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秦巴雾毫

虽然心里很不舒服,但是出于礼貌和良好的教养,闫静云还是接受了何小平的好意。她拎着那个塑料袋,望着零星的几个行人,走到了广场东南角落的石凳跟前,默不作声的坐了下去,然后默不作声的吃了起来。吃着吃着,眼泪又下来了。

丈夫马明勋是陕南镇巴人。那里是有名的茶乡,秦中第一只名茶“秦巴雾毫”就诞生在那个地方。除此之外,镇巴又被称为陕西的“南大门”。家乡出了名茶绝对值得自豪,但是被称为某个省份的“大门”,除了在历史上很可能是个兵家必争之地,再有就是偏远。

马明勋确实来自偏远山区,他完全是白手起家。刚来西安那会儿什么活都做过,等到闫静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通过七年的打拼,在文艺路茶城有一间面积不小的铺面了。

马明勋虽然没有多大的志向,但是他从始至终卖的都是“秦巴雾毫”。懂的人都知道,茶叶这东西也讲究个流行。单就文艺路茶城来说,有一阵茶城里来了一伙福建人,他们连开了六家铺面,武夷岩茶很快就在西安卖出口碑了。

再后来是四川人极力推销的峨眉山“碧潭飘雪”,以及靠广告做起来的“小青柑”。最后才是这几年人们爱拿出来品评的本地茶——紫阳县的“紫阳毛尖”和泾阳县的“茯茶”,以及镇巴的“秦巴雾毫”。

有人说“秦巴雾毫”就是马明勋在城南卖起来的,他们还一再为马明勋打抱不平,说他绝对是镇巴的茶叶推广大使、大功臣。

这些话闫静云也听人说过好几回。她从没在任何场合表现过因为有这样的丈夫而感到自豪。然而每当她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时,无意间看到学校某个老师的保温杯里有茶叶在跳**、在舒展,她的心里总会涌起莫名的喜悦,就好像她心里一直藏着一个幸福的小秘密一样。

出事的那天马明勋毫无心理准备,他甚至连跟妻子、女儿告别的机会都没有。在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他的心里肯定充满了遗憾和不甘,这里面包括妻子、女儿,也包括“秦巴雾毫”。因为他出事这年“秦巴雾毫”和他一起熬了那么久,终于熬到了流行前沿。

“闫老师,天黑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耳边忽然传来了何小平的声音,闫静云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到了现实中。她看到咬了两口的面包,也看到了站前广场上亮起的灯光。

“几点了?”闫静云幽幽地问,把面包塞回袋子里,拧开矿泉水的瓶盖,喝了一口水。

“过了八点了。”何小皮估摸着说。

闫静云点点头,把瓦楞纸片对折了三次,小心地塞进了塑料袋里。“我累了,要回家了。”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站了起来。

“何师傅,谢谢你。”她想了想,抬起眼睛说。

被她接连感谢两次,何小平实在不好意思了。“不客气!”他赶忙笑笑,关切地问:“那明天……”

“明天再说。”闫静云眼睫毛向下一落,转过了身子。

“那行,咱们明天再说。”何小平望着闫静云的背影挥了挥手,脸上的表情十分尴尬。他虽然脸皮很厚,但是也知道流言蜚语对一个心思细腻的女人伤害有多大。

为了避免尴尬,他又在闫静云坐过的地方坐了半个多小时。等他要坐最后一趟公交车离开时,广场上已经响起了广场舞独有的快节奏舞曲。“这是些啥嘛,群魔乱舞!”何小平过马路之前,回头看了看在广场上尽情扭动腰身的老太太们,小声嘀咕了一句。

回到文艺路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

一杆杆路灯发着冷清的光,上了年头的梧桐树悄没声地立着,家属院那些五六层高的红砖水泥楼里,偶尔能看到一半个人影。

风说不上来是从哪里吹来的,也不怎么凉,但是有风吹总是让人心里舒坦一些,特别是被赤红赤红的日头晒了一整天了。

何小平很清楚过了五点布匹市场就关门了,过了六点半里面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了。然而他还是沿着文艺路一路向北,走到了布匹市场。

首先进入视线的是一片刺眼的红光,那是自动伸缩门上显示的日期和时间,随后是伸缩杆上泛起的青光,那是金属特有的冷峻。再往里望,黑洞洞一片,只能影影绰绰看出几个奇怪的轮廓。

何小平站在自动伸缩门跟前,望着这些轮廓发了一会儿呆,身子一矮,靠着伸缩门坐在了地上。

“抽烟。”有人幽幽地说了一声。

何小平差点要爬起来,撒腿就跑,但是他马上想起了给布匹市场看场子的老吴。“好。”他答应了一声,转过头看到了一团在黑暗中“呼吸”的红光。果然是老吴,他蹲在门边抽烟呢。

“你咋来了?”老吴把烟递给他,又打着了打火机。

“睡不着。”何小平点着烟,吸了一口。

在烟草刺激下,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不是不想给老吴说实话,只是懒得说话,于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了一下。

“还是因为徐家的女子?”老吴问,对于何小平的咳嗽他视而不见,更没像大多数人一样嘲笑他一个大男人竟然不会抽烟。

“是啊。”何小平说。咳嗽完,他又把烟叼在了嘴里,虽然烟草燃烧时产生的杂质刺激得他想掉眼泪,但是他还是坚持这么做。今天后半天发生的事情不大不小,却让他的心情难以平静。

“要是我当初能忍一忍,管住自己的嘴巴,事情也不至于闹到这一步吧。”何小平默默地想,一颗心又被自责充满了。

在他看来徐雯和马明勋出车祸,在车祸中丧生,以及马悠悠的离家出走都是因他而起,是他一手种下的苦果,酿下的一连串惨祸。

“啥事想开一点,没坏处。”老吴的声音飘了过来。

在他嘴前闪烁的红光跟着一阵起伏。片刻后,红光由高向低划了个弧线,固定在了几乎要贴到地面上的某个位置。

“我遇到我那口子的时候已经快四十了。”老吴的声音不大,何小平却听得很清晰。老吴向来沉默寡言,别人不问绝对不肯多说一个字,没想到他今天竟然主动打开了话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