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番 三更鼓1

当时王将军随行人员也看见,他在城内杀了居安主使,而且,就在他杀人的同时,大家听见了三更鼓响起。试问他如何在瞬间又跑到你们忠义军大营旁边,去杀汤迁和你呢?

白鹿青崖

一柄深绿色鲨鱼皮为鞘的横刀,置于暗紫色丝绒衬垫上,静静躺在匣中。

黄梓瑕将刀取出,左手握刀鞘,右手握刀柄,缓缓抽出窄长的刀身。

青光如水波般**漾不定,照射在她的眼睛上,令她瞳孔微缩,睫毛轻颤。

刀长二尺一寸,宽一寸半,笔直狭长的刀身经过多次淬火,幽蓝湛青,光华摄人。刀柄之下两寸许处,錾有两个篆字:青崖。

李舒白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手中这柄横刀,轻声说道:“是王蕴的刀,没错。他的剑叫白鹿,刀叫青崖,我以前见过。”

站在他们对面,手捧刀匣的军汉,闻言激动不已,下巴上的胡子都颤抖了起来:“确实是我们王将军的刀,忠义军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李舒白接过黄梓瑕手中的横刀,侧过刀身看着上面凹槽中已经凝固的鲜血,问:“你们将军,出什么事了?”

“这事,说起来太怪异了!现在整个敦煌都在疯传此事,可是谁也没法猜得出,到底真相如何!”军汉急道,“我郭茂德活了四十岁,从来没听过这等奇事啊!”

黄梓瑕与李舒白对望一眼,李舒白垂手将横刀回鞘,示意郭茂德:“你详细说一说,你们将军究竟怎么了?”

“我们将军,用这把刀……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两个人!”郭茂德迟疑地挤出这句话,脸上满是犹疑与惊慌,似乎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可是这两个人,是被他用这柄刀,同时杀死的!”

他前言不搭后语,让黄梓瑕微微皱眉:“两个什么人?”

“一个是居安来的使者,从居安国而来,与我们沙州邱刺史商议通商事宜。居安虽是沙漠小国,可来者毕竟也是一国使者,邱刺史当晚在刺史府设宴,招待他与使者团一众人等,王将军也受邀出席。席间下官还听他们提到,居安有意在今年元日,前来长安朝贡,以修两国之好。”

李舒白微微点头,黄梓瑕则问:“那么,王将军为何要杀害居安使者?”

郭茂德拍着大腿顿足说道:“正是不知道啊!当晚王将军没有任何异常,更没多喝酒,散席后也照常骑马回军营,与我们谈笑之间,一切如常。可是就在回程之中,他抬头看见了从另一条街骑马走过的居安主使,见他落单了,王将军便打马过去,询问他为何会落单一人。使者口音有点古怪,我们也听不太清楚,但见他一直指着旁边一条小巷子,着急地指手画脚示意里面,王将军便拿过灯笼,带他过去了,使者还示意我们在外面等着。”

黄梓瑕略带诧异问:“为何你们不跟上?”

郭茂德见她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有些尴尬地摸了摸下巴,说:“那是条死胡同。姑娘家可能不太清楚,不过我们男人么,酒后尿急的时候,往往就往死胡同里一钻,就地解决了……”

其实黄梓瑕混迹于捕快班中,这些本不当一回事,但此时当着李舒白的面听到这些,不知怎么的便略觉窘迫,脸颊微红地偏开了头。

李舒白微一皱眉,转回话题问:“所以,进去后发生了什么事?”

“王将军带着那位居安主使进胡同去后,我们就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正开玩笑说难道那居安使者拉肚子么,一泡尿要这么久,就只听到里面那个居安人在惨叫,他那口音本就难懂,再加上声音撕心裂肺的,在夜里听起来十分瘆人。”郭茂德说起当晚之事,似是想起了那暗夜中的惨叫,脸色十分难看,“我们心知不妙,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忙都下了马,往胡同内急冲进去。结果就看到黑暗之中,王将军正手持这把‘青崖’,往外疾步奔出,见我们正在往里面走,也不理会我们,几步奔到巷子口,翻身就上了马,往前冲去。我们见他刀上还在滴血,都吓了一跳,忙问将军发生了何事,可将军却理都不理,一下子就纵马冲进暗夜,再也看不见了。”

