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婚姻

王燕进村的时候,喜欢在石桥上驻足,借此听听一些民声,知道民心所向。素姑之死,果然在村里掀起轩然大波。在石桥上,那位退休老师甚至把素姑说成了为民请命的英雄。老先生慷慨激昂,讲述了小城里的历史典故,让围观的群众大声叫好。

明朝的时候,小城出了一个叫杨景华的人物。当年小城闹饥荒,好多乡民无法生存,就跟着寇盗作乱,郡守于是请了一个姓张的将军前去征伐,杀了县城不少乡民,军队也从此屯驻在县里,占去大批良田。但驻军从不交粮税,粮税分摊给小城老百姓。乡民为此负担沉重,不堪其累。杨景华充当粮长,趁押解粮食到京城之机,向朝廷击鼓上诉。朝廷的命令还没有下来,他却死在船上。儿子和侄子把杨景华归葬之后,继承遗志,继续前往当朝申诉,皇上派出官员下来核实,替乡民去除了这个沉重负担。杨景华去世的时候,小城的乡民感念他为民请命,奔走扶棺,哭声震天。

王燕听了,觉得必须让野庙的存废最终有个说法。虽然不能说素姑是为民请命,但素姑的一番演说,指出这座野庙与红军有关,与革命者有关,当然更得重视起来。素姑的坐化,可能是时间巧合,但现在有了死谏的味道。当然,这种死谏并不是要挟,而是对野庙的肯定和感激,对革命者恩情的提醒。素姑到底是个什么人?这让王燕产生了好奇。她决定找马阿姨问问。

王燕发现,跟拆迁户聊天,与采访完全不同。采访是有针对性的。比如要你讲成功的经验,失败的教训;比如要你讲政府的帮扶,社会的温暖;比如要你讲工作的经历,奋斗的初心……企业,单位,乡镇,个体户,捧着鲜花的,抹着眼泪的,都直奔主题,围绕核心价值观,不容枝蔓,一有散漫的趋势就得勒住话题。但跟拆迁户,虽然有明确的主题,但不能直接说“你拆了吧”,然后把表递过去。这是自找难堪。跟扩迁户聊天,得天花乱坠,家庭婚姻,儿女亲朋,艳遇横财,陪他们伤心,陪他们高兴,知根知底,交心交情。当然,最后的方向,是让他们觉得拆迁后会迎来一片光明的新生活。

王燕跟马阿姨聊了一个上午,就是这么过来的。王燕第一次发现自己如此健谈,在一片嬉笑中勾起了阿姨的话唠。

阿姨今年七十一岁了,但看起来只有五十来岁的样子。她在擦子街生活二十多年了。她跟朱骰的父亲一样,是外来的移民。丈夫在小城上班,二十年前在这里买地建房。马阿姨对王燕说,“你们这些年代人,哪里知道我们对房子的感情呢?”阿姨深深感叹,直接把一代人的埋怨倒在王燕身上。

王燕不知道阿姨是在重温对房子的感情,还是对丈夫的缅怀。她说,就在房子建好一两年后丈夫就走了,丢下她一个人拉扯大四个孩子,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阿姨似乎非常愿意别人分享她坚强而艰辛的人生。阿姨的乐观感染了王燕。看着她一蓬黑色的波浪式头发,王燕打趣她说,看你还这么年轻这么漂亮,怎么就不出去找一个老伴呢?如今都流行黄昏恋呢。

阿姨嘻嘻笑着,说,找不到合适的,真的,我也找过了,一看,没有一个人比得我以前的丈夫,高大,英俊,有文化。再说,我找老伴得有三个条件:一是有妇之夫不找,这样拆了人家不道德,人家找上门来打闹就更没意思了,儿女也没面子;二是离婚了但另一半还在的不找,他们有儿有女的,会受后人纠缠排斥的,这样不受欢迎,自找没趣。必须是老伴去世的,没什么牵挂的。还有,相貌粗陋的我也不找,在一起得对得上眼,否则不如看电视里的明星。

阿姨的一番实践加理论,说得王燕心服口服。王燕说,我在古桥上经过,发现那廊桥倒是老年人聚会娱乐的场所呢,那里有好多老头在活动,下棋呀,聊天呀,打牌呀,听曲呀,你送孙子上学放学天天走过,怎么就没有在桥上看中一个老头?

阿姨笑着说,真没有,还真没有一个看上眼的呢!

在笑声中,王燕为阿姨的晚年择偶观点赞,说,儿女都长大了,成家立业的,有他们自己的幸福家庭了,你也应该找一个老伴,毕竟同龄老人才是伴。你看,这么一个小院子,你带着孙子居住,孩子上学了,你就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阿姨说,我有教友,教堂里伙伴多呢!每年周末,我们都要做礼拜,这些教友就是我的兄弟姐妹。

王燕说,那是另一种伙伴,生活中互相温暖的,还是得有一个身边的人,互相依靠着,人终将会老的。阿姨突然问,你这姑娘,在我老人家面前这么一套一套的,好有生活经验呀,你的择偶标准是什么呢?你丈夫肯定是高富帅吧?你跟朱平的事情怎么样了?

