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问策

彭仲爽推门进了屋。

“你们退下。”

赵升与斗丹互视一眼,将房门拉上。

彭仲爽撮了撮手,站在一旁,“贵人,饭菜好了,可要呈上?”

熊赀端坐在案后,只将他看住,似乎在着摸着什么,并没有回应。

彭仲爽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贵人?”

片刻,熊赀垂了垂眸,含笑道,“你说得对,我的确遇上了难事。”

“嗯?”

“若你能替我解答,定有重赏。”

彭仲爽听言干笑两声,“贵人说笑了,我只是一个农人怎能给贵人出主意?”

“是吗?”熊赀并不相信他的话,目光落在几上的书简上,随意翻开一卷,看了片刻,即念道,“齐侯向管仲问策,曰:‘寡人获主社稷,人心未定,国势不张,今欲修理国政,立纲陈纪,其道何先?’管仲回答:‘礼义廉耻,国之四维。”

言毕,熊赀抬头看他一眼,又念道,“齐侯又问,‘如何而能使民?’管仲答,‘欲使民者,必先爱民,而后有以处之。’”

“齐侯再问:‘民既安矣,甲兵不足,奈何?’管仲答,‘欲足甲兵,当制赎刑……”

熊赀连续念了数段书中所言,完毕,将书卷覆上,“齐国的治国之道,你认为在楚国可行吗?”

彭仲爽其实听得津津有味,闻熊赀问来,忍不住开口回答,“可行,也不可行。”

“哦?愿闻其详。”

“齐之国情与楚并不相同,爽以为……”

彭仲爽刚说了两句,似想到什么,突然噤声,惊讶的看着熊赀,熊赀嘴角勾笑,微微倾身,“你继续。”

“我……”彭仲爽才知上了‘当’,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

熊赀却起身,来到他面前,收敛笑容,双手一揖,正色道,“先生有才,何以埋没?”

彭仲爽更是惊鄂不己,半晌才回过神来,立即还礼道,“我……爽何得何能,得太子如此大礼。”

这番轮到熊赀惊讶,“先生知我是谁?”

彭仲爽叹了声气,罢了,他知自己的身份己然瞒不住了,这几日他在观察他,他何尝不是,“我曾见过太子……”

五年前熊赀带兵伐申国,那场战役彭仲爽也在,原来,他是申国人,他的父亲是申国大夫,后来在申国的政斗中败下阵来,至全家遭受迫害,他独自逃了出来,一年前到陈国,被一老农所救。

老农无妻无子,对他甚好,他便拜老农为义父,从此隐居于此,直到前些日老农病逝,他于山中伐木做棺,巧遇熊赀众人。

原本以为余生便在此耗费,他认出了熊赀,又不敢轻易说出实情,一番犹豫矛盾,还是被识破了身份。

熊赀得知了原由,立即请彭仲爽入座,为其斟酒,“原来是申国贵人。”

彭仲爽叹息着摇了摇头,“非也,我早己是丧家之犬。”

“先生何出此言,先生是责怪赀当年伐申?”

彭仲爽道,“申国国力衰败,朝中众臣只知争权夺利,可惜了申乃周天子亲封之国,数百年的基业,恐不保也。”

他早己看清当今形式。

熊赀一惊,“先生的意思?”

彭仲爽抬头看着熊赀,目光炯炯有神,“太子胸有大志,日后必有大成。”

己是深夜,圆月挂在天空,洒下清辉一片,小屋一盏残灯如豆,一切安静祥和,然而熊赀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他与彭仲爽秉烛夜谈,向他请教治国之道,及楚今后的方向,彭仲爽提出几步:迁都,修路,建城。

楚志在中原,首先要迁都。

“迁都?迁往何处?”熊赀惊问,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彭仲爽道,“郢,地处江汉平原腹地,兼有水陆之便,东接云梦,西扼巫巴,北连中原通衢,南临长江天险,不仅自然条件优越,而且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定都郢,楚可牢固的控制江汉地区,承继楚“欲观中国之政”的意愿,随之再全力北进,楚的主攻方向是在汉北,以直接叩开北通中原的大门。”

彭仲爽越说越双眼发光,神彩奕奕,“修路,打通各地水陆要道,便于车马行进,用于作战。”

“建大城,将灭国之民向大城迁移,促使发展生产,可解决兵源和就地粮秣供应,使防线更为巩固。战时,既可以免除师旅长途跋涉之苦,又减少了辎重前后转运之劳。且能对边境作快速反应,从而成为悬于国门之外的重要之地……这些都是为统一南方,挺进中原做好准备,除此之外,便是修内政。”

“修内政?”

彭仲爽道,“选贤,不以身份论之,新政,规范县、郡的权力,国之军政要集中君王之手……”

熊赀听得一阵热血沸腾,“如此,当今形式,楚对中原诸国如何?”

彭仲爽说得有些口甘舌燥,喝了两口酒水,熊赀又立即为他添满酒盅。

彭仲爽道,“不用理会。”

“不理会?”熊赀惊异。

彭仲爽笑道,“太子这几日出门,想必也是在打听陈,蔡,息几国的风声吧?”