黄梓瑕与李舒白对望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沉吟。

见他们没说话,郭茂德便又继续说下去:“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听到了三更鼓敲响的声音。深更半夜的,将军提刀要去哪里?我们中有几个人赶紧上马,去追赶王将军。可是王将军那马是我们营中最为神骏的一匹,又早已冲去了一段距离,当然是追不上了。我和剩下的几个人便提着灯笼,走进巷子去查看。在巷子口,我们就闻到极其浓烈的香味弥漫在巷子内,我心说奶奶的,这些西域人果然喜欢香料,这整个人是扑在香料中了吗?然后,就看见那个居安使者扑倒在地,背上一个血洞尚在汩汩流血。这些异族人就爱穿金线银线绣的衣服,他的血混在金线中,灯光下十分刺目。”

黄梓瑕一直抿唇听着,此时终于出声问:“郭副将,你们查看过伤口吗?是怎样的形状,是横刀所伤吗?”

郭茂德露出迟疑的神情,说:“这……这还真没看过。但既然将军手持滴血的横刀离开,那想必……自然是这把横刀所伤了。”

“既然你们将军已经拿着横刀离开了,”李舒白微抬下巴示意那个刀匣,“这柄刀,怎么又回来了?”

“所以才说此事诡异啊!”郭茂德嘬着牙花子,脸上露出难看的神情,“这把刀,是在城外我们忠义军大营的酒肆出现的,当时就扎在耿海的胸上……唉,一时我真是说不清,总之当时将军杀了居安主使就走了!”

黄梓瑕问:“当时你们发现居安主使被杀后,是如何反应的?”

“我们当时看见那位主使趴在地上,血流了一地,身体还在抽搐,都知道他活不成了,就赶紧上去把他翻过来。那异国人头发焦黄卷曲,皮肤吓人的白,脸上还被割得纵横交错,皮肉翻卷。黑夜里灯笼又照不分明,整张脸全是血污,覆盖着黄头发,看着就跟恶鬼似的。”郭茂德心有余悸,说道,“不瞒王爷,当时就是下官去把人给翻过来的,一看之下吓了一跳,手一松又把他给丢地上了。下官在战场上厮杀时,什么死状没见过,但那晚死胡同里真是有些诡异,不知怎么的,摸了摸鼻息发现他气息微弱,我寻思这人活不成了,就不想多看了。”

“那么当时,胡同中还有其他什么人吗?”

“没有,绝对没有!”郭茂德言之凿凿道,“那死胡同左右是敦煌两个著名富户的家,那墙足有三丈高,后边是县衙的院墙,比那些富户家的还要高一尺。再说胡同内连门都没有,三堵墙一个入口,我们提着灯笼进去一照就看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躲人,墙面都修得又平又整,绝对爬不上去的。”

黄梓瑕沉吟着,问:“这么说,唯一可能动手的人,只有你们将军了?”

“是啊,唉!”郭茂德叹气道,“毕竟当时巷子内除了他,没有其他任何人!”

“后来呢?”

“我们当时也是毫无头绪,一想到将军对此人下手,必定有原因,因此正商议着要送这位主使去医馆呢,还是丢下他在这巷子内不管,明日只推说不知此事,结果没想到,这位居安主使的身边人寻过来了。”

李舒白轻微一哂。边关军队往往如此,只知有将,不知有君。他们的将军大人杀了人,底下的将士们哪管斩杀外国来使的后果,估计当时若对方不是濒死,众人还会上去补一刀。

“那位居安使者赶着辆马车来接人,在巷子口一看见里面的情形,就扑进来抱着主使的那具尸体哀号起来。他也是口音古怪,不过倒是会讲汉话,一边哭喊一边问我们是谁杀了他们主使。”郭茂德尴尬道,“我们当然不会说了,只问他,这是不是他们同来的使者,他连连点头说是的,就是他们主使。”

黄梓瑕略一皱眉,问:“你不是说主使的脸都被毁了吗?”

