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戒备与释然

医生给李宇飞扭伤的手腕上药包扎之后就离开了处置室,因为演习的关系,整个航医楼的所有人都在马不停蹄,配合演习的“伤员”在被送到这里之后都会自行离开,处置室里这会儿只有李宇飞自己在等刚才拍摄的X光片的结果。

虽然性格孤僻,但很多时候,她其实不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因为一个人无所事事的时候总会想得更多些,那些平时被她用忙碌填充而无暇他顾的焦虑和迷茫都会在这种时候变本加厉地找上来。

——我昨天的训练表现怎么样?教官们是怎么看我的,队友又是怎么看我的?我性格这么不好,会不会被人讨厌?眼看着特训就要结束了,我能不能留下来?以及……万一我真的被淘汰了,后面我该怎么办?

所有的不确定像茧一样严丝合缝地层层将她包裹其中,任凭她如何奋力地挣扎也无法突破重围。

她有点暴躁,自己跟自己生气,咬着嘴唇皱紧眉毛,看着手腕上的绷带都觉得刺眼。

这伤会不会留下什么隐患?以后会影响我开飞机吗?现在会不会影响我训练?万一待会儿片子出来结果不好要停训的话,后面我还能不能跟得上?

纷杂的思绪潮水一样地涌向她,让她再也坐不住地站了起来。

要进门的蒋檀正好跟要出门的李宇飞撞在一起,隔着一道门槛儿,蒋檀将她脸上没来得及掩藏的焦虑和急迫看了个清清楚楚。

李宇飞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蒋檀,而且看这个架势,这位“空军读心人”明显就是来找自己的,她当即有点紧张,慌忙地想要调整一下脸上的表情,但努力了两次也只是挤出了一个略带尴尬的笑,“蒋老师,您这是……?”

蒋檀把她每一瞬的微表情都尽收眼底,却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反应,听见她对自己的称呼,有趣地笑起来,“在营区叫我名字或者蒋大夫的多得是,叫老师的你还是独一份儿,还怪可爱的。”

蒋檀边说边进了处置室,本来要走的李宇飞只好又跟了进来,“您是来找我吗?”

“对,左旋跟我说你受伤了,”蒋檀点头,“幸亏赶得巧,不然你就要走了——刚看你挺着急的,干什么去?”

“拍了个X光,想去等结果。”

蒋檀轻车熟路地在处置室的饮水机下面拿出了两个纸杯,给李宇飞和自己都接了杯微微有些烫的热水,她看得出来李宇飞在戒备着自己,因此反而更加直率,“你是害怕手腕的伤影响训练或者留下后遗症吧?”

李宇飞接过水杯道了声谢,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以我的经验来说,你担心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但往后训练的确是要自己多注意了,不想留下病根的话,这段时间就好好养着,跟霍棠一样,每天训练结束后来做理疗,训练的时候也要注意尽量减少使用左手,需要大力拉拽的动作不要做。”

李宇飞喝了口水,微烫的水一路熨帖地暖过沁着昨夜冷雨寒气的身体,让她紧绷的情绪微微放松下来,“您跟刚才医生说的几乎一字不差。”

“毕竟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蒋檀笑了一声,看她紧皱的眉心微微放松开,不再那么戒备着自己了,尝试着跟她拉近了一点距离,“霍棠叫我檀姐,你也这么叫吧。”

“好,”李宇飞垂眼看着手中的水杯,轻轻地叫了一声,随后犹豫了一瞬,还是张口问道:“檀姐特意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只是听说你正好在这边,我就过来想跟你聊聊,不然平时我找你的话,估计还是要惊动你们领导那边。”

李宇飞抿了下嘴唇,“您说。”

“别您来您去的,我听着别扭,”蒋檀随口纠正了一句,也不啰嗦,直截了当地跟她说:“我直说吧,你也知道,我负责你们特训班的心理测评,从开始训练到现在,你的各项成绩都非常出挑,歼击大队那边也很看好你,但是在我对训练进行复盘的时候,发现你的心理状态不是很稳定,所以一直想找你聊聊——我找到这里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不是上纲上线的心理辅导,你也不要紧张,今天我们聊的所有内容,我可以对你保证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未来也不会成为影响你任何成绩的任何依据。”

她迎着李宇飞逐渐紧绷的表情,言辞恳切,“宇飞,我只是想在目前还一切可控的情况下尽我所能地帮到你,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你可以相信我。”

