通往老杨家的小巷,充满断代史的味道。桥头一带,是砖房,而过去一段是土屋,再过去一段又是砖混结构。三个年代错杂交叉,特别是中间老屋一带,就显得阴暗荒凉,难怪这一段路没有路灯,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人家居住。老杨被抢的那天,就发生在这个路段。如果是晚上,王燕一个人走访肯定害怕。

王燕当然是一大早去的。她得安稳自己结对的那几户人家,不要在野庙拆除的时候,有什么抵抗的行为。

王燕没有走八一大桥,而是走石桥。车子停在指挥部,走一段路就到了石桥。擦子街里人来人往,他们的忙碌各怀心事。行人可以简单地分成两帮,一是干部,一是群众。干部的身份非常明显,他们两个一组或三四个一伙,拎着蓝色的文件袋。说说笑笑的,表情严肃的,满脸气愤的。而当地居民则大都匆忙诡秘,在屋角悄悄说话,在街头大声招呼,不时有一些车辆进来,装着玻璃和铝合金材料,水泥和沙子。

最近抢建的风潮不小,指挥部要求大力劝止,因为新建的部分肯定不给补偿,这样就容易僵持,影响进度。

老杨家就在一个小巷的拐角,三层砖混房带有一个小院,楼梯间也极不规则,没有贴好瓷砖。老杨没有回来,估计还在菜地里。老杨的妻子坐在一张塑料小凳上,一边拾掇着菜把,一边清理着菜叶。阿姨看到我进去,微微一笑,那算是招呼。王燕从袋子里拿出一份表,说,阿姨,指挥部要对这些房子重新测量,我们先交个申请,你要在申请书上签字呢。

王燕想让她签完后马上去下一家,提高工作效率。阿姨却说,等他们回来吧。王燕有些难堪地把手缩了回来,把申请表捏在手上,却听到楼上有人吃吃地笑。回头一望,却是一个俊秀的男孩。王燕知道跟阿姨急不得,只好无话找话,聊起家常。

王燕问,这孩子是租房子的?

阿姨说,那是我儿子,租房子的住在这一楼呢,现在接孩子去了。

王燕说,你儿子不要上学或上班?你们这么忙,也不下来帮帮手?如今的青年人真是懒哈,你不能惯坏了他们。

阿姨说,他有病。

王燕心里一惊,想起朱平说起过老杨卖房治病的事情,也听素姑讲到杨杭家的烦心事,但她没想到生病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俊秀男孩。在阿姨的一番叹息中,王燕知道了这个男孩叫杨明,得的是自闭症。王燕想起杨树父子的事情,心里暗暗叹息,说,又是一个不争气的儿子,但杨杭总算是比杨树还好一些。

阿姨说,都说对症下药,这病根本无法对症,赣州南昌上海广州厦门,我们一个个城市都走遍了,但没有用。

王燕问,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呢?

阿姨叹了口气说,初中毕业开始就这样了,躲在家里不肯出来,最多就是出来买包烟,弄得我们家里负担重呢,每天都要吃氮氨平片,每天都要抽一两包烟,药和烟每个月要一两千元。从阿姨忧郁的眼神里,王燕深深地感觉到,这孩子成为老杨两口子的一块心病。

两人正说着,老杨回来了,原来骑着电瓶车接孩子去了。孩子跑进小院喊着外婆。而租房的母女俩也回来了,小院里顿时热闹起来。虽是深秋,这几天气温升了四五度,老杨一进小院就脱下了衣衫,露出瘦瘦的身板,光着身子和王燕聊天。

王燕说,老杨,上次我采访过你,还记得吧,你说起路灯的问题呢,抱歉,到现在还没有解决,政府说这地方要拆除了,不想浪费钱物。老杨说,说拆就能拆吗?要等到猴年马月呢?那么几家的祠堂众厅,能拆得动吗?我们世代在这里居住,如今怎么说迁就要迁了呢?

王燕安慰说,从你们下一代起,或者过几代人,就会说,他们世居在另一个地方了!只要你们积极支持,就能快起来的,到十一月底就能见分晓呢!

老杨担忧地说,拆迁当然是好事,但现在群众意见大着呢,拿我家来说吧,我的老房子明明是两层的,测绘的只给算一层的,我当然不肯签字了!

王燕说,现在政府正在重新测绘呢,说不定这次能算两层,你先在申请一下,在这里签个字吧!

老杨一边签字一边说,你要把我们的意见反映上去,现在每个平米政府才补偿2900元,我们都觉得太低了,闹得沸沸扬扬的,都说这点钱把我们赶出去哪里能换来新房?你看现在的房价还在上涨,都涨到4500了。

王燕说,不能说是2900元,要加上按时签约腾房后的奖励900元,加起来不是达到3800元了吗?4500元的是什么房子呢?我们这老街的旧房子又是什么环境?记得你上半年还卖了栋旧房子,卖给朱平,还不到2900元吧?