“他说他们主使的肩胛有块乌青胎记,我们把主使衣服拉下来一看,果真有一块胎记。”郭茂德搓着手为难地说道,“将死的人很沉,使者是个小个子,所以在他的央求下,还是我们帮他抬到马车上去的。总之这些西域人,马车上也全是死者身上那刺鼻的香气,搞得我连打两个喷嚏。谁他娘知道第二天一早,刺史府就来人了,到我们军中找王将军,说他昨夜把居安主使带到巷子中杀了,现在居安使者过来要说法,旁边多家住户都亲眼看到,要求他出来给个说法。可我们将军那晚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出现了,他娘的谁知道将军去哪儿了啊!”

他一激动,各种粗话就往外蹦,李舒白微皱眉头,扫了他一眼。

被他目光扫到,郭茂德忙把脊背挺直,说话也小心了起来:“最奇怪的是,就在刺史府的人过来问责时,军营附近的酒肆老板来了。他说,汤迁和耿海昨晚三更在他的酒肆内被王将军砍杀了!”

见他面露迟疑,黄梓瑕便问:“汤迁和耿海是谁?”

郭茂德又嫌弃又疑惑道:“是我们忠义军中的两个队正,他们参军都有十来年了,连个正经的校尉也没混上。他们平时训练也应付了事的,就一起混军饷吃吃喝喝的,三十来岁了老婆都娶不到。”

军中官吏,校尉算最低的了,一个参军十来年的老兵,在边关这种常有战事的地方,居然连个最低等的官阶都混不上,委实是混日子。

“军中这些单身汉,除了日常操练外可不就整天聚在一起吃喝聚赌?这耿海和汤迁就是两个兵混子,平时好得穿一条裤子,昨天又去喝酒,烂醉倒在酒店里。老板见多了他们这种行径,就和平时一样没加理会,把店门一关,顾自睡觉去了。睡到半夜时,忽然听到店里桌椅翻倒的声音,还有人大喊‘将军饶命!’。他以为有贼人进来,忙爬起来一看,门锁被人劈开,两个烂醉在店里的人,一个倒在血泊里,还有一个后背扎着一把长刀,还在挣扎呢。老板吓得大叫,正在街上巡逻的更夫听到了就跑过来,就在进门的那一刻,他和酒肆老板听到了我们忠义军大营内传来三更鼓的声音。”

“也就是说,”黄梓瑕沉吟道,“这两桩案子,发生在同一时间?”

“是,都是当晚三更,更鼓刚刚敲响的那一刻。”

“那么……”黄梓瑕问,“两个人都死了,还是有活口?”

“耿海活着,汤迁死了!耿海被抬回来后,说当晚他和汤迁喝醉了,迷迷糊糊之中听到有人把门踹开的声音。他惊醒了,抬头一看,王将军提着刀从外面大步走进来,一刀杀了汤迁,还要来杀他。他吓得跳起来转身就跑,但他喝醉了酒,脚下都是软的,将军几步就赶上了他,一刀从他后背刺入。不过耿海命大,那把刀刺入肩胛,离他的脏器偏了那么两三寸,他活下来了。而当晚杀了汤迁,又刺进耿海后背的那柄刀,就是……”郭茂德惊疑不定的目光,转向了旁边的刀匣,“这一把。”

黄梓瑕站起身,走到桌前看着这柄匣中横刀,问:“那么,当晚你们看见将军从巷子中出来时,手持的,也是这把刀吗?”

“就是这把没错!我们忠义军全营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王将军到我们忠义军的第一天,因为有几人操练时精神萎靡,他手持这把刀接连劈断了他们三柄铁刀。”郭茂德将那柄横刀拿起来,抬手指着说道,“青色刀刃,睚眦吞口,把手处缠着鹿皮。尤其是,睚眦的怒目是两颗顶级照殿红——敦煌的波斯胡商虽多,可要找出这么纯净的两颗照殿红,也不容易啊!”

