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不要自作聪明(3)

“城主视学”日期临近。为恭迎圣驾,太学内的武学生们正加紧演练“飞枪术”。

只见指挥台上端坐一人,身材挺拔,黑袍遮面,不时挥旗指挥。只见数百武学生们手持双枪排兵布阵,枪术娴熟,整齐划一,简直花团锦簇。舞至**处,忽闻黑袍一声唿哨,众生齐刷刷施展“飞枪术”。但见飞枪如蝗,漫天而来,预设人形标靶瞬间被覆盖,周边三丈绝无活路。

宋慈、俪娘和欧阳鹤恰巧路过,被气势如虹的武学生演练场景吸引,驻足观望。

台上的黑袍有些眼熟,俪娘仔细打量,疑心顿生。

四目相对,黑袍青年似乎也认出了俪娘,开始刻意回避她的目光。俪娘见状愈发疑惑。

“宋慈,台上那人黑袍遮脸,看上去很是奇怪,你认识他吗?”

“没见过。”

俪娘转向欧阳鹤又问道:“欧阳妹妹呢?知道那人是谁吗?”

“我不认识,你认识他吗?”

俪娘琢磨着说:“你们入太学时间也不短了吧?连你们都不知道他是谁,我到哪里认识去?不过这个人看上去确实有几分眼熟,只是我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

宋慈正想说什么,忽然看到太医局的局生刘灼和刘和平恰巧路过。

“哎,说你们呢!过来!”

刘灼、刘和平左右看了看,发现没有旁人,于是疑惑地走了过去。

“宋慈,是在喊我们吗?”

“正想找你们呢!没想到主动送上门来了。”

宋慈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随手摸出一块腰牌,向他们出示前自己先看了一眼,“临安府办案,你们最好实话实说。”

都是太学里的老熟人了,从没见过宋慈如此认真,刘和平不禁哑然失笑。

“哟,宋公子当官啦!以后还望多多提携。”

宋慈把脸一沉提醒道:“人命关天,不要嬉皮笑脸!以下问题我只问一遍,你们必须老实回答。”

刘和平和刘灼面面相觑,稍稍收敛戏谑。

“你们两个昨日是否曾前往官驿?”

听到宋慈的质问,刘和平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悄悄扶住自己的右臂。

这个下意识的小动作引起宋慈的注意,初步判断的结果是:他的右臂应该有伤,与俪娘刺伤蒙面人的部位大致相同……

“回答我!”

刘灼不耐烦地说:“对不起,无可奉告。想知道我们前往官驿的目的,你最好直接去问先生!”

“当然会去找先生,现在我想先听听你们的说法。”

“去过又怎么样?”

“刘和平,你的胳膊是不是受伤啦?”

“你管得也太宽了吧?!”

宋慈微微一笑,命令道:“俪娘,给他验伤!”

无人应声。

宋慈疑惑地扭头望去,发现俪娘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而指挥台上的黑袍青年也已不知去向。

数百武学生手持双枪兀自挥汗演练,虎虎生风,颇有气势。

俪娘偷偷跟踪“黑袍”青年,一路来到沂王府。

“黑袍”青年递上名帖,守门的王府家丁查验后立即点头哈腰,摆出一副恭迎的姿态。

显然“黑袍”与沂王赵蘅关系不一般。

躲在暗处的俪娘琢磨着,观察周围的环境,目光落在王府高大的院墙上。

“黑袍”青年对沂王府的环境非常熟悉,他低头走路,七拐八绕地来到一间清雅的茶室。

随手摘掉袍帽,揭开遮脸的黑布,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

躲在窗外的俪娘探头张望,终于认出此人,原来是藩军少将军闽兴,藩军副统张作昌之子。

俪娘对这一结果有些失望,正想悄悄离去,忽然闽兴的声音传来。

“沂王府环境不错,这是离太学最近的去处了,我正好品茶休憩。俪娘,进来吧!”

原来早被他发现了。

俪娘无奈地走进这间茶室,看到少将军正认真地沏茶倒水。

“你怎么回来啦?身为藩军少将,本该统帅大军扼守边关,为何秘密现身水城?显然有所图谋!”

闽兴严肃地望着俪娘,忿忿地递过来一杯茶。

“先不要说我,你怎么回事啊?本将军不在水城,你便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男男女女混杂一起,成何体统?!”