王燕突然脸红了,说,还没男朋友呢!王燕看出阿姨别样的眼光,遗憾地说,年纪也不小了吧,工作再忙也不能耽误了终身大事,我估计准把你父母急得不行,你劝我找老伴,我劝你找郎君,彼此彼此哈。

王燕觉得话题太散了,缓过神来,说,你看这村子,这么破旧的,估计找了老伴也不愿意来呢,如今的老人都愿意跟着孩子们去小区享福去,抓住时间享受新时代。我看呀,既然这里呆了这么久就没有找到中意的老伴,估计缘分不在这里,而在将来的新居,这次拆迁呀就是你的新机会。

阿姨说,我当过妇女干部,对政府的工作肯定支持的,好歹也算是干部家属,但我舍不得这地方,我们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是好是坏的,日子都丢在这里了。

王燕马上想到了自己的主题,就故意挑起话题,让阿姨回忆这地方的不足之处。在她悠悠的回忆中,我脑补着这个小院的往昔岁月。小院的墙角开挖着一块菜地,种着大蒜和生姜。那棵玉兰花树,还是多年前种下的,如今快齐二楼了。江水上涨时,这树成为一根标杆,有一次没了两尺来高,阿姨只能呆在楼上不能下来,就坐在楼上,看着这树上的青枝绿叶,等着洪水退下去,再清扫第一层的地面,整理搬上楼的家什。江水的问候和带来的忙乱,成为江边人家的习惯。

为此,阿姨很希望早点完成征迁,但又希望不要离开这个地方,就地安置是她最大的梦想。听到阿姨强烈的要求,王燕说我们会反映这个心愿,但听说这里规划成了三个漂亮的项目,文化公园,高档小区,商业中心,而我们安置的地方,其实也是非常漂亮的地界,就在上游的一条支流里,叫白面坝。

于是王燕又把安置点隆重介绍了一番。白面坝三面环水,河边树木葱茏,安置点是一个规划得非常漂亮的小区,可居住五千余户,是特意为这个拆迁项目建设的小区,将来小区是按协议顺序来选房,早点签协议就有优先权。于是,王燕把测绘申请书拿了出来,向阿姨介绍了一下工作步骤,让她签字。

阿姨一边拿过笔,一边说,再好也不如自己生活过的地方。她刚要落笔,外头进来一个人,说,妈,怎么就签字了,不能签,政策没弄清楚,怎么可以签呢?!王燕一看,是一个大姐,原来是阿姨的女儿。

王燕一番解释,这只是前期工作,两人才放松了警惕,同意测绘表上签字。马阿姨签好定,又跟王燕说,昨天那个死鬼在梦中问拆迁的事情。这么些年我早就忘掉他了,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又老是往我梦里跑。

王燕笑着说,那你告诉他,这字签下了,这房子要成为历史了,你们要去更好的地方居住,他肯定非常羡慕!

马阿姨说,其实我不是舍不得离开这地方,你看,我在这儿生活了几十年,这房子刚建起来他就走了,你说当年他是不是多么狠心,把三四个孩子丢给我,他好像特意要把房子留给我们,而他自己却不愿意在这里呆着!他多么狠心哈,现在我也要把这个地方抛弃了,我也不要这个家了,不要这个房子了!这么几十年来,我一个人多不容易,我好像抵押给了这座房子,如果不是拆迁,我会一辈子呆在这个地方。

马阿姨又动了感情,波浪型的头发在微微颤动。王燕安慰说,人得往前看,没有人规定了人的一辈子就要守着一个人,一个地方。王燕突然像一个哲学家,在这个饱经沧桑的老人面前说起大道理了。

马阿姨说,一辈子的事情真是难说啊,有时守着是一件好事,而不守着当然也不一定是坏事,人呀总是这么聚聚散散的。埋怨归埋怨,但我没有后悔和他结婚走到了一起。人跟动物有没什么不同呢,这就是一桩,两个人约着一起过日子,有苦有乐的,这是动物比不过的地方。你还没有结婚,不应该对结婚的事情大意和轻视,你应该知道结婚是一件神圣的事情。我让你看看我们当年的结婚证吧,比现在的好看多了!