李舒白略抬下巴,示意把手处的鹿皮:“那鹿皮倒是挺新的。”

“可不是么,这是上次我们随王将军去打猎时,耿海射杀了一头鹿。耿海他爹是猎户,家传鞣制皮革的手艺,当时他就说这是顶好的血线鹿皮,特别耐磨,就给自己和汤迁缝了两双鹿皮靴子,剩下的边角,因王将军的刀柄上缠绕的皮革已经磨旧了,他想要讨好将军嘛,便帮将军换上了新皮。”

李舒白抬手握住刀柄,这鹿皮绕得紧实严密,十分贴肤趁手。黄梓瑕注目仔细看去,见那缠绕的鹿皮上有隐隐的一条条红线痕迹,大概就是所谓的血线鹿皮了。

黄梓瑕抬起头,正对上李舒白的目光,两人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疑惑与思量。

“那么,你们当时身处的巷子,和那家出事的酒肆,相隔有多远?”

郭茂德斩钉截铁道:“巷子在敦煌正中心,酒肆在城外军营边,就算骑最快的马过去,起码也需要一刻时辰。”

“一刻时辰……”黄梓瑕和李舒白相视沉吟。敦煌是沙州治所,大唐通西域的重镇,骑马从城中心到城外,一刻钟确实已经是极限。

“那么你们将军现在人在何处?”

郭茂德急道:“将军不知所踪!自那晚他纵马离开后,就再也没人见过将军了,至今音讯全无。”

“如此说来,此案确实诡异。”李舒白抬手端茶,对郭茂德说道,“你就在驿站先住下吧,日常不要频繁外出,等候本王派人传召。”

“是。”郭茂德忙起身退出。在走到门口时,他又忍不住回身,说道:“王爷,将军时常对我们忠义军感念王爷恩德,这次将军出事,还请王爷务必要出手相助,我们忠义军全营将士,感激不尽!”

李舒白淡淡道:“本王尽力而为。”

郭茂德走后,黄梓瑕将那把“青崖”拿起,仔仔细细地反复查看着。

李舒白走到她的身后,将横刀拿过,放回匣中。他抬手自身后轻轻抱住她,俯头将下巴搁在她肩上,低声说:“明日宫中就要送嫁衣去你那边了吧?”

黄梓瑕低低“嗯”了一声,脸颊微红。

他们的婚期,定在半个月后。因是权倾朝野的皇叔夔王立妃,宫中自然要备下一应聘礼妆奁。

日理万机的李舒白,百忙之中还询问她嫁衣的事情,让黄梓瑕有些羞怯。她低着头,抬手抚上他紧抱自己的双臂,任由他静静地抱了自己一会儿,才轻声说:“我想去一趟敦煌。”

“可以。”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李舒白立即便答应了。

“多谢王爷……”她正道谢,却听他又说:“下个月,我陪你一起去。”

下个月,现在才五月初,到下个月,那还要二三十天。

黄梓瑕低着头,望着他袖上的祥云纹饰,迟疑了半晌,才心虚地开口,说:“可我有点担心……”

郭茂德从敦煌赶到长安,已经是事情发生好几天之后,若再耽误一个月,到时候可能会有很多证据湮灭。

“无论如何,王蕴是我们的朋友,我不能坐看他出事。”黄梓瑕轻声道,“他如今身陷谜案,自己又不知所踪,我有点担心他。”

“我相信他,死者中毕竟有他国来使,蕴之不会做出有损大唐国格之事。”李舒白低声在她耳边道,“等我们成亲之后,我陪你去敦煌,把蕴之的事情弄清楚。”

黄梓瑕有些迟疑,但终究,她还是点了点头,说:“好。”

天边暮色残霞,李舒白事务繁多,黄梓瑕与他告别后,独自踏上回家的路。

她与李舒白虽婚期在即,但如今已经不是小宦官的身份,自然不能住在他府上。在回程的马车中,她透过车窗看着外面街景,想着王蕴的那件谜案,不觉出了一会儿神。

她与李舒白的婚期在即,半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虽然她与李舒白都竭力抑制,但彼此的紧张与期待,都可以感受得到。说起来,她第一次看到事事成竹在胸的李舒白,因为婚事而露出茫然紧张的样子时,也觉得自己心口悸动,欢喜与焦虑交织,不知如何才好。

