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桐华
“你听谁说的,根本没有这回事!”何小平摆了摆手,沉声说:“吴叔,我走了。”
“好,你走,咳咳,噗……”
老吴咳嗽了两声,冲着文艺路吐了一口痰,继续抽着烟。
何小平走了两步,停了下来,回头说:“你今天给我说的事情,我就当没听过。”
“你随便,我能说出来就不怕人知道。”老吴说。其实他的事情不是怕人知道,而是根本没人愿意花时间打听。
往回走的路上,更加冷清了。
除了偶尔有一辆汽车碾压路面,发出的沙沙声,再也听不到别的。
何小平望着路两边各式霓虹灯不断变幻的文字,和发出的红光、绿光、蓝光,恍惚间觉得自己走错了路,来到了一个奇幻的世界。
老吴说的没错,何小平确实寻过好几回短见。
头一回,他站在马路中间,眼睛都闭上了,司机却踩了急刹车。第二回,他站在拆的只剩下一半的文艺路天桥上,已经打算翻过栏杆,往下跳了,又被好事的人硬生生拉了回来。第三回,他攒了不少安眠药,打算在徐雯的百日一口气吞完,结果被红会医院的老大夫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第四回,他下的决心最大,想的是把窗子门关严,然后来个煤气中毒,谁知道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呢,豌豆出了事。
哎,活着难,想寻死也不容易啊。
何小平正想着心事,头顶上突然发出了哗啦啦的响声。他下意识仰头看了看,又把视线从高处一路向下挪,最后停在了一棵白杨树的树干上。这白杨树就在巷子口。在它的俯视下,巷子幽长、深邃,却连个路灯都没有。何小平和豌豆就住在巷子最里面的门市家属院,因此他要走夜路回家,就必须穿过这一连串的黑咕隆咚。
其实巷子两旁除了门市家属院还有另外五个院子。如果按一个院子六十户算,六个院子全部住满人,也得有三百六十户。三百六十户,以一家三口为单位,保守估计也在一千人以上了。
然而,这条巷子里的人口数字从来都没有符合标准过。
二三十年前,这些家属院刚建起来没多有几年,每户最少也是三代同堂,而且在第三代人里面又是兄弟姐妹众多。因此,按一户十个人算,巷子里至少挤过三千六百人。
到了最近七八年,以前住在巷子里的人绝大多数搬进了宽敞明亮,居住条件舒适的商品房里。留在家属院的只剩下了退休工资低,又上了年纪的老人,以及一些在附近打工,图个方便的外来户。
巷子里还有多少人,何小平没有计算过,不过他很清楚,六个家属院里经常有大量的空房对外出租,并且还有不少房子已经变成了囤放布料的廉价仓库。
借着巷子旁那家宠物店门头闪烁的绿光,何小平隐约看到了白杨树上的刻痕。那是他小时后的杰作,学的是《林海雪原》里,向同志们传递情报的英雄人物杨子荣。
那时候不光有小孩子在白杨树上挖框框、刻名字,巷子里的人们更是把这里当成了午饭时的公共餐厅。到现在何小平都记得,巷子里有好几户人家儿子们的婚事,都是在这个“公共餐厅”里谈成的。
到了像现在一样的盛夏时节,巷子里和周边几个院子的人又把老杨树底下这一片当成了避暑胜地。人们贪婪的在树底下聊天、吹牛、扇扇子、听半导体,经常过了十二点都不愿意往回走。
如今有了风扇、空调,以及其它花样翻新的消暑设备,老杨树底下再也没有往日的热闹了。何小平看着越来越不规整的四方形刻痕,很怀念过去的美好时光。那时候门市家属院的好些老人还在,他们看着他出生、长大,只要见他放学回来,总想拉着他上自己家吃饭。那时候父母正值盛年,两鬓间连一根白头发也找不着……
何小平重重的在树干上砸了一拳,把头往下一压,快步走进了黑漆漆的巷子里。空气中各种气味相互混杂,最重的还属常年散不开的油烟味。除此之外,还能闻到甜腻的桐树花香。
这些桐树都是自己发出来的,它们大多躲在破旧的红砖围墙底下,一长就是好些年。不到第一次开花的时候,你根本不可能留意到,这里还有一棵桐树已经高出了围墙。
由于只能接受到少半天的日照,这些桐树的花期往往要比同类晚上一半个月。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它们一旦开花,同样明艳动人,同样芳香四溢,特别是在这样衰败的陋巷里,更是美的令人惊心动魄,仿佛它们才是躲藏在尘埃里的天使、精灵。
夜越静花越香,何小平想,他天天在这条巷子里晃**,却从没留意过巷子里竟然有这么好的花,这么样的香。
家属院的管理相比有专业物业的小区,无疑松散的多。管理整个院子卫生、治安,并顺便提供其它公共服务的往往是一个光杆老汉,或者一对操着河南口音(还有可能是四川口音)的外来户夫妻。
这些人就住在院子大铁门(或者是洋气的新式伸缩门)旁边的红砖房子里。这些红砖房子也不是专门为他们盖的,而是由往日的传达室简单改造而成的。
不过这些管理院子的门房们,对自己手里那点少的可怜的权利却格外珍惜,利用的也最为充分。比如,晚上十二点准时锁上家属院的老旧铁门,从而禁止任何人进出,他们坚持的就格外严格,几乎毫无商量的余地。这也是何小平目前最担心的事情。手机早就没电了,他根本不知道时间。他还想着在某个院子的自动伸缩门上看时间呢,却发现看见的几个伸缩门上连年份和日期都是错的。
“哎,走走走!”他叹息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等一下,等一下!”
好险,在他快跑到门市家属院大铁门跟前的时候,正好听到了锁链和铁门撞击的声音,也隐约看到了跛子门房车建设。
“恁弄啥去了,咋回来这么晚?”车建设听出是何小平的声音,并没有停止锁门的动作。不过当何小平走近时,他把两扇铁门之间的缝隙掰大了。
“今天院子里来了两个警察,我听说还去找过豌豆呢。”车建设操着带有河南口音的普通话,压低声音问:“王诚真的在外头犯事了?”
“别胡说,这事我知道,人家警察就是来问问情况。”何小平白了车建设一眼,从铁门之间的缝隙里费力的钻进了院子里。
身子还没站稳,他继续没好气的说:“你知道个啥,人家王诚在深圳当了经理了,一个月少说也有四五万,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能犯啥事?!这小子给我打了几回电话,还想让我过去帮忙呢……”
“何叔,你说的都是真的?我爸,我爸……他在深圳?”
院子里头忽然传来了豌豆的声音,原来她一直在等何小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