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豆蔻蛮姜千万(五)

如今,再见到邵昊英,月光尽量让自己显得云淡风轻。

视线掠过对方颈侧,昏暗光线下,隐隐可见一道极浅的疤痕,她下意识移开目光。

邵昊英抬手摸了摸脖子,饱含深意地笑了笑:“别紧张,只是想邀你共进晚餐。”

“不巧,吃过了。”

“酒呢?”

“你知道,第二天要出晨操,驯马师前一天是不能饮酒的。”

她摆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阵势,他不禁给逗乐了。

“你还是这么有意思,小月亮。”

月光愣了一下。不知怎地,想起原遗山车里那杀千刀的智能系统,也叫小月亮。

同样三个字,出两人之口,入耳却千差万别。

眼前这人说出来,她只觉作呕。

邵昊英岂会看不出她此刻的紧张和反感,不知想到什么,脸色沉下去。

他逼近一步朝她伸出手,月光抬肘格挡,却被贴着腕子反手擒住,往他的方向猛地一扯。

她蓦地扬起脸,神色凛然,仿佛在说,你想拿我怎么样。

咫尺之距,邵昊英垂眸。

“你知不知道,那年听说你跳了南港,我信以为真,还在卢潭山上给你立了一座衣冠冢……”顿了一下,他嘲讽般低笑,“还好,没到落泪的地步。否则不是白伤心一场?”

眼前的女孩神色凛如冰雪,只警惕地盯着他。

“原来邵二公子这样的人,也知道伤心两个字。不知道死去那些马,在地下听了会不会觉得好笑?”

“你真是愿意成天把那些畜生挂在嘴边儿上……”

“那就不说畜生。”

月光打断他,目光冰冷。

“我们来说说人吧。卫哲呢?他还好吗?”

邵昊英表情微变,慢慢撤回了手,眼底露出一丝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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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室里只亮着一盏落地灯。

男人照例躺在那张熟悉的躺椅上,昏黄的光近乎缱绻,覆在他蹙起的眉心。

“这几天有按时吃药?”

“嗯。”

“晕眩症状呢?”

“轻微。”

“三餐按时吃了吗?有没有出现食欲下降,反胃干呕的症状?”

长椅上的人沉默。

徐彻叹了口气,在病历簿上刷刷写了两笔。

按他对这位病患兼好友的一贯了解,不说话就是默认的意思。

因为自矜身份的原先生怎么会承认自己有“恶心干呕”这种情况出现呢。

简直太娘唧唧了,不符合他一贯的高门贵公子身份。

徐彻一面腹诽,一面发扬医者悬壶济世的伟岸精神,继续说下去。

“呐,我现在给你做的这个药物戒断的计划是要严格执行的,一点错漏都不能有,不然后面出现的戒断反应会一次比一次更严重,等拖垮了身体就迟了,知道吧。”

徐彻又叹一口气:“睡眠怎么样?”

原遗山的睫毛无意识般颤抖了一下,略带无奈地张开眼。

“失眠。”

徐彻挑了下眉,有点不怀好意。

“那位月光小姐不是答应配合治疗,今天怎么就你一个人?”

原遗山双手交叠放在胸口,躺在那的姿势十分规矩,神色却慢慢转冷。

他再度闭上眼:“最近……不太知道怎么面对她。”

徐彻写字的动作停了停,八卦道:“为什么?”

“注意医德。”原遗山淡淡警告。

徐彻轻哼一声。

原遗山闭着眼,睡颜英俊,犹如入梦,可吐出的字句却很清楚。

“我和芳嬅解除了婚约。”

徐彻在办公桌后漫不经心整理病历簿,闻言微怔。

“原老爷子没说什么?”

“芳嬅提的,我父亲习以为常。”

“你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你之前那些解除婚约的对象,是不是也是你逼着主动提的?”

原遗山缄口。

徐彻顿时生出一股背叛感。

这货居然!连唯一一个被女人甩的缺点都是假的!是他自己作出来的!

徐彻啪一声把装着病历的厚厚的文件夹摔回桌上,无语望天。

原遗山兀自说自己想说的话。

“最近思绪总是陷入混乱。有时候会突然觉得……自己很无能。”

“为什么这么想?你可是原遗山,说你的名字出去,整个山光道都得抖三抖。像我这种早就被家族放弃的次等品,不知道多羡慕。”

徐彻说着笑了一声,嘲讽般揶揄:“您可是有皇位要继承啊原先生。”

“焉知我没有羡慕你?”

原遗山仍闭着眼,语气平淡,像在说极普通的事。

“苟活在世,都有暗面不肯示人。像你,像我。”

某一瞬间,徐彻觉得医患的身份调转。

他清了清嗓子,转换话题:“所以,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无能?”

躺椅上的人良久不言,疏落的灯光映在他英俊的面上,四下皆静,唯有呼吸声匀称起伏,几乎让人以为他已经沉沉睡去。

“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月光回来之前,我都不愿意面对我在乎她这个事实。”

徐彻安静地做个聆听者,适时发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不愿面对?”

“想过。可为了避免答案使我困扰,我……开始同一位女艺人交往。”

徐彻心说:狗男人。

然而身为好友兼医生,还是得拿出专业态度来分析。

“你应该听说过俄狄浦斯情结。”

“嗯。”

“以俄狄浦斯为例。处于俄狄浦斯情结下的男性,渴望打败父亲,又害怕打败,因为弒父愿望的达成,会唤起强烈的内疚和负罪感。从象征意义上来说,所谓’成功’,代表的就是俄狄浦斯愿望的达成。所以为了逃避俄狄浦斯冲突状态下的痛苦,他们也就会逃避成功。”

“同理,你当时的心理和这个很相似。医学上我们称之为约拿情结,主要体现为对心底某种‘渴望’的回避,甚至是无视。”

“作为一个三十出头的成年男性,你的恋爱史其实算不得丰盛,而且有一点:你没有真正爱过人,原遗山。你的潜意识像任何一个平凡的、趣味低级的人类一样,渴望爱情,但你的理智在抗拒。所以当遇到真正心动的对象时,你的第一反应是千方百计地回避,并且搬出的理由相当冠冕堂皇,以至于连你自己都信了。”

“可你唯独不肯信的就是,你也可以拥有爱情。”

躺椅上的人长睫颤动,始终沉默。

徐彻低问:“为什么呢?这和你母亲宴晓山的去世有关吗?”

原遗山蓦地张开眼,下意识抬手挡在眼眶,以适应光线。

他动了动唇,似要开口说话,手机却嗡嗡震响。

看到号码的瞬间,他便快速坐起身接通。

“原先生,十一点钟了,山光道那边大家都已经收工,可她一直在办公楼里,没有出来。”

“而且……我看到邵先生的车有进去过。也没有出来。”保镖试探道,“用不用闯门禁进去看看?”

原遗山维持坐姿,缓和猛然起身带来的晕眩,片刻后他收线。

“帮个忙阿彻。”

“出什么事?”

“送我一程。”他说,“去山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