老杨叹了口气说,家里急着用钱,有什么办法,早知道就向亲友借一点钱撑过来。

王燕应道,如果你们不早点签约,大家不带个头动起来,这里拆迁不了,房子就还是这个价。老杨说,不拆就不拆,拆了我们要住到别处去,我的菜地怎么办?我们都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现在把我们赶出去,太不讲理了,我们要求就地安置,政府就是不肯。

气氛顿时有点僵。这时门外响起摩托车的引擎声。是老杨的女儿回来了,孩子欢快地叫着妈妈,并爬上了摩托车后座。老杨两口子一边忙碌着整理菜叶和农具,一边问,是不是在这边吃了饭回去?女儿笑着说,下班先回了下家里,下了饭。

女儿看到王燕手中的表,警惕地问,是不是签订协议了?可要想好,不要急着签订,不能随便签字。王燕说明情况,解除了她的疑惑。

杨萍在一家旅行集团公司工作。看得出来,老杨一家的事情,女儿是重要的参谋。王燕决定做做她的工作,毕竟年轻人更容易理解这年代的事情。王燕夸赞老杨生了一个好女儿,聪明漂亮,这让两口子立即得意起来。老杨说,可不是,我家杨萍小学的时候去跟着老师去过北京,参加手拉手活动。

杨萍坐在摩托车上,对父母说,元旦你们两口子去一趟北京旅游吧,我们公司在搞活动,为了组团,公司还支持员工的家属一起去,打五折。孩子我在家里带着,你们年头忙到年尾,也该玩玩了,再说杨明也需要带到外头走走。

老杨说,你们呀就鼓动人们出去玩,我们哪有空呢?

杨萍笑着说,我们旅游公司就是叫人进来玩,叫人出去玩,大家不去玩,我们吃什么?

我知道你们舍不下那几块菜地,你少卖几天青菜生活不会受到影响的。

老杨说,你说得轻巧,你孩子一天不帮你看着,你就会心慌,这菜也好比人,几天不伺候它不会好好长,批发蔬菜的贩子一天不接触就成了别人的顾客,你说会不会受影响?!

杨萍说,你们一年一头在地里在街头转,就是只顾着生意了,忽略了杨明的病情。杨明那病不是得多多外出走动?可你们倒好,成天说要挣钱给他看病,倒因为挣钱把看病耽误了!

杨萍的声音里有些异样,似乎动了感情。杨萍冲楼上喊,杨明,爸妈带你去北京玩,喜欢不喜欢呀?杨明却没有应答,只是冲姐姐傻笑。王燕这才发现,在小院里呆了半个小时了,杨明只有表情,没有说过一句话。

阿姨听了,说,到时再看吧,不是还有几天嘛,到时看看地里的蔬菜,看能不能走开,可以我留下来。听了老杨家的旅游计划,王燕也趁机鼓动说,去吧,人家说儿孙的孝心长辈一定要接受,你们两人都去一趟,带上杨明,这可是大事。

王燕改变了主意,没有立即去往马阿姨家送测绘申请,而是跟着杨萍去了她家里。杨萍住的是父亲的老房子,两层的土屋,就在朱平家对面。

杨萍叫孩子看一本绘本,热情地招呼王燕。屋子虽然外面破旧,但里头经过一番装修,地面和厨房都贴了瓷板,楼板是木头的,是赣南农村常见的楼房。杨萍从冰箱里拿出王老吉,撕开了一包盐花生,招呼王燕坐下。

两人说起了旅游发展。由于采访的原因,王燕知道一些情况,所以有共同的话题。杨萍说,旅行社越来越难做了,现在旅游都是在搞培训,公司另外成立了培训中心,这样公司其实有三个部门了,以前只有外联和地接,外联负责组团外出,地接负担入境团队,现在她所做的地接几乎没有生意,入境的大团队都走培训中心,培训发票才能报账,眼看我这个计调也得跟着转型做培训去。

王燕笑着说,你们都习惯了叫苦,我对这些专业术语不大明白,只知道景区里经常人山人海,旅游这碗饭只有越来越好。杨萍说,有人欢喜有人愁,任何时候都这样,就像这拆迁。王燕也笑了,说,你们家老房子拆迁是最合算的,人家刚刚建好装修好的房子才最吃亏,你们欢喜人家愁,是吧?!

杨萍说,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子,任何阶段任何领域的萧条和繁荣,里头都会有个人发展的挑战和机遇,所以说总会有人欢喜有人愁的。我们在旅游集团打工,没有团队就没有业绩,业绩是我们的饭碗,政府也是这样,根据入境团队的人数确定我们业绩,给予我们奖励,我们就是靠政府这块奖励发业绩提成的。

王燕笑了起来,说,政府也好公司也好,个人也好集体也罢,这业绩就像你父亲的菜地一样,把每一个人都绑得牢牢的,看来我们整个社会都被业绩绑住了。我们的拆迁也要讲业绩,十一月底就是出业绩的时候,你可得好好劝你父亲,早点签协议帮我把业绩搞好。

于是又谈起了拆迁房产或钱款的分配问题。按照小城的风俗,一般人家是不会把房子分给嫁出去的女儿的。但王燕看出来老杨不同,杨萍现在还没有房子,一时也没有能力买,特别是弟弟杨明的情况,将来老杨终究得依赖杨萍,这样老杨肯定把杨萍当儿子看了,何况老杨家还有两处房产呢。

杨萍果然证明了王燕的判断。王燕赞叹杨萍遇上了一个好父亲。杨萍高兴地说,他当然是一个好父亲,他一个种菜的缴我读完大学,你能够想象,这有多么不容易!这是我这一辈子也报答不完的。

一番交心,杨萍表示支持拆迁工作,父母最终都会听她的,老杨早就叫她留心,如何争取到最好政策最大利益,如何选择要房要钱才最合算。王燕于是跟她说,虽然我是拆迁干部,但我是站中间立场,帮助双方完美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