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千古

半夜十一点,手术室的灯仍然亮着,守在外面的人仍然沉默。

两个帮忙的担架员一直没走,跟左旋一起坐在了对面,秦知夏始终握着霍棠的手,两个人的眼睛都肿得吓人,但已经没人再哭了。

夜里的医院安静得落针可闻,出去抽烟的沈骁回来,她们听着脚步声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

沈骁一步步走得很慢,脚步沉重,像个在沙漠中长途跋涉的人,苦苦地坚持着,但疲惫和痛苦却在每一个瞬间侵蚀着他的身体,试图用一场悲哀又盛大的欢呼迎接他倒下的那一刻,但他始终坚强地撑着扛着,无声地对抗着这一切。

……不知道为什么,霍棠觉得他比刚才出去的时候更悲哀了,走过来的时候,那静默的沉郁甚至让霍棠感到窒息。

她心里刚被强行压制住的不安腾地一下子又蹦起来,在沈骁站定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也站了起来,“队长……”

“走吧,”四目相对的时候霍棠才看清楚,沈骁眼睛红得吓人,乌沉沉的,一点光也没有。他身上带着很浓的烟味儿,声音沙哑却很平静,一字一句,轻却清晰,“陈川回来了,我们去接她。”

霍棠拉着秦知夏的手还没有松开,秦知夏在那个瞬间,明显地感觉到霍棠抓着她的手攥紧了。

沈骁的态度让她心往下沉,但还是忍不住带着一线希望和一丝期待,“陈教练他……”

沈骁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秦知夏像是在那瞬间力气都被抽走了,她猛地向后趔趄了一下,被霍棠一把扶住了,霍棠赤红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沈骁,试图在他眼里看出一点否定的意思,但沈骁没有,他只是率先转过了身,轻轻地跟她们说了一句:“过来吧。你们跟周觅关系好,替她送送老陈。”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了,倾盆的暴雨卷着电闪雷鸣,空军总院的救护车在雨夜中交替闪烁的红蓝光刺得人心慌,后面跟着五六台隶属于第四旅的公务用车,全都静静停在医院通往太平间的楼前面,车灯都没关,像是想要为迷路的人在黑夜中照亮前路。

手术室那边不能没人,沈骁留担架员帮忙等在外面,带着霍棠秦知夏和左旋下楼的时候,马国强他们已经到了,救护车的后门打开,马国强率先走下台阶,警卫员在后面给他撑起了伞,他头也没回地轻轻将伞挡开了。

车上的担架员抬着陈川下来,他从头到脚都盖着白布,因为才从海里打捞上来,白布还没淋到雨,就已经被陈川身上浸着的海水打湿了。

……没人舍得让他淋雨。

担架刚被运下来,同车的医护人员就立即一头一脚地为他撑起了伞,后面的几台公务车里全是参与搜救的战士,此刻包括苏经武在内,都无声地站在雨里,送他这一程……

马政委瞪着眼睛,脖子青筋暴起,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微**,陈川下车之后,穿着空军常服的他摘下帽子,脚后跟一磕,朝闭目长眠的战友敬了个礼。

随着他的动作,所有第四旅的官兵们齐刷刷地敬礼,动作整齐划一,脚跟磕在一起的声音,在嘈杂的雷雨声中,像是一声悲鸣。

其实下雨也有下雨的好,战士们虎目圆瞪,泪水刚落下来就被扑面的雨水浇干净,就可以假装他们仍然坚强地没哭过。就算泣不成声,周围的人也可以借由雨点声太大的理由,假装没听见。

沈骁与孟凯歌扶着担架与担架员一起将陈川送进楼,门外的官兵们一路目送,远远地看着他们走楼梯,将战友送进了负一楼。

始终敬礼的霍棠倏然脱力,崩溃地蹲下来,捂住了脸。

秦知夏一边哭一边跟左旋试图把她拽起来,她固执地蹲着不肯动,白亮的闪电划破天际,在随之而来的一声闷雷里,秦知夏他们听见了她隐约的呢喃:“怎么就这样了呢……怎么就忽然变成这样了……”

对啊……怎么就这样了?