暮色笼罩着街道,行人已经寥落。黄梓瑕靠在车窗上,习惯性地又拔出自己的簪子,在窗棂上轻轻地画着。

新皇登基后,王蕴自请调去了边关。琅邪王家这一代最杰出的子孙投笔从戎,离开了冠盖满京华的长安,前往黄沙漫天的沙州,担任忠义军节度使,守护大唐西行之门。

可,他过去才三月不到,就出了这般诡谲的案子。新上任的节度使,在边关滥杀无辜,甚至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屠杀他国来使,这行为绝对不符合王蕴的个性,她也绝不相信王蕴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但如今她即将成亲,王蕴的身份,对于她来说又十分微妙。若她真的为了王蕴而推迟婚期,奔赴边关,又该如何对李舒白交代,甚至如何对正在筹备夔王大婚的朝廷交代?

黄梓瑕轻叹了一口气,正捏着簪子怔怔出神,车身忽然一震,停了下来。

送她回来的阿远伯,车技在夔王府中也是数一数二的,轻易不会控不住马车。黄梓瑕掀开车帘,正要询问,却见家门的道旁,几人拦住马车,站在最前面的,正是王蕴的父亲,尚书王麟。

他看见黄梓瑕露面,便拱手道:“黄姑娘,打扰了。”

黄梓瑕忙提起裙角跳下车,向他敛衽为礼:“见过王尚书。”

王麟立即将她扶住,说道:“黄姑娘不必多礼,我过来,是有事相求。”

黄梓瑕岂能不知道他的来意,立即应道:“其实侄女刚见过忠义军的人,也正在思量此事。”

“黄姑娘,你是了解蕴之的,他绝不是会做下这等事情之人,这其中,必有蹊跷!”王麟神情憔悴,一改往日的雍容。他引以为傲的儿子出了这么大事,自然陷入焦灼,就算一直不太喜欢黄梓瑕,也不顾一切地求上门来,来请她帮忙了。

但,他望着黄梓瑕迟疑,终究还是没有把自己想说的说出口。

毕竟,京城人尽皆知,夔王与王妃大婚在即,时间只有半月了。

黄梓瑕自然了解他的顾虑,便轻声抚慰道:“世伯请放心,侄女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一定尽力而为。”

“可你……”他欲言又止。

黄梓瑕朝他一笑,说:“人命关天,何况此次还是王公子出事。我想,能早一日赶到,便能多一点希望。至于我个人,事有轻重缓急,我会处理好的。”

“那么,你准备如何处理呢?”

见黄梓瑕去而复返,又听她说起王麟寻她的事情,李舒白看看窗外的夜色,将案头所有案卷抛下,起身与她携手走到庭前,这样问她。

正是五月,暮春初夏时节,一庭芍药灼灼开放,在月华中更显娇艳。

黄梓瑕抬手轻抚开在自己身前的花枝,迟疑开口:“我想……如果可以的话……”

她的面容被淡淡的月光照亮,那犹疑不决的神情,让李舒白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挽起她的手,与她一起看着庭前花开,说:“既然如此,我刚好也有事要与你商量。”

黄梓瑕仰起头,看见他深邃的眼中倒映着她的身影,无比清晰:“我想将我们的婚期推迟两个月。”

黄梓瑕错愕地睁大眼,没料到在自己难以启齿之时,竟是他主动提出此事。

“理由么……”他沉吟片刻,抬头看看天空星月,说,“最近天象异常,我去钦天监问一问,是否不宜嫁娶。毕竟,就算宫中已经择定佳期,一应礼仪齐备,可若天时不合的话,什么都得停下来等着。”

黄梓瑕只觉眼角微湿,她轻轻抱住李舒白的手臂,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肩上,低低地“嗯”了一声,呢喃道:“王爷你真好……”

“毕竟,我也不想你心中带着牵挂嫁给我。我怎么能允许,我们大喜的日子,你却还在记挂另一个男人的安危?”他将她揽入怀中,俯头埋在她的发间静静地呼吸了片刻,才安定了心绪,说,“沙州地处西北,如今幼主登基,沙州刺史怕是不太听朝廷调度。之前,王蕴前往沙州担任忠义军节度使时,我亦对他提过,一切都要小心行事。如今看来,他是强龙难压地头蛇,身陷危机之中了。”

黄梓瑕默然点头,轻攀着他的手臂问:“王爷的意思是,王蕴此次出事,恐与沙州的局势有关?”

