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少年(5)
眼前的吴广文显然对未来充满迷茫,他不知道今后该去向何处,是应随波逐流,还是应寻找自己所热爱的事物。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姚万宁依然故我,与往日一样,吴广文因发生这些事对他另眼相看。
邓子云一直烦恼着和小丽的恋爱,吴广文从邓子云的碎碎念中得知,小丽全面叫方小丽,是县里一名幼儿园老师,邓子云追她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各种大方和伪装,总算是追到她,但两人在一起后矛盾可大,一个人的才华随着彼此的了解会越来越深,方小丽越发知道邓子云的草包,心中自然是不满的,几次三番提出分手,邓子云苦苦哀求。在一起久了总是会有感情的,方小丽每次都想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回回都是以失望告终。
于是,方小丽又提出分手,这次邓子云跟王芝请假回到城里挽回方小丽。
邓子云一走就是三天,工作室难得安静不少,平日里尽是邓子云和姚万宁的争吵,突然没了,显得是空****的。
吃完午饭后,恰逢今日是红日,镇上热热闹闹得摆起摊位,两人随意地逛逛,然后坐在溪边休息。
姚万宁买了一份山粉饺,分给吴广文一些,两人津津有味地吃着。
吴广文跟姚万宁聊着天,想起王芝说得话,于是便问他一些出国和国内的感受,以及为什么会选石雕,原以为姚万宁不会告诉他什么,却没想到他直白地道来自己的往事——
姚万宁是在十二岁的时候被父母接到意大利,出国之前总幻想国外多好,一家子幸幸福福住在一起。
可……现实总是残酷的。
他的父母在意大利的一个小农村里开一家小工厂,干得相当辛苦,加班如吃饭喝水一般正常,按照他妈所说,“像我们这种没有语言没有地位的人,只能靠比别人干得苦赚钱,所以你记得,勤劳致富,你要做个勤劳的孩子”。
他深以为然,他们每天上课是早上八点到下午一点放学,他一放学就回工厂帮忙剪线头和包衣服,勤劳会带他们家走向美好的,然而在学校里他总感受到一些种族之间的不平等,以及在父母的工厂里,他感受到外国人对他们的强压,尊严在种族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过了四年,他妈因过劳死去世,死的时候还趴在平车上努力干活,他爸不是个有能力掌控大局的人,选择自我逃避,卖掉工厂四处打工,他在国外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年,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勤劳真的会给予他们好日子吗?
为什么他的家四分五裂了?
他在意大利本来有个小家,可以抵挡外界的一些东西,但如今支离破碎,他没有任何归宿,自己仿佛无根之人,身处异乡思家之情越发严重,就连国内的人吐槽的春节联欢晚会,他回回都是打开一遍又一遍地看,看得泪流满面,心生感动,他想那里才是他的家。
他不是个无家之人,于是决定,他要回来,回到这片属于他的土地上,回国寻找所谓的归属感,在意大利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该何去何从。
这个国,出去简单,回来别提多难,倒不是路途上的艰难,而是舆论上的艰难。家中所有的亲戚都在笑话他,在他们的眼里,回国是一种懦弱的行为,只有坚持不了国外辛苦的人才会回国,大家疯了一般出国赚钱,而他竟然不要,这是多么丢脸的一种行为,家中的人为他蒙羞。
他忍受着巨大的压力回国,纵使所有人都在阻拦,依然抵挡不了他的决心,人最可怕的是没有归属感,他回来寻找归属没错。
回到国内,他就住在奶奶家,爷爷早逝,他虽是在小学同学的介绍之下来到这里,但他一早就对石雕有所了解,他能在石雕中寻找到存在感和荣誉感,这是一种很特殊的感觉,所以他来到这里学习,钱多钱少无所谓,他想做个有意义的人,做有意义的事,这是他所热爱的。
他妈一辈子为了赚钱,最后死在赚钱当中,忙忙碌碌只知道应该过得好,却一辈子勤俭节约什么都没享受过就去世,死在异国他乡,特别可悲,他不想成为那种人,钱留下来对于他们来说又有什么用,一个家散了等于散财。
姚万宁抬起头,眼角泛着泪花,“其实老外知道我们青田石雕,他们赞叹这是巧夺天工的艺术品,这是我第一次从他们的眼中看到崇拜,而平时我们忙忙碌碌干得比较辛苦,他们反倒说我们抢夺原本属于他们的工作机会,让我们滚回中国,呵,实际是他们懒,才会被勤快的我们抢走工作,可他们却不这么认为,眼底充满深深的不屑。”
吴广文没有出过国,第一次听到这些事,不知该如何说,唯有深深的一声叹息。
他们这个地方的人,每家每户出国已成为传统,可这其中的心酸也就他们知道,每个人都想过人上人的生活,只是每个人的方向不一样,有些人求钱,有些人求尊严,吴广文认为姚万宁属于求尊严的人,所以他选择回来做一件有意义的事,但也不能否定那些求钱的人的价值,正是这些不同追求的人,才构成所谓的华侨之乡。
姚万宁看了一眼吴广文,“看得出王老师想留住你,按照我的看法,你出国未必干的好,看你这小身板,很多脏活累活还吃不消,想开点在国内也好,让你爸妈别费心了,我们年轻人就该有自己的追求不是吗?”
