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欲问新愁旧恨多少(五)
邵昊英半晌没言声,等原遗山说完,蓦地干了手里那盅酒,重重搁回桌上,青瓷撞着黄花梨的圆桌,碰出“咯噔”一声闷响。
他腾地站起身,一手抓了外套,连个招呼也不打,扬着头出去了。
门一开,恰巧和外头两个听墙角的打了个照面,三个人齐齐一愣,面上都有点讪讪的。
张锦棠笑着打马虎眼:“吃酒吃一半上厕所?虚成这样?”
谁都听得出这是在留人,邵昊英没接话,回头瞧了一眼。
原遗山安然坐在原处,脊背笔直,甚至没挨着身后的那张明式圈椅的靠背,他抬手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从头至尾没往这边看。
邵昊英冷笑一声,朝张锦棠道:“你也看见了,原大公子对我什么脸色。”
“邵二……有话咱们可以好好说……”
“锦棠,你就别操这个心当老好人,没意思。”邵昊英往前一步,要擦着他过去,“先不提我和他没话好说,他呢,像是和我有话说的样子么?”
“我倒真是有话和你说。”
身后传来这句话,邵昊英还以为自己幻听了,皱着半边眉毛回过头,一副“我倒要听听你要说什么”的神情。
“三年前我问过你一回,你说不知道,我信了。今天,我再问你一次。”原遗山说,“月光失踪前,你去过她家里,之后你受伤住院,对外隐瞒消息,然后就传出了月光跳港的新闻。”
“你去她家,做了什么?”
邵昊英被看得头皮发麻,脸上却忍不住露出一点几不可见的笑意。
“哪个月光啊?”
他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样,咧嘴一笑。
“啊,你说那个骑马的野丫头是吧?我还当谁呢,这都过去多久了,人都死了,还记着呢?”
刻意停顿了一下,邵昊英用那种不敢相信的表情道:“你不会到现在还对一个死人念念不忘吧?”
张锦棠觉出不对来,斥道:“邵昊英!”
“啧啧啧。”
邵昊英撇了撇嘴,朝黎芳嬅耸耸肩,而后扫过在发怒边缘的张锦棠,撞着他肩膀走了。
“这他么什么事儿?”张锦棠目瞪口呆看着邵昊英的背影,“我就不该犯贱攒这个局!”
黎芳嬅还没从刚刚那毛骨悚然的劲儿里缓过来,她觉得邵昊英这人挺邪性的,忍不住手肘撞撞张锦棠。
“哎,我和他不怎么熟,他原来就这样吗?”
张锦棠皱着脸:“哪样儿啊?”
“就说话阴阳怪气那样儿。”
张锦棠默了几秒,似乎在回忆什么,接着他叹了口气:“谁知道呢,这坏东西。”
俩人往屋里走,原样围着桌子坐下了。
原遗山背对着他俩,靠在窗户边儿上,两手插袋,不知道想什么。
“遗山?”黎芳嬅喊他,“你没事吧?因为割袍断交受刺激了?”
张锦棠还在那喝闷酒,接茬道:“这事儿我没办好,怨我。”
黎芳嬅心里的确是有点埋怨,这几个男人的恩怨情仇,干什么把她卷进去,想着就白了他一眼。
“有烟吗?”原遗山忽然问。
张锦棠被酒呛了嗓子眼,猛咳嗽之后回头瞪着他。
“你抽烟?”张锦棠道,“疯了?”
原遗山神色平淡,心情像是还可以,朝他笑了一下:“偶尔。”
黎芳嬅“哦”一声:“怪不得带着个都彭呢,还镶钻的限量款,比我讲究多了。”
她说完递了支女士的薄荷烟,又翻翻找找,打火机物归原主。
原遗山也没嫌弃是支女烟,张锦棠发愣的功夫已经点起来吸了一口。
张锦棠回过神来:“哎——我这儿有……算了,你还是抽这个吧,没那么冲。”
坐到现在,黎芳嬅也饿了,让侍者把订好的菜上桌,有一搭没一搭和张锦棠吹水侃大山。
不知道聊到哪儿,黎芳嬅忽然喊原遗山,问:“邵神经病说的那个月光,是不是就你养过的那个金丝雀啊?”