李宇飞当然知道蒋檀是干什么的,她能在空军那么多航医中独得“空军读心人”称号,实力当然不容小觑。她知道自己的焦虑,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一定程度的社恐,她没理由不信任蒋檀的专业水平,如果可能的话,她也希望能得到蒋檀的帮助。

但问题是……她不相信蒋檀。

她没办法对一个只在上课的时候有过交流的航医掏心掏肺地坦诚相见,也不敢放任自己在他们的心理测评师面前暴露自己任何心理上的弱点,即使蒋檀给了那么多承诺,她仍然害怕这有一天会成为她被淘汰的唯一理由。

所以良久的沉默之后,她还是摇了摇头,“……谢谢檀姐,不过我没事的,檀姐就不要替我操心了。”

蒋檀温和地看着她:“宇飞,你知道,今天如果我换种方法,不用这种开门见山的方式,而是循序渐进套你话的话,你未必会察觉。”

李宇飞垂着眼,“我知道。”

“我之所以坦诚,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敌人,甚至不是竞争对手,我——”

“檀姐,”李宇飞忽然抬头打断了她,态度很坚决,满眼都写满了拒绝,“我真的没事,你不用替我担心。”

“李宇飞……”

“我真的没事!”李宇飞又斩钉截铁地强调了一遍,将手里已经不那么暖和了的水杯放在了桌上,对蒋檀仓促地笑了一下,“片子应该出来了,我先走了。”

她几乎是从处置室逃出去的,蒋檀没再阻止,看着处置室的门开了又关,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

晚饭之后,独自坐在操场双杠上的秦知夏也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洗了澡,换了衣服,吃了晚饭,觉得自己终于又从湿哒哒的沼泽地里活过来了,手背被那条蛇的小尖牙划出的一条血痕也早就已经结痂,在手背上留下了浅浅的一道痕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小奶猫挠了一下。

为这一下,生生地把她自以为了十几年的事情掰断了。

从小到大,老爸始终逼着她往空军飞行员的路上走,小时候跟看护瓷娃娃似的不让她磕了碰了,上学了之后学业最忙的时候也盯着她做眼保健操,每天早上风雨无阻地带着她一起跑步健身,哪怕外地出差的时候,还得让秦知夏自己录个跑步视频发给他。

自从妈妈生病离开了之后,秦知夏就没了能替她说话的知心人,每天的日子都像是在监狱里,所有行为都是程序化的定制,老爸只关心她有没有做好,并不在乎她开不开心。

或许他也是在乎的,或许站在他的立场上,这一切都是为了孩子的未来,但是从秦知夏的角度,她实在是感受不到。

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工具人——专门生下来为了父亲没机会实现的梦想而圆梦的那种。

因为老爸从小就有个当飞行员的梦,其实他那个年代招飞没有现在这么严格,但无奈他是个重度近视,只能遗憾地从招飞体检办公室中出来,后来成了空军某驻地的一名文职人员。

但他实在太爱战斗机了,家里面能放东西的地方堆满了各种模型,书架上属于他的那一半满满当当都是各种飞机的理论书籍,平时沉默寡言挺腼腆的一个人,说到这些就像换了个人,立刻精神百倍口若悬河。

秦知夏从小耳濡目染,当然知道老爸的执念,但她并不认为自己能胜任歼击机飞行员这个职业。

她母亲是江南水乡里走出来的姑娘,温婉且柔软,纤细而敏感,她的性格从母亲身上一脉继承下来,她喜欢柔软安静的东西,喜欢写写画画,喜欢历史,高中之前一直在学古琴,高考时候的梦想是能顺顺当当地考到母亲的母校去,去学考古。

当时她想的是,虽然妈妈不在了,但我不喜欢的事情,老爸总不能把我绑去选飞吧?