俪娘忍不住嘲讽道:“那依少将军的意思,姑奶奶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老老实实独守闺房对吧?”

“三从四德,谨守妇道,是水城女人生存之根本!”

俪娘苦笑着摇摇头,“对,女人生存之根本!在你少将军的眼里,女人都是无能下贱之辈,干不成大事,只能在家里毕恭毕敬地服侍你们,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洗印织染,当牛做马!”

闽兴皱起眉头,朝俪娘投来严厉的目光。

“够了!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你抱怨什么?难道你还敢反了不成?不要自作聪明,一山望着一山高!”

俪娘急了,嚷嚷道:“别的女人怎么活,我管不着。但是姑奶奶绝不受这种窝囊气!俪娘必须嫁给一个知道疼人、爱人、把妻子宠上天的好丈夫,而不是在我面前颐指气使的衣冠禽兽!”

听到颇为刺耳的这番话,少将军目瞪口呆。

回过神之后,气得直接摔了自己的茶杯。

“放肆!不知礼义廉耻,枉为名门之后!俪娘,如此言行,我都替你感到羞耻!你有何脸面活在世上,不如死了算了!”

俪娘压着火气,举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杯轻轻放在桌上,忿忿地朝少将军竖起中指……

既然该来的人不在场,验伤这种事情只能亲力亲为。

宋慈当场检查刘和平胳膊,发现他右臂骨折,伤处已经简单处理过,联想九条苍介“压塞口鼻死”的验尸结果,怀疑刘和平与刘灼潜入官驿,闷杀九条苍介,搏斗中胳膊受伤。

欧阳鹤也凑了过来,关心询问道:“你这条胳膊是怎么弄伤的?”

刘和平有些受宠若惊,装作可怜兮兮地说:“不小心撞到门框上,造成了多处骨折,是刘灼帮忙处置的,现在还疼得很。”

旁边的刘灼抱歉地说:“嬉笑打闹而已,谁成想伤得这么严重?”

欧阳鹤仔细查看刘和平的胳膊,怀疑地望着他。

刘和平心虚地说:“确实是不小心撞的。”

欧阳鹤冷脸道:“不说实话,那我们就没办法了,只能带你们到大理寺走一趟啦!”

“是与校内日籍太学生研习相扑术,不慎受伤。”

压力之下,刘和平终于说了实话,原来他之前扯谎是担心与九条苍介之死有所瓜葛。

这一点很快得到了确认。

日籍太学生以及多名太医局的师生都能作证,包括真德秀。

谈起昨日在水城官驿与日本武士九条苍介、中村半岗的那次接触,真德秀有问必答,坦然以告。

他毫不避讳自己的政见,侃侃而谈。

“权相史弥远残害忠良,祸害国家社稷,人人得而诛之。韩侂胄之死,人神共愤;养子韩㣉被株连,流放沙门岛也就罢了,居然还派人千里追杀,简直惨无人道!”

“九条苍介和中村半岗两位武士是权相的人?”

“还能有其他解释吗?必是接到了那史贼的密令,才实施了斩首行动。”

宋慈对朝野纷争不感兴趣,话锋一转问道:“所以……先生您一气之下便杀了九条苍介?为民除害?”

“我没有杀他!”

真德秀快人快语,进而解释道:“常言道,擒贼先贼王。我真德秀从来不杀无名之辈,奸臣史弥远才是为师终极目标。城主视学之日,吾等将伏阙上书,请诛史贼!”

对于真德秀的这番豪言壮语,宋慈和欧阳鹤都听出了不同的味道。

宋慈琢磨着说:“既然先生有如此宏愿,不妨跟学生透个底。您仅仅是同情韩侂胄父子的遭际,或者本来就是韩党的人?”

“什么韩党?我只是看不惯史贼做派而已!”