“是与不是,你去了就知道。”他箍紧了她的身子,俯头在她耳边低笑道,“去吧,我给你两个月时间。如果两个月你还没解决这个案子,我会对你很失望的,夔王妃殿下。”

一曲绕梁

一路西行,景色与中原越发不同。

道旁树木日见稀疏,迎面的风中沙砾渐多。黄梓瑕骑马赶路,便也学着当地女子,蒙上了面纱,遮挡风沙。

新皇登基不久,朝政诸多托赖夔王,身为朝廷顶梁柱的李舒白,自然无法轻易脱身。此次居安主使被杀,又关系到忠义军节度使王蕴,三法司都各出了几个大小官吏,组成了二十余人的查案队前往敦煌。

领队是崔纯湛,他家中悍妻身怀六甲,本就不情愿出门,加上这一路跋涉辛苦,那叫一个精神萎靡。一到沙州地界,崔纯湛就发起了高热,瘫在驿站有气无力地对黄梓瑕说:“黄姑娘,看来只能劳烦你和子秦兄多辛劳了,我是真不行了……”

黄梓瑕见他连沙州刺史安排的接风宴都无法参加了,便抚慰了他一番,然后招呼陪同自己前来的周子秦:“走吧,我们先去忠义军大营,去看看那个耿海。”

周子秦揉揉腰,不敢置信:“不会吧?这几天赶路这么辛苦,你不休息一下吗?”

“王蕴失踪至今,音讯全无,我们有能力的话,肯定是越快展开调查越好,免得夜长梦多。”黄梓瑕说着,飞速去房间内换了一身简便的男装,出来一看,穿着葱绿色圆领衫,系着胭脂红腰带的周子秦,已经打听好了路径,连工具箱笼也已挂在了他的马小二w身上。

她翻身上了那拂沙,与他一起出了驿站,夸奖道:“子秦,你越来越能干了啊。”

周子秦得意道:“那是当然,我离京的时候王爷叮嘱过我,要照顾好你的。毕竟,现在王爷没时间陪着你。”

想到李舒白让周子秦照顾好自己的情景,黄梓瑕不由微笑,说道:“嗯,那就麻烦你啦。”

忠义军大营驻扎在敦煌城外二十里处,营帐整齐排列,旁边新栽柳树,将士正在平整的沙地上操练,队列颇为整齐。

站在场边巡视的正是郭茂德,看见黄梓瑕一身男装过来,辨认许久才恍然大悟:“你……你不是那日在夔王府的那位姑娘吗?夔王殿下可派遣得力的查案人手过来了吗?”

周子秦刚想说什么,黄梓瑕拉拉他的衣袖,笑着介绍说:“这位是前刑部尚书的小公子周子秦,先皇御封的川蜀捕头,在京中和成都都是屡破奇案,因此王爷此次让我帮助子秦兄前来侦破疑案。”

周子秦嘴角抽了抽,但一看黄梓瑕的眼色,立即乖乖地点头。

郭茂德大喜过望,忙请他们到营中喝茶。周子秦忙说:“不了,此案还需尽快侦破,郭将军能否先带我们去看看那位耿海?”

郭茂德拉过一个小兵,带他们去营后,找到正在军医处治疗的耿海。

耿海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五官深邃,长相十分端正。他正被两个士兵抬过来换药,军医解开他的衣服,把敷上去的药小心地刮下来,把伤口清理干净。

周子秦凑过去一看,刀伤刚好从肺叶旁边穿过,前胸后背赫然被刺了一个洞穿。幸好那柄“青崖”刀身细窄,留下的伤口不是特别大,军医手艺也不错,前后两个洞缝合得很好,如今结了痂,看起来虽然狰狞,但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命。

周子秦看了看那前后对穿的伤口,压低声音对黄梓瑕说:“下手的人挺狠啊,这伤口,确实是对方在转身逃跑的时候,凶手从后背刺入的。当时要是再偏离一寸,他这条命就算完了。”

耿海趴在**,闷声闷气道:“我身为军人,半夜偷溜出营,宿醉不归,就算被将军就地处决,也是死不足惜,无话可说。”

黄梓瑕笑了笑,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面前,问道:“耿队正,能否劳烦你讲一讲当晚的情形?”