熊赀颌首。

彭仲爽道,“楚国不被周天子承认,又被中原诸国排斥,他们热忠于他们自己的争斗,不将楚放在眼里,这岂不是楚发展自己的一大机会。”此言颇有自嘲之意。

熊赀也笑了笑,“话虽如此,可蔡,息两国多次挑唆南方诸国与楚对抗,还欲与陈联合抗楚……”

彭仲爽道,“不用蔡,息挑唆,楚也必征伐南方诸国,蔡,息于楚不足挂齿,至于陈……”彭仲爽轻松笑道,“陈侯自有先见之明,不与楚作对,恐那公子杵臼好大喜功,陈国国事由他把持,若太子有所担心,何不与陈结成婚姻之国,安抚陈国,不与蔡,息为伍,陈乃舜之后裔,身份高贵,如此也可以提高楚之地位。”

联姻?

熊赀听言,心中“叮咚”一跳。

彭仲爽笑道,“太子或许不屑以联姻来提高楚之地位,他日楚国强大,能与中原诸国一争高下之时,又何必在意这一时半刻的‘委屈。’再者,陈女之美,不输齐女。”

彭仲爽的话多了几分调侃,他还在说着什么,熊赀只觉恍惚,满脑子皆是联姻一事,“太子?”直到彭仲爽唤他,他才回过神来,“正如先生所说,中原不屑我大楚,又岂能答应联婚?”

彭仲爽却也查觉到熊赀表情有些怪异,误以为他不情愿,“一切事在人为嘛……当然,太子不愿意也无所谓,楚若要得到中原诸国承认,以后称霸中原,靠的还是武力,就算陈,蔡,息三国联合抗楚,又能对楚如何?蔡,息想让陈出兵,陈会吗?敢吗?他们只是叫嚣得厉害而己。”

熊赀恢复了神色,深吸一口气,握紧的双手又松开,他笑了笑,“听先生一番分析,令赀受益非浅,不知先生可否随赀左右,为楚国客卿?”

嗯?

彭仲爽听言瞪大着双眼,有些不敢相信。

“先生可愿为楚国客卿?”熊赀再问,彭仲爽瞬间眼眶红润。

“先生?”

彭仲爽立即起身,朝熊赀行一大礼。

“先生快起。”熊赀扶起他。

彭仲爽泣道,“爽流浪在外四年,数次生死边缘,能保一命,己是万幸,却未想,有朝一日还能蒙太子看中,爽只是一落迫之人,爽何得何能,何得何能呀……”

熊赀也颇为感概,“先生也说,修内政,当选贤士,不论身份,又岂有落迫之说,先生对当今形式分析透切,对楚国的情况如此了解,先生提出迁都,修路,建城,是为大善,赀佩服不己,先生当能助赀一臂之力。”

熊赀重重握住他的手臂,是以最诚恳的邀请。

彭仲爽愣了愣抬起头,“太子不怪爽隐瞒之罪?”

熊赀笑道,“若赀是先生,也当如此,先生这些日对赀的观察,是否有了结果,赀可配先生辅助?”

彭仲爽惭愧,“太子睿智,早己对爽有所查觉。”

熊赀道,“先生将这些书简放于赀的屋内,难道不是对赀的试探?”

言毕,二人皆笑了起来。

烛火燃了一夜,不仅如此,第二日,第三日,二人一直在屋内畅谈,几乎废寝忘食,二人许多观念相通,犹如多年的挚友,齐侯与管仲造就一番君臣神话,那么他二人是否也会如此?

熊赀拜彭仲爽为客卿,赵升与斗丹得知,颇为诧异,斗丹嗤之以鼻,赵升笑着拍拍他的肩,“主子看人,何时有误?”

“就怕他是虚如其表,误了主子,你瞧他,那有贵人,贤士的模样?”

赵升嘿嘿一笑,“隐士皆如此,是与不是,看结果便是,以后不可再对彭仲爽无礼了。”

斗丹闻言只得点点头,心里却不怎么服气。

这几日皆是他二人照顾饮食,二人将食物端进屋子,熊赀正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彭仲爽过目,彭仲爽笑道,“还以为太子不愿意,看来太子真要向陈国求娶?”

赵升与斗丹听言吃了一惊,片刻又似乎明白了什么,互视一眼。

熊赀道,“于国于私皆该如此。”

彭仲爽倒有些不解了,“于国自然有利,于私……”

他朝赵升二人眨眨眼,似询问,赵升只笑不语,斗丹直接偏过头去。

彭仲爽仍不改他八卦的秉性,见二人不说,又看向熊赀,“莫非太子也好美人?”

彭仲爽虽得熊赀看中,但他并不刻意献媚,不做作,平日什么性情也不掩示。

熊赀听言难得神色有些不自在,只道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彭仲爽哈哈大笑。

熊赀将信交给斗丹,“即刻派人报之楚王,孤等着答复。”

“喏。”斗丹领命。

接着,赵升与彭仲爽也相继离开,熊赀这才缓缓坐下,看着几上的食物久久未动,脑子里出现了桃夭的模样。

林中偶然相遇,大街上生死一线。

原来,她就是桃夭。

两次相见,都那么突然,那么不可思议,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吗?

与陈国联婚,他原本没有这样的想法,彭仲爽无意一提,却让他顿起涟漪,联婚对楚可有可无,可他见到了她,他没有看错,然而她忘记了一切,忘记了他,在他知道那一刻,竟心痛得难以接受。

她怎么可以不记得他了。

她看他的眼神那么陌生,甚至带着防备,此刻想起,犹如一把刀子插在他的心口。

“赀哥哥,你不可以忘了我。”

她的话时刻萦绕在耳边,然而,忘记的却是她。

突然他便有了个强烈的愿望,一定要带她走,带她回楚国。

不为国,只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