这种随口敷衍之词,欧阳鹤是压根儿不信的。

她肩负秘密使命进入太学太医局,就是为了追查潜藏在太学内的韩党组织,其中太学博士真德秀更是大理寺圈定的首要目标之一。

然而这位太学博士行为谨慎,从未露出破绽。

除了安心做学问搞研究之外,最大的爱好恐怕就是与三五知己齐聚智阁,品茗聊天,纵论寰宇。

别说是与雎徵之、赵蘅那些显而易见的韩党领袖交往了,即便是有着些微韩党嫌疑的人,真德秀都会自觉与之保持距离,甚至公然撇清干系,生怕沾染了一丝一毫麻烦。

欧阳鹤入太学整整一年,深得真德秀信任,唯独在身份确认上毫无进展。

不过直觉告诉她,太学博士真德秀一定有问题,他应该与韩党组织有着某种特殊的关联,只是暂时没有发现他们之间秘密沟通的渠道和方式而已。

“重赏之下必有莽夫!”

真德秀依然愤愤然,感慨道:“为了谋取一官半职,毫无正义感的日本武士便痛下杀手,砍下韩㣉首级直送水城。史贼慷慨兑现承诺,假城主之名,宣称日本武士缉凶有功,应予奖赏。首功者九条苍介赐官八品,赏银千两,即将赴任海州,其余人等赏银八百。韩㣉这颗人头值钱的很啊!”

宋慈调侃道:“可惜九条苍介殒命,有命挣钱没命花。”

真德秀说:“没错,这就叫人在做天在看,他是罪有应得!”

作为水城一年一度的盛会,“城主视学”也是太学的头等大事。

这一天,城主赵扩将携朝野重臣到访太学,以和善姿态与莘莘学子同乐,并且将颁布来年新政措施,成为举世瞩目的革新风向标,意义重大。

水城太学也因此成为各方势力角逐的舞台。

太学生、武学生以及宗学生各怀心思,为了达成某种目的,在各自背后势力的怂恿支配下,进行秘密筹备。太学生挥毫泼墨,紧张修改敬献城主的诗文,意图影响新政;武学生忙于演练各种阵法,或武力威慑,或展示肌肉,维护自身利益;而宗学生更是如临大敌,往来串联,严防死守。

另外校内各类秘密学生组织,如“大龙袍”“京畿府”“隐贤社”“仙侣阁”等成员行踪诡秘,各有谋划。

太学校园一时间危机四伏,暗潮汹涌。

今年的情况更为特殊,有一种传言肆意泛滥,都说“城主视学之日,恐天下惊变之时”,这一耸人听闻的说法难免给混沌水城蒙上了一层阴影。

从恩师真德秀那里离开后,宋慈始终怀有心事。

路过院落一角时,偶遇几位日籍太学生为迎接“城主视学”而拼命练习相扑术,一个个儿挥汗如雨,积极表现。

宋慈和欧阳鹤便站在不远处观看。

相扑运动看似蠢笨异常,却是一门独特的技艺。相扑者不仅要有气力,而且还要掌握相当的技巧,其中技巧是决定比赛胜负的关键。

望着眼前这些动作稚嫩的日籍太学生,宋慈的脑海中闪过九条苍介小山般庞大的身躯。

“九条苍介身强体壮,又是精通相扑术的日本武士,杀死他并不容易啊!”

欧阳鹤赞同地点头,补充道:“验尸结果显示,死者浑身上下肌肤完好,并无与人殊死搏斗的任何痕迹。所以我也曾想到,是否有人在他的饭菜里下毒,就像迷药之类的,使之提前丧失战斗力。不过我仔细查验过,死者没有任何中毒迹象。”

宋慈琢磨着又说:“也就是说,死者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比如睡梦中被对方压塞口鼻,窒息而亡。”

“这也不太可能吧?死者与中村半岗住在同一个房间,而且他们还是日夜轮流值守。如果没有迷药的作用,两人不可能都睡得跟死猪一样啊!”

宋慈与欧阳鹤几乎同时想到了什么,吃惊地对视。

“贼喊捉贼?!”

两人异口同声说出这个词,顿感豁然开朗。

宋慈激动地说:“中村半岗有重大嫌疑!日本武士缉凶有功,首功者九条苍介赐官八品,赏银千两,即将赴任海州,其余人等赏银八百。韩㣉这颗人头值钱的很啊!”

欧阳鹤说:“九条苍介死了,首功者自然就变成了中村半岗。”

“他有杀人动机,更有精通杀人的技艺。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出他行凶的证据!”

宋慈仔细观察不远处日籍太学生的相扑术动作,忽然眼前一亮,“醉饱死案”终于有了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