招飞的报名表她没填,如意算盘打得很好,老爸也的确没办法绑她,老爸是把她骗去的……

那个谎言简直不堪回首,她直到现在都无法想象,老爸那个明明平时说个谎都会脸红的人,是怎么把选飞这件事编得这么圆的。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进到了空军驻地里面,再想走已经晚了。

体检一样一样过,测试一项一项闯,拿到入取通知的时候,老爸高兴得一宿没睡,而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也哭了一宿。

再后来,就是五年航校的按部就班,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老爸从小给她打下的底子都太好了,她真的飞上了老爸梦寐以求的歼击机,无可挣扎地走上了老爸从小就已经替她选好的路。

所谓赶鸭子上架,但她已经被架在那里了,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

再后来,就是第四旅的选拔。

功勋卓著的第四旅,是多少空军人心中灯塔一样的存在。

在学校的女飞里,她各项表现都非常好,所以临毕业的时候,学校把唯一一个女飞的名额给了她。

她不想辜负学校的好意,但也不想辜负自己的未来,毕业回家之后纠结挣扎了快一个月,临近报到之前,她还是决定放弃。

后面的事跟霍棠家里的有点异曲同工,直到她作出决定之后,才发现找不到报到证了。

霍棠的老爸藏她的报到通知书是为了不让她去,秦知夏家里正好反过来,老秦藏这个通知,是怕秦知夏突然变卦说不去。

接着就是报到那天周觅在第四旅门口看见的那一幕,她抗争无效,被老爸一路押解到这里,被动地参加了这次选拔。

她干什么都不急不忙,就一直这样不紧不慢地吊在后面,没有特别强烈的胜负欲,自然也就不会使出全力。

她总是要找机会戴眼镜,因为放不下人生的另一种可能,她天天想着停飞,因为这不是她想走的路。

直到昨天,沈骁以近乎粗暴的方式,揭穿了她这些年来一直自欺欺人的谎言……

总是想着停飞,但当停飞真的来临的时候,她发现她对天空的向往已然无法割舍了……

也许是出于潜移默化的培养,甚至更可能的,是她骨子里留着老爸的血,那种渴望甚至已经成了本能。

在那一刻她才想明白,当年选飞的时候其实未必走不了,腿长在她身上,只要她把自己的“非自愿”情况说明,招考的老师们没人会强留她。

一个月前她被老爸押送过来报道的时候也一样,即使老爸再怎么强硬,他到底是进不来第四旅的,她甚至都不用去报到,只要等老爸走了,她转头从营区出来,此后天高海阔地躲上一阵子,等生米煮成熟饭,第四旅招新于她而言再无可能,老爸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结局,此后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游,她还能继续追寻她的梦想,摆脱老爸的控制,成就完全属于自己的人生。

她本可以这样,她有无数的机会可以这样,但是她都没有。

好像本心被叛逆的念头掩盖得太久,所以渐渐连自己都不相信了。

直到这层遮羞布被沈骁狠狠地揭开了……

她有点沮丧,迷茫又轻松,好像在大雾中迷路的旅人终于找对了前进的路,可是向前就意味着离开目前相对安全的环境,而前路却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和挑战。

而没了外力的捆绑,向前成了她自己的选择,她再没了不努力的理由,只能在未来的每时每刻里,为自己的这份热爱拼尽全力。

听上去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她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没法形容,也找不到理由,所以秦知夏只好把这归类到了基因里属于母亲的多愁善感。

太阳马上就要落下去了,余晖温暖,彩霞漫天。她在体感非常舒适的晚风中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框,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正好被出来夜跑的秦天扬看到了。

秦天扬穿了个半袖的迷彩背心,前胸已经被汗沁湿了,跑过来之后脚步也没停,保持着刚才跑步的频率在原地踏步跑,“怎么你一个人跑这儿来坐着?”

秦知夏笑了一下,隔着没镜片的眼镜看向他,“宿舍热,过来吹吹风。”

秦天扬跑到她正面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下,“前天才听说你没事儿喜欢戴眼镜,今天就看到了,别说,还挺好看的,就是有点不像你了!”

镜框后面,秦知夏目光流转,染着漫天晚霞的色彩,多了几分平时没有的灵动生气,忽然就指了指自己的眼镜问他:“你喜欢啊?”

秦天扬被问懵了,“啊?”

秦知夏笑眯眯地将镜框摘了下来,隔空抛给了秦天扬,“给你了!”

“啊?为什么——喂!秦知夏!”

秦天扬连跑步都忘了,他停下来,傻愣愣地看着跟他同姓的姑娘灵巧地从双杠上跳下来,也不理他,挥挥手,步履轻快地跑掉了……

秦天扬看着秦知夏像个娇俏的小姑娘一样一路蹦蹦跳跳地往宿舍的方向走,自己张着嘴愣了片刻,鬼使神差地拿起手里那副土气的中性镜框放在了眼前,隔着那副镜框回头看向火烧流云的天际——

这晚余霞成绮,在此后的很长时间里,都成了秦天扬记忆里最美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