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都是青春惹的祸(下)·第3章
连日来,朱世帮跟王树林都奔走在沙漠。随着盛夏的到来,气温一日高过一日,旱情像赶不走的亲戚,老早就缠上了沙漠。春灌虽然是度过去了,随后而至的夏灌却难住了王树林。
十几个村委会,没一个不冲他叫唤的。王书记,要水啊。
晒死了,王书记。仿佛,天爷这般热,是他王树林的过。
实在让村支书们吵嚷得不行,就又把朱世帮拉了出来。“帮帮我吧,你不能见死不救,这水要是再要不来,庄稼就全没了。”朱世帮是想帮,也不叫帮,他毕竟还拿着工资,拿工资就得干活,天经地义。可水从哪来,跟谁要?
上游也是一片旱,地起了皮,庄稼还没伸直腰,就全耷拉了头,眼下,晒趴下了。两个人连着奔走了一周,找水管处,找水利局,甚至找到上游县去,后来才明白,找到哪也是闲的。天不下雨,地不生水,就算把一双腿跑断,也无济于事!
“不能这么乱跑了,树林,得想个法子,把群众挪出去。”
“挪出去?”王树林睁大眼。
“是,天爷不下雨,庄稼是没指望了,但人得活。与其这样,不如把人发动起来,到外面挣票子去。”
“你是说劳务输出?”
“是,昨天晚上我跟新疆联系了一下,那儿有两个农场急需要人,不如把乡上的劳力集中起来,送新疆去。”
“可人一走,这地怎么办?”
“地地地,树林啊,我和你都得变变观念了,单靠这些土地,是养活不住人的,就算养活得了,发展从何而谈?农民要发展,乡上也要发展,街道修了一半,教师工资发了一半,渠要修,沙要治,这都得票子。指望农业收入,你我喝西北风吧。”
“劳务输出不是没搞过,群众信心不大啊。”
王树林忧郁着一双眼道。早在五年前,县上就提出“大搞劳务输出,把人送出去,把钱挣回来”的战略措施,五年过去了,人是出去不少,但拿来的票子,少。为啥,沙乡人有个传统,宁可守家里受穷,也不跑外面穿银。去了,想家,想得受不住。活还没干一半,一个个的,全跟雇主家撕破脸回来了。有些连工钱都不要,就当是白给人家扛了几个月长工。
还说走遍天下也没自己的沙窝窝好。也正是这个原因,朱世帮才下决心改变种植结构,想让沙乡人在结构调整中打一场翻身仗。实践证明,无论结构咋调整,没水,都是空话。
在朱世帮的强力主张下,乡上拿出一个劳务输出方案,朱世帮建议由王树林亲自带队,到新疆去。“
不光要让他们会挣钱,更要让他们从挣钱中悟出一个道理,你不改变环境,环境就得改变你,直到把你赶走。”
乡干部分头下去动员,发动群众。也许是旱象太严重,也许是村民们一听每月能挣到两千块钱的工资,这次想出去的人还真是不少,占到青壮劳力的三分之一,加上妇女和十六七岁的孩子,赴疆的队伍有三千人。
朱世帮算了算,这三千人送出去,一年就能拿回五千万,再打掉些折扣,至少也能拿回三千万。三千万对一个乡来说,太可观了。
响应最不积极的,一是沙湾村,另一个就是谢大胡子的一棵树村。
这两个村经济条件相对好一些,地广人少,打的机井又多,而且又都在下游,别的机井抽不出水,他们两个村的,每天都还能抽一些。加上又养了羊和骆驼,谢大胡子他们村又是种棉花最早的,现在棉田已能见到效益,自然不肯往新疆跑。王树林将情况反应上来,朱世帮分析说:“沙湾村这边,是惦着流管处,二魁脑子里想的是南湖。
他们不去也好,留一部分人种地,其余的,我想集中起来,去外面参观一下。”
“参观?”王树林十分惊讶,从没听说农民要上外面参观,朱世帮到底在玩什么迷藏?
朱世帮“嘿嘿”笑了笑:“树林啊,有件事提前没跟你说,不是防着你,是怕吓着你。我想带沙湾村的人出去,看看江苏的村办企业,还有华西村的建设。这事我琢磨了两年,一直被钱害着。前两天我跟孙涛书记把想法汇报了,孙涛书记很支持,他说市财政设法补贴一部分,县上再支持一些,其余让我们自己想办法。”朱世帮正说得带劲,王树林的脸忽然暗下去,说不清楚为什么,王树林听到孙涛书记几个字,心里忽然就不高兴。
前些日子市委组织部打电话找朱世帮,电话正好是他接的,朱世帮也是他通知的。但时至今日,朱世帮也没向他透露,组织部找他谈了些什么。
人的心情就是这样怪,王树林本不是个多疑的人,但对组织部谈话这种大事,他又不能不关心,特别是市委孙涛书记单独约见了朱世帮,这种打破常规超乎意料的事,他能不多想?
