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蓬茅曲》

然而,当他迈开大步走到店外,却什么人也没看见。当然了,这个“没看见”跟他的视角有很大的关系。

路上大大小小的车辆像平日一样来来往往,一刻也不停歇,行人有蹙着眉毛的,也有哈哈大笑的,熙熙攘攘,各有各的奔头。路边的梧桐树下,闲汉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个个梗着脖子给下棋的人支着招。

何小平看着这些车、这些人,根本找不见自己的知音。

他呆呆的发了一会儿愣,正打算转过身返回店里,却看到了一个坐在垃圾桶边,马路沿子上的拾荒人。

这人胡子拉碴,头发乱蓬蓬的,穿着一件蓝白相间,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破破烂烂的旧校服。

何小平在他脸上扫了两眼,根本没法看清他的长相。

不过他的头发虽然乱,却有一多半都是白的。

何小平又盯着他鸡爪子似的手,以及露出裤管好长一截子的脚踝看了看。除了酱褐色的肤色,他还看出他的皮肤皱的像老榆树皮一样。由此,何小平判断这个拾荒人多半上了年纪。

除了这些之外,这拾荒人还瘦的不行,基本上就是个皮包骨头。

“老叔,你刚才没看见一个吹埙的人?”

何小平犹豫了一下,走到了拾荒人跟前,蹲下了身子。

拾荒人从垃圾桶里掏出了六七个塑料瓶子和两个易拉罐,这时候他正在用脚踩其中的一个易拉罐,打算踩扁以后,塞进手边的蛇皮袋子里。听到何小平的问话,拾荒人眼皮一抬,露出了浑浊的眼白。果然是一双老人眼睛,两人目光交接,何小平心中暗想。

“埙你可能没见过,就是一种乐器,用土烧的,长的像个大号的鸡蛋,上头有两排眼,还有个嘴儿,就是吹的那种嘴儿。”

望着拾荒人那双说不清啥神情的眼睛,何小平挠了挠头,自顾自说:“当然了,埙是乐器嘛,肯定比最大的鸡蛋还大好几圈,有些像鸵鸟蛋,鸵鸟不知道你见过没有,又高又大,会下蛋,不会飞的大鸟,哎吆,算了,算了,越解释越麻烦,你八成是没看见吹埙那人!”

说着话,何小平站了起来,作势就要离开。

拾荒人眼皮往下一翻,继续忙活自己的。

“哎,可惜了,这么好的埙,怎么就逮不住人呢……”

转过身的时候,何小平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咯噔”一声响,易拉罐被踩的扁的不能再扁了。

“我就不能是那个吹埙的?”拾荒人似乎说了这么一句。

“你说啥?”何小平立刻停下了脚步。

拾荒人又说:“狗眼看人低,我就不能是那个吹埙的?!”

这回何小平听的清清楚楚,他已经破灭的希望瞬间燃起,有些喜出望外,甚至是欣喜若狂。

“你当然可以是,老叔,刚才那埙真的是你吹的?”何小平身子一拧,几乎是扑到了拾荒人跟前。

“不是,你认错人了!”拾荒人没好气的说。

“老叔,没看出来嘛,你还是个驴脾气,哈哈。”何小平陪着笑,继续说:“刚才确实是我不对,我狗眼看人低,没把您老人家认出来,您要打要罚,我都认,只要您真的是那个吹埙的。”

“啥叫个真的,啥叫个假的?”拾荒人盯着他问。

“真假不重要,我主要是高兴失塌(注:失塌,关中方言坏了的意思)咧,老叔,你真的是哪个吹埙的,嘿嘿,太好了,我找到我的知音咧!”看拾荒人这神气,何小平更加坚信他就是那个吹埙的。他说着话,就要抓拾荒人的两只手臂。

“手拿远,别影响我工作!”拾荒人冷冷的说,把踩扁的易拉罐往蛇皮袋子里一塞。“亏你还能弹《蓬茅曲》呢,实在是可惜了东西。”拾荒人幽幽的说,把第二个易拉罐往脚边一放,一脚下去立即扁了。

听着易拉罐被踩扁时发出的脆响,何小平心里咯噔了一下。

“老叔,《蓬茅曲》,真的叫《蓬茅曲》?!”这次他猝不及防的扳住了拾荒人的肩膀,怔怔的看着拾荒人。

家里的谱子传了好几代人了,一直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没想到竟然被这个落魄的拾荒人随口说了出来。何小平感到无比震惊,更觉得这个拾荒人不一般。

“那还能叫啥?”

拾荒人大概是被他的激动吓住了,语气缓和了不少。

“老叔,你绝对不是凡人,你快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曲子的名字的,还有,您是从哪里学到这曲子的?”何小平激动的问。

拾荒人的眼珠动了动,摇了摇头。

“忘了。”他说。

“忘了?”何小平愣了愣,板着拾荒人的肩膀追问:“忘了,你是怎么吹出来的,还吹的这么好?”

拾荒人说:“还不是因为你,你弹的筝,把我的埙瘾勾起来了,我就就势吹了一会儿。”顿了顿,拾荒人又说:“至于吹的好不好,那是你说的,跟我没有关系。”

“好吧,《蓬茅曲》……”何小平放开拾荒人的肩膀,喃喃的念叨了一阵,望着拾荒人说:“我叫何小平,你身后这家唐韵布料店就是我跟一个兄弟合伙开的,请问您怎么称呼?”

“捡垃圾的。”拾荒人说。他拾起第二个被踩扁的易拉罐,看了两眼,幽幽的说:“你知道我是个捡垃圾的就可以了。”

“别这么说,秦琼还卖过马,关二哥也有走麦城的时候,我看你只是一时失意,弄不好时来运转……”

“哎呀,这不是老狗嘛,小平哥,你跟老狗谝(注:谝,关中方言,闲聊的意思)啥呢?”不等何小平说完,陈有光走了过来。他刚赢了两盘棋,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

“你下完棋了?”

何小平先问了他一句,然后解释说:“老叔的埙吹的好的很,还知道我家那首曲子的名字,简直就是神人,我正向他请教呢。”

“嗯,今天下过瘾了。”

陈有光笑笑,蹙着眉说:“老狗经常在咱这一片捡垃圾呢,我一天见他两三回都算少的,我咋不知道他还有这本事?”

同样在店里卖布,何小平关心的是生意,眼里也只有生意,而陈有光却喜欢东瞅瞅西看看,打听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这大概就是他一直成不了大事的原因吧。当然了,这是以前的陈有光。

“哎,老狗,你的埙呢,拿出来给咱看看嘛!”陈有光的目光落在了老狗身上。在他们两个说话的当口,老狗已经把第二个易拉罐,和地上摆的那几个塑料瓶子全部装进了蛇皮袋子里。

“哼!”老狗看了陈有光一眼,站了起来,背起了装的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走了。”他稍稍回了回头,算是给何小平打了声招呼。

“哎,老叔,别着急走啊!”

何小平拽住了他的左手腕,看了看陈有光说:“咱们见了就是缘分,从今天开始你就住在我们家,咱俩好好研究一下《蓬茅曲》,垃圾你也不用捡了,直接来我们店上班吧,我们店正好缺个送货的。”

“小平哥,你说啥?!”

老狗还没说什么呢,陈有光先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