秦知夏猛地泄了力气,颓然地站在雨里,泣不成声地闭上了眼睛。

左旋看她不起来,干脆从后面架住她,半拖半抱地将人往上提,“霍棠,霍棠!你先起来。”

霍棠腿软得像滩烂泥一样,她借着左旋的力气踉踉跄跄地站着,茫然地抬起头,豆大的雨点又急又密,噼里啪啦地打在脸上,她任凭雨水将自己从头淋到脚,突然就想起了十万大山里的那个雨夜。

她想起为了让她们少淋点雨,陈川跑前忙后地跟大部队一起顶着雨给她们砍树叶,她想起秦知夏被蛇咬的时候陈川轻描淡写地把那小蛇抓起来,她想起那晚大雨之前的欢声笑语,陈川笑话孟凯歌第一次野外生存训练找不到标记点,孟凯歌揭短他“陈耗子”的由来是因为帽子里藏钱被耗子给啃了……

她想起来李宇飞被停飞的那天,陈川拿出了一枚自己珍藏的第四旅纪念徽章送给了她,想起最近训练回来的时候,周觅总笑眯眯地给她们讲自己跟陈教练“斗嘴的一天”……

可是现在他们一个躺在手术室,一个长眠在太平间……

怎么就这样了呢?

好好的两个人,前一秒还活生生、有说有笑的两个人,怎么转眼之间一切就都变了呢?

如果周觅醒过来的时候之后陈教练已经没了,她该多难受?还有一路送他下楼的孟副队,他们是这么多年的老战友老搭档,他们天天一起念叨着俩人要一起凑够“万时”创下个破纪录的辉煌光荣退休,现在其中一个突然走了,剩下的另一个该怎么办呢?

霍棠心疼得喘不过气,她本能地大口呼吸,雨水却呛进口鼻,让她狼狈地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鼻涕一起落下来,她难受地弯下腰,好像这辈子都没这么难过过。

下一秒,同样崩溃痛哭的秦知夏过来一把抱住了她,两个姑娘就这么互相支撑着彼此,在滂沱的大雨里无声痛哭——

“没事的,”秦知夏的声音含混不清,但惶然的霍棠却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周觅一定会没事的,她一定会没事的……”

“对,”像是撑着胸口那点热气的最后一把火,小心地拢着黯淡的希望,霍棠呢喃着,轻轻地重复:“……她一定会没事的。”

·

周觅的抢救整整进行了七个小时。

她腹腔被飞机爆炸时飞溅的残片划开了,但是在当时的那种情况里她自己甚至都不知道,海上搜救队把她从海里捞上来的时候,她腰上乱七八糟地缠着她自己的抗荷服,身上就一件T恤和一件救生衣。

大概是她脱外套裹伤口的时候把胳膊从救生衣里面拿了出来,缠好伤口后却没了力气再将胳膊逃回去,搜救队找到她的那会儿,救生衣就卡在她脖子上,人随时都有可能失去救生衣掉进海里。

她也算命大,救上来的时候还剩一口气,第一时间被救援的直升机接走送到医院,一秒钟都没耽搁,但她伤口太深失血过多,同时在海里泡了太久导致伤口发炎,抢救的过程中一度失去心跳,靠着几次除颤注射肾上腺素后辅以利多卡因才将她强行从阎王殿里又拽了回来。

手术是总院外科的副院长亲自做的,六十岁的老头儿了,出手术室的时候腰都直不起来,迎着冲上来问情况的沈骁和霍棠等人,声音里透着疲惫,语气却非常肯定,“暂时保住了。得在ICU躺两天,如果没有感染并发症,这条命就算是捡回来了。”

霍棠和秦知夏猛地松了口气,跟着病床一路帮护士将周觅送进了ICU。

病**的周觅脸色如金纸一般,嘴唇干裂爆皮,却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她们隔着ICU的玻璃看着医生护士将她身上插满管子,一时间甚至无法将此刻毫无生气躺在病**的人,与她们熟悉的那个整天大大咧咧嬉笑怒骂的舍友联系在一起。