原遗山一支烟将将抽完,皱着眉冷冷看她:“别乱说话。”
“订婚那天我都听见了,原雪礼说的,她后来跳南港了。”顿了一下,黎芳嬅纯粹好奇道,“也没道理你今天突然问邵二月光的事情吧?”
原遗山把烟屁股重重怼进碧玉的烟灰缸里,抬眼看着她:“抽个时间去趟西中岛老宅。”
黎芳嬅一愣:“干嘛?”
“和我父亲道个歉,订婚的事儿还是算了。”
黎芳嬅一听立刻来精神了,放柔语气道:“你应该早和我提呀,这么刺激的事儿我早就想干了。”
吃瓜群众张锦棠扶额:“……”
“不过……”黎芳嬅话锋一转,指尖点着下巴,思索道,“我也不能白给你办事吧?”
“你要什么?”
原遗山从衣柜里拿出外套,抬手看了下表,要走的样子,没太在意黎芳嬅和他讲条件。
他是生意人,这样反而安心。
黎芳嬅语出惊人:“你有时间和我讲讲月光的事情吧。”
原遗山闻言微怔,视线研判地打量她一圈,似乎没瞧出什么阴谋来,就又带着倦意垂下眼。
“行。”他说,“有时间的话。”
张锦棠心都替她提到嗓子眼了,生怕原遗山发飙,谁料他就这么轻轻松松答应了,他反倒有点诧异。
关于“月光”,他知道的不多。
唯一清楚的是,那个传闻中被原遗山养在羽翼下的小丫头,莫名其妙地人间蒸发了。
关于她的消失,有无数传言,有人说亲眼看到她跳下了南港,有人说她死了,也有人说她回到了草原……
之后不久,原遗山生了一场病,很长一段时间里闭门谢客。
等到原遗山再正常露面,张锦棠问起他的病,他却讳莫如深。
这更让张锦棠感到好奇。
直到一次他去原遗山家中喝酒,两人微醺,张锦棠去了洗手间再回来,却听到露台有说话声。
应该是在讲电话。
张锦棠这样想着,循声过去,隔着拉开一半的落地窗,看到露台上的男人,一面抽烟,一面偏着头,口中念念有词。
可那姿态却绝非自言自语,就好像……身边站着一个人一样。
张锦棠整个人都僵住了,脊背发凉,毛骨悚然。
而男人朝那团莫须有的空气“对话”完,掐了烟,走回来,神色如常。
过了会儿,张锦棠试探地问起他刚刚在和谁讲话。
原遗山显得很困惑:“刚刚月光来了,你们没打招呼吗?”
张锦棠掩饰住眼底的惊愕,笑了笑:“哦,我喝蒙了,没留神。”
隔天,他思来想去,打给周凯文想问清楚情况。
对方先是支支吾吾,直到他描述出原遗山在露台的奇怪行为,周凯文才蓦地沉默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那头回复:“这是中山的最高机密,绝对不可以外泄,如果不是知道您和原先生的关系,我也不会随便开口,所以您听归听,最好是听完就忘了,也别问到原先生头上去,这对他并没有好处。”
张锦棠一颗心七上八下,不耐烦道:“行了我知道,我还能害他不成?他到底怎么了?”
“原先生病了。”周凯文的语气很平静,“妄想症,他会常常以为那个人还在,甚至会看到对方,和对方说话。”
张锦棠在沉默好一会儿之后,重复道:“那个人?”
“月光。那个他一手培养出来的骑手。”周凯文低声道,“她失踪了。”
张锦棠一时哑然。
骑师月光如何成名,又如何陨落,他有所听闻,不是不扼腕。
他想不明白。
若原遗山动了心,为何不早将人护在身边,要任流言如箭雨将她淹没。
若他压根儿不在意,如今又怎会为一个早就消失的人,自我折磨。
没来由地,他忽然想起几年前,他提起骆绮雯时,和原遗山的对话。
“什么想不开的,非得找这么个挡箭牌摆在身边?你家里也催不动你结婚啊。”
“不是挡家里人的。”
“那是?”
“挡我自己。”
原来自始至终,将爱拒之门外的,都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