王燕承认,阿姨的话还真不是自夸的。王燕跟着阿姨上了二楼,阿姨的卧室收拾得典雅整洁,老式的沙发和电视上都盖着白纱巾。阿姨让王燕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自己走进内室,从一个抽屉里找出了结婚证,看得出她一直精心地保管着。王燕暗暗惊叹,心里想,老人的精心保管,不是由于这证书设计得漂亮,而是由于这证书是她情感的载体。应该说,这两者也是融合在一起的。这根本不是现在平常看到的证书,它的外形就是一张奖状。谁说婚姻只是一张纸?它是一张纸,但这张纸上的内容丰富多彩呢,看得出1960年代中国人仍然相信这张纸是神圣的,充满深深的希望。

王燕看着这叫婚姻的纸,对上面的内容感慨万端。设计者肯定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正中的底彩,是一根坚定不移的百合花花柱,彩柱两面是庄重的五星红旗,看上去整个画面就像是一只大蝴蝶,彩旗像翅膀在彩柱的两边展开。证书的边框也是镶着彩图,彩图里头满是喜庆吉祥的植物:向日葵,百合,玉米棒子,稻穗,南瓜,苹果,热烈开放的荷花……最下端的正中,是一对鸳鸯。两朵荷花之间,又是一个红红的双喜。证书的中间也有底纹,淡红的线条隐隐勾勒着工厂、楼厦。

王燕从这些喜庆的图案里,看到了当年婚姻的土壤,那是农耕文明与工业文明转换的时代,但没有一点商业的气息,有的只是诗经中的温柔,宋词中的明媚,和赵树理小说中的质朴。问题是证书作为一代人的情感见证,马阿姨得到了什么呢?另一半空白了这么些年,这份喜庆的证书到底算是残缺的,还是圆满的?

马阿姨看着结婚证本,陷入深长的回忆之中。

王燕问,孩子他爸是怎么走的呢?

马阿姨说,是被村民打伤致死的!王燕听了,不由得大吃一惊。马阿姨说,虽说是被村民打死,但也是光荣的事情,算是因公牺牲的烈士。

有一年,彭坊村的河湾里浮出一具年轻的尸体。警察从打捞的尸体身上抽到一张游戏卡,断定青年是经常上网的青年。后来,村民认出这是菜农杨树的养子。民警找到杨树,杨树承认是自己的儿子,但经常不回家,经常在外头跟着一帮二流子瞎混。民警询问情况时发现,杨树并没有过度悲伤的样子,心里有了疑惑。

民警在村子里走访,慢慢对杨树有了作案的怀疑。杨树是杨杭的哥哥。杨树的妻子早年跟着别人跑了,后来收养了一个儿子。这个私生的孩子却被他宠得不成人样。杨树一天到晚在地里种卖,但那些收入都被儿子敲去吃喝玩乐去了。村民都为杨树惋惜。有一天,这孩子问杨树要钱,杨树不给,于是干脆趁杨树下地干活的时候,撬了杨树的抽屉,偷了杨树的钱。杨树气得放出话说,迟早得收拾了这个孽子!

这些情况,是杨树在村子里小店喝酒时说出来的。玉祥他爸,就是走访的民警之一。杨树终究招认了,是他自己杀了儿子沉河的。警车带走杨树那天,杨杭发动村里的乡亲写了一纸保书,全村人都签了名字。但是,杨树最终被判了死刑。杨树之死,马阿姨当然知道村民怨怪玉祥他爸没有尽力,为此,村里人对玉祥他爸有了意见。

马阿姨当然知道杨树的死是因为法律。而且,玉祥他爸虽然同情杨树,但一直说孩子再坏也是孩子,不是从来都说,虎毒不食子。但村子里的人直接把玉祥他爸当作法律,说这法律不公正,那孩子不成器,该死,而杨树不该死!

有一次,村子的小巷子里发生了斗殴,玉祥他爸带人前来制止,在双方的拉扯之中,不知道怎么发生了争执,玉祥爸爸意外地被人打伤,不久就医治无效而亡。那时,玉祥找爸爸要小鸟,马阿姨只好说爸爸去外头找鸟去了。后来杨杭出了个自闭症的儿子后,

王燕听了,叹了一口气说,原来他是一个公正无私的烈士,受到乡民误解的烈士。总有些世间事是凡人不理解的,就像这拆迁,这野庙,明明政府是为了乡民好,但这事就是难以推进。你以后可不要跟着大家说,素姑是政府逼死的了,这样影响不好。难道能说杨树是你家的这位烈士逼死的?道理不是这样讲的。

马阿姨说,大家看事情只看一面,那不是一时气话?

王燕接着又问,那他走后,你真的没有再找到个另一半了?几十年,你就没有发现一个可以覆盖他的人了吗?马阿姨并没有介意王燕的冒昧提问。她轻轻地说,其实也想找,但是找到了也不一定能走到一起,各自都还有儿女,不像你们年轻人,想在一起就可以在一起。

老人的内心,都是一部幽深的历史,王燕出于好奇,又不敢随便翻开。这份年轻朝气的结婚证本,王燕还有好多问题想交流。比如,如果她再找一位老伴,会不会再去登记,而这张保管几十年的证书,又会不会烧掉,或者留作纪念?王燕不敢问阿姨,同样不敢问自己——对这样一张证书,是不是有一丝渴望。但王燕感觉到了一种神圣。

有了这些亲切的话题作铺垫,王燕终于和马阿姨聊起了素姑。只是王燕没有想到,素姑也有悲伤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