吴广文沉默,其实他很小就跟着爷爷奶奶,从未跟在父母的身边,他一直在想,是不是出国跟在父母身边,生活就会幸福许多,所以对他来说是难选择的,他仰望天空,就希望选择的那一天来晚些。
或许有些思考不明白的东西,就不需要思考了。
吴广文在跟姚万宁的一番谈话之后,心绪不宁好几天,梦中都是两难的选择,到底应该站在天平的哪一头。
生活就是这样,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吴广文在一周后接到爷爷的通知,说是父母的那边已经办妥当,接下来是订机票出国。
吴广文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反倒是越发的烦躁,起先他只是认为来这边学石雕只是一个小插曲,随便学学到时候出国,如今却心生犹豫,他对石雕的情感越发的深厚,每一件帮王芝修光、磨光的作品仿佛是自己的宝贝。
他来到工作室,摸着石雕,内心舒坦许多。
忽然,邓子云气冲冲进来,看得出很是火大。
邓子云两天前回来整个人失魂落魄,他竟头回没跟他们讲经过,十有八九是这事不成,他嫌太丢人所以闭嘴。
邓子云这个人虽然整天爱念,但面对真正丢人的事,他必然是绝口不提。
邓子云坐在凳子上,“你说我怎么样?”
吴广文:“什么怎么样?”
邓子云站起身子,拍了拍自己的衣服,“你说我是不是仪表堂堂,一副事业有成的样子?”
吴广文:“我还有活要忙。”
言下之意就是不想回答他的话。
邓子云一瘪嘴,情绪不好,“小丽跟我分手没多久就和一个男老师在一起,你说男老师有我优秀有钱吗?小丽还说我不上进,你说我现在整天被关在这里哪来的动力,怎么上进给她看,她就这样随随便便断定我是不上进的人,你说这么武断又狠心的女人,真是气死我了。”
邓子云真没让他们见识过他是上进的,印象中邓子云不过是个有钱人家的二世祖,成日浑浑噩噩度日,一副要当大人物的模样,实则什么都没做。
吴广文从姚万宁的口中得知,邓子云的祖父母出国赚了许多钱,父母再接再厉,在深圳做生意,听说一个厂就有2000个工人,邓子云的起跑线真的跟他们不同,人家一出生就是他们渴望而不可及的终点。
“其实以你的本事,在这里石雕学得好,小丽照样会对你另眼相看。”吴广文随意说了一句安慰他。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邓子云一听,咧嘴一笑,“你说的对啊,虽然我被关在这里,但……我依然会发光发热,我要让小丽看见我的优点,这样她一定会后悔的,成,从今天开始我就好好学石雕,一定要做出一番成绩给他们看。”
吴广文没有当真,邓子云不过是个三分钟热度的人。
连续几日,邓子云表现出对石雕莫大的热情,别提有多勤奋了。
这让王芝都惊讶,问吴广文:“他是受了什么刺激?”
吴广文也不好意思揭短:“可能就是突然的喜欢吧,难得见他这么认真。”
不过邓子云却搞得是伤痕累累,原因是前期基本功不扎实,连磨刀都是玩过来的,如今时常伤到手,哇哇大叫。
邓子云和吴广文请教,“你说这个小石头怎么这么难啊。”
吴广文:“石雕本来就是很难的,不然那些石雕大师就太简单了,你要知难而退也行,反正小丽跟别人在一起了。”
邓子云:“你这破小孩怎么这么坏,尽刺激我。”
姚万宁冷淡:“人家都是为了你好,还说刺激你,要我说小丽放弃你是对的,你就不配,什么男老师才是人家的终极选择。”
“气死我了你们俩。”邓子云拍了拍胸口,“我非要让你们看到什么叫做努力上进的人。”
距离吴广文选择的时间越来越近,他从未跟身边两个人说过这事,出来也是徒增烦恼,倒不如不说,这日,他在工作室忙活,王芝把他叫到门口。
王芝直接开门见山,“听说你手续办好了要出国?”
吴广文不知道王芝怎么知道的,又想起介绍自己过来的村里人,或许他们俩有联系,于是点点头,“手续已经办好,但我还在考虑。”
“一般人都会选择出国,不知道你怎么想?”王芝又说,“一直以来我都是欣赏你的,过些日子我会给你一些工资,这是我从未开过的先例,当然之前来的孩子都没你优秀,你是我教过的学徒里面学习最快,做的最好的那一个,当然这个钱暂时比你出国赚得要少,看你自己怎么想。”
吴广文受宠若惊,王芝明摆着是想留下他,不想让他出国,这次说的极为明显,让他好好选择,在这里待久了是有感情的,“王老师,我可以回去跟我爷爷奶奶商量一下吗?我是他们带大的,我想听听他们的意见可以吗?”
王芝点头:“那是自然,我帮你联系车回去,回去好好跟你爷爷奶奶说,这毕竟是一辈子的事,你自然需要好好考虑,当然出国也是一条路,许多人出国赚了好多钱,可我觉得,以你的才华应该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吴广文:“谢谢王老师,我会仔细考虑的,我真的很喜欢石雕,而且是越做越喜欢,在跟我在农村种地是不一样的感觉,这种事会让我很骄傲很喜欢,在农村种地只是想吃饱饭而已。”
吴广文不知道王芝能不能理解自己说的话,说完之后又怕王芝会笑话自己竟然拿种地和石雕比。
王芝:“好孩子,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只要你觉得值得就好。”
第二日,吴广文便回到村子里,他在路上思索着怎么和爷爷说,当然此时的他也是摇摆不定,不知道该如何选择将来的人生。
吴广文一进门就看见爷爷昏倒在地上,锅里还煮着面,他顿时吓得不行,出门嚷嚷着喊着邻居,一群人七手八脚的把爷爷送到医院里,吴广文不仅要控制住自己的恐惧,还要不断安慰身边的奶奶。
他们直接把人送到县里的人民医院,医生告知还好来的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在一旁的奶奶虽然听不懂医生说的普通话,但也知道情况严重,哽咽地说着一口方言:“老头子啊,你可不能出事,家里就只有你和我了,如果你出事,我可怎么办啊……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