朱世帮一看王树林的脸色,知道不能再往下说了,便打了声哈哈,把话题转到了谢大胡子身上。
朱世帮想把谢大胡子他们的棉田压一压:“不能让他们再扩了,再扩,对全乡全县都不利。”
王树林想了想,道:“棉田效益好,群众积极性正高呢。”
“种鸦片效益更高,可能让他们种么?”朱世帮说。
“鸦片是犯法的,棉田不犯法。”王树林说。
“大面积扩张,对生态不利,再说都种棉,粮食谁种?”
“几年前是你提出种棉的,现在又是你反对,这话跟群众不好讲。”王树林的话里已带了情绪。
朱世帮没在意:“几年前是几年前,现在是现在,事物在发展变化,我们的思路也得不断变化。”
“群众重的是利益,种啥好,群众心里有数。”
“……”
今天的王树林真是奇怪,像是对朱世帮带了一种成见,以前他从不这样,朱世帮说啥,他都很谦虚地听,很诚恳地接受,从没在工作上跟朱世帮闹过别扭。
今天他的话里,分明有了另一种东西,这东西很陌生,却也很能刺痛人,特别是朱世帮现在这种身份。
朱世帮没再说下去,他是那种识眼色的人。
几天后,王树林带着劳务大军出发了,朱世帮没去送行,林雅雯倒是给他打过电话,让他也到火车站去。朱世帮想了想,还是没去。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一个待岗干部,是一个因错误被涮下来的干部,县上对他的错误还没公开处理呢,不应该过分抛头露面。
这想法很灰暗,朱世帮心里第一次有了灰色。
他在电话里跟林雅雯说:“新疆那边我都打过招呼了,其他的事就让树林去办吧。”
林雅雯呵呵笑了笑,压了电话。
第二天,林雅雯来到胡杨乡,先是跟宋部长他们谈了半天,宋汉文说,采访工作现在进展顺利,两个采访组都已挖掘到不少素材,特别是从八老汉身上,了解到不少感人事迹。“这些事迹稍加整理,就是很有说服力的教材,我们一直强调要用典型来说话,八老汉的事迹,在全省、全国都是很典型的,是站得住脚的。”
宋汉文顺着这话题,又谈了许多,谈到八老汉冬天守在茫茫的沙漠,看护自己的庄稼地一样看护林子时,他的声音激动起来,声情并茂,抑扬顿挫,讲得十分**。看着他手舞足蹈的样子,林雅雯心里,也生出不少感慨,八老汉,真是一面旗帜啊!
从宋汉文这儿出来,林雅雯紧着去找朱世帮。
关于组建沙湾村农民考察团的报告,朱世帮已通过正常程序报给了她,林雅雯也觉这想法不错,有新意,这些年县上组织过不少考察团,到外面学习取经,但都限于领导干部这一层,掏钱让农民出去考察,这还是第一次。孙涛书记指示她,一定要把这次考察组织好,要在全市开一个好头,把三农工作推向新的高度。林雅雯知道,孙涛书记之所以重视这次考察,跟沙湾村目前所处的特殊环境有关,这也许就是司马古风说的“迂回”吧。
林雅雯走进村支书胡二魁家的院子,见一院的人正围着朱世帮,争先恐后说着什么。副书记许恩茂也从乡上赶了过来,他跟林雅雯说:“一听要到江南,老的少的全都吵着要去。”
“热情很高嘛。”林雅雯笑说。朱世帮闻声,推开众人,边问好边请她进屋,胡二魁更是堆出一脸的媚笑,喝骂着让七十二他们往边上去,别把县长的路给挡住了。
对胡二魁,林雅雯现在是完全变了态度,这人是有点小心眼,但在工作上,没一点含糊。
“去的人已基本定了下来,四十二个,加上乡上两个带队的,一共四十四个。”朱世帮说。
“怎么搞了这么一个数字,不吉利,再加两个。”
“我去!”七十二的媳妇抢着说。
“女人家瞎嚷嚷个啥,夹嘴!”七十二恶了媳妇一声,他媳妇就不敢说话了。
林雅雯看了一眼名单,都是些青壮劳力,清一色的男人。“八老汉你们没安排?”
“想了,这次去怕是不合适,这次重点是学习,打算给他们单独找个机会,拉出去转转。”
“村里这么多妇女,怎么不考虑?”
“这……”朱世帮尴尬地笑笑,胡二魁接话说:“
女人家把门看好就行了,大老爷们的事,甭让他们搀和。”
林雅雯瞪住胡二魁:“就冲你这想法,我看也得把你这个村支书撤了。”
“别,别,别嘛,林县长,女人们真是出不得门。”
胡二魁搓着头,憨笑着道。
“理由?”