左旋在后面拍了拍她们两个的肩膀,轻声劝慰:“周觅一定会没事的。我守着,你们两个回去休息吧,淋了雨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别她醒了之后你俩反而倒了。”

他们所有人都是浑身湿透的,半夜里医院走廊仍然开着冷气,体感上的寒冷程度甚至不亚于当初在十万大山经历的那个雨夜,但当时冻得要崩溃的人,现在却仿佛感温系统失灵了一样,完全感受不到冷了。

霍棠摇摇头,定定地看着静静躺在病**的周觅,沙哑地对他俩说:“你们回去吧,我在这就行。”

“你别犟,”左旋皱眉把她从ICU的窗边拉远了一点,朝秦知夏扬了扬头,“就算你撑得住,知夏也不行了。你看她脸红成那样,肯定是发烧了。”

霍棠一愣,恍然地看过去,果然看见秦知夏红彤彤的一张脸。

秦知夏就是觉得头晕嗓子疼,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发烧了,左旋一说,她也懵了一下,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下脑门儿,却没摸出什么来,“……没吧?不热,没事,我也不想走,我跟棠棠留下,你回去吧?”

看着她通红的脸,霍棠才恍惚地从游魂似的状态里缓过了神,她探手往秦知夏的脑门摸,脑门儿都烫手,再一抓秦知夏的手——那手比脑门儿还热,当然摸不出什么来。

“你真发烧了,”霍棠勉强打起精神,抓过秦知夏,“那边护士站应该有体温计,过去量量,正好在医院,别熬着,找大夫给你挂个水儿吧。”

秦知夏挣开她的手,倔强地看着病房里的周觅,声音很轻却很坚决,“我真没事儿,不用管我……”

霍棠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坚强起来,完全将精神撑了起来,“我们寝室,四个人,宇飞停飞了,周觅现在躺在里面,你再有什么事,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你听话,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也一样,我们都不回去,你扎一针先把烧退下来,让左旋陪你,我回趟营里,把你和周觅的衣服收拾两件带过来,毕竟这么湿着也不是办法,你看这样行吗?”

秦知夏抿抿唇,轻轻地点了点头,“……你回去也洗个澡换身衣服,你说得对,我们不能都倒下。”

霍棠抱了她一下,松开手的时候对左旋说:“我也不跟你客气了,就麻烦你在这边陪着她了。”

左旋勉强笑笑,“本来也用不着跟我客气。”

“你让司南——”霍棠下意识地说了一声,才反应过来司南早就离开第四旅了,当初选拔六进四之后左旋的宿舍只剩下了他一个,营区给他重新安排了宿舍,新舍友是谁她们已经不知道了,一时间又一阵黯然,顿了顿才又接着说道:“你让你室友也给你收拾套干净衣服,我一起给你带过来。”

左旋说:“你找秦哥,我现在跟他一个寝室。”

“秦天扬?”

“对。”

霍棠抿着唇点了点头。

送完陈川大部分人都回去了,霍棠洗了澡换了衣服收拾完东西之后直接就走了,空空****的306宿舍,她怕自己情绪再度崩溃,多一秒都没敢留。

外面雨已经停了,夜风湿冷,宿舍区的灯光暗淡,霍棠一个人踽踽独行地朝男寝走,从到第四旅那天开始,她们宿舍的人几乎都是一起行动的——一起训练,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甚至一起洗澡逛街,她原本并不是个害怕孤独的人,只是在习惯了做什么都有伴儿之后,这一路自己走过来,就不可避免地感到孤单黯然。

心里始终像是压了一座大山,坠得她喘不过气,快到男寝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了在灯下等她的秦天扬。

两个人经历了今天的事,都心情沉重地不想说话,秦天扬把左旋的衣服交给霍棠,只低低地嘱咐:“你和秦知夏……照顾好自己。”

霍棠点点头,对他道了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