“咱沙乡不跟你们城里,女人要是看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心就野了,收不住。”
“那不更好,心野了就干一番心野的事。”
“这可使不得,林县长,这帮娘们要是野起来,沙湾村,我可就统治不住了。”
“统治?”林雅雯微微紧起眉头。
“看我这嘴,一紧张就给瞎说,统治就是领导的意思,领导是你们大干部讲的,村里还是讲统治好听。”
胡二魁又油嘴滑舌起来。林雅雯也没当真,村民们就这认识,一下两下,提不高。但她坚持着,一定要选几个妇女代表。“怪不得妇女工作上不去,原来你朱世帮就是这认识。”
人选直到下午才定下来,52个,比原来计划超出几个,妇女占了三分之一。谈到经费的事,朱世帮的脸暗了,为难地说:“树林这一走,乡上的钱就落空了,村民们手里又没几个,你说这……”
“王书记没跟你交代?”林雅雯将目光转向许恩茂,许恩茂慌忙垂下头,红着脸不说话了。林雅雯心里,就猜出几分,看来,群众中的传言没假,王树林这同志,有了变化。
“好吧,群众能收多少收多少,不要把负担弄太大,缺额部分,县上支持。”
一听县长表了态,村民们脸上才又露出笑意。
等把事情一一落实好,天已近黑,村支书胡二魁非要吵嚷着杀羊,说林县长来了这么多次,还没吃上沙湾村一只羊。林雅雯打趣道:“还吃你们的羊哩,不让你们吃了就是万幸。”说着她跟二魁老婆挤眼道:“就做手擀面,他们不吃我吃。”
吃过夜饭,天色已晚,回到乡政府,林雅雯忽然记起秦风来。
强光景去广州后,县上采访组的工作,就交给秦风负责,按说她来沙漠,秦风应该主动找她汇报工作,这一天却没见他的面,林雅雯就觉有些奇怪。
一看时间还不是太晚,林雅雯跟许恩茂说:“你去把秦风叫来,县上采访组的工作怎么样了,他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许恩茂站着没动,林雅雯又说了一遍,许恩茂才“嗯”了一声,磨磨蹭蹭往外走。不大功夫,许恩茂折身进来,说秦风不在,他去了市上,还没回来。
“他去市上做什么?”
许恩茂犹豫着,不说。林雅雯连问几遍,许恩茂才道:“林县长,秦风最近意见大得很,下面的人都说,他不是干工作来的,是发脾气来的。”
林雅雯眉头微微一皱,她担心的,也是这件事。
自从强光景去了宣传部,秦风整天牢骚满腹,走到哪牢骚发到哪,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
祁茂林担心这样下去,他会把自己毁掉,就跟林雅雯商量,想把他调整到文化局,做一把手。林雅雯坚决反对,她明确告诉祁茂林,她对秦风很失望。祁茂林没再坚持,只道:“秦风这个人,不用,可惜了。用吧,又老让人放不下心。”
没想到,她跟祁茂林头一天才谈完,第二天就听说,秦风在县委那边大放厥词,说她三番五次压制他,目的就是给强光景创造更好的机会。
这些日子,她跟强光景的关系,已成为一个新闻话题,在县上悄然传播,议论者大多抱有微词,有些传言甚至很可怕。林雅雯心想,这些,会不会跟秦风有关呢?还有,最近秦风跟付石垒来往密切,祁茂林让秦风去文化局,还是付石垒的建议。联想到最近县上发生的许多事,林雅雯心情沉重,什么时候,人才不被这些乱哄哄的关系困扰,一门心思去干点事?
许恩茂还等在边上,这是个心里有事却不轻易吐出来的人,林雅雯看他今天的表情,好像也是在寻找机会想跟她说些什么。算了,听的越多,心越乱,思想越动摇。
林雅雯真是不想再听到什么,收起心思道:“今天就到这吧,明天的工作你计划一下,时间要抓紧。”
第二天一早,林雅雯正打算去八道沙,想跟八老汉见个面,关心一下他们的生活。强光景突然从广州那面打来电话,说萌萌本来已同意跟他回来,到火车站乘车时,她突然改变主意,撇下他跑了。
“现在人呢?”林雅雯情急地问。
“还没联系上,她把手机关了。林县长,要不你过来吧,萌萌这孩子……”
“她到底怎么了?”
“林县长,萌萌……萌萌她……”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快说呀!”林雅雯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林县长,你快来吧,你不来,这孩子怕真要出事。”
没等强光景说完,林雅雯已果断地跟司机孙愔说:“掉头回县城,速度快点!”
林雅雯没敢在县城多耽搁,随便拿了几样东西,就往机场赶。
下午一点,她心急火燎地登上了飞往广州的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