耿海瞧了她一眼,问:“你谁啊?”

“在下夔王府宦官杨崇古,奉夔王殿下之令,前来协助三法司调查此案。”黄梓瑕说着,翻开了卷宗,提笔示意他说话。

耿海一脸不耐,说:“当晚的事情我已经翻来覆去说了上百遍了!我和汤迁喝醉了,倒在酒肆内休息,结果睡到半夜,忽然听到一声响,我迷迷糊糊间抬头一看,有人劈开门闩闯了进来。我正想问是谁,他上来就一刀砍向了正趴在桌上睡觉的汤迁。我看着汤迁被砍翻在地,吓得跳起来,正要说话,却发现他的模样好像是王将军。我下意识问了一声,王将军?他哼了一声,说,是我!然后又一刀捅入地上汤迁心口。汤迁一声惨叫,眼看断了气,王将军从汤迁身上拔出刀,又向我砍来。我吓得一边喊‘将军饶命’,一边转身就跑,可我喝醉了酒脚步虚软,将军几步就赶上了我,一刀就从我的后背捅入,我扑倒在地,只道自己这下死定了,谁知就在此时,店老板进来了……”

他重伤未愈,说到这里,脱力地趴在**喘了几口气,然后才烦躁地说:“王将军似是想要拔刀,但刀卡在我胸骨上了,他一时没抽出来,便撒手放开了刀,转身离开了。我又痛又怕,当时就晕了过去。后面的事情,想必酒肆老板都告诉你们了,我没什么好说了。”

黄梓瑕垂眼看了一遍记下的内容,问:“当时三更天,你在黑暗中,又醉眼迷离的,是怎么发现来人是王将军的?”

见她盘问自己,耿海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酒肆外面灯笼还没熄,从被将军劈开的大门外照进来了。再说了,将军过来也有两三个月了,他那身材、提刀的惯用姿势、声音和相貌,我会认不清?”

见他给黄梓瑕白眼,周子秦一拍桌子就发作:“杨公公好好问你话,你这什么态度?你可知道杨公公在京中是什么身份?夔王殿下和你们将军对她都要礼遇三分,知道吗?”

耿海冷哼一声,将脸转向了一边,不再理会他们。

等出了军医所,周子秦还有些生气:“什么态度啊,这些兵油子,完全不把朝廷派来的命官放在眼里啊?”

黄梓瑕倒是无所谓,她去找到郭茂德,询问居安主使出事的那条巷子。郭茂德十分干脆,说:“来,我现在正空着,带你们去看看。”

三人骑马一路向城中行去,在敦煌最热闹的大街旁,很快便到了那条死胡同。

这一条窄巷,号称是胡同,其实只是这边有衙门的一个小门,所以左右富户在营造房屋的时候,特意让出了一条五尺的巷道,以供衙门人员出入。但不久后却被城中老少笑话,说是州府门不正、道不宽,官员惯走旁门左道。刺史邱承运得知后气愤不已,立即叫人把那道门给封了,重新砌成砖墙,墙上还刷了石灰,一点门的痕迹都没留下——除了敦煌百姓口中还在流传的笑话。

黄梓瑕与周子秦走入巷中,查看现场痕迹。

胡同是一个深窄的凹字形,三面是高墙,就算是正午,阳光也难以照射进来。沙州虽然干燥,但这常年不见天日的阴暗处,被人丢满垃圾杂物,又常被当作随地大小解的地方,十分污秽。

黄梓瑕嗅了嗅现场的气味,郭茂德曾说过的,当晚浓烈的香气早已消失,里面如今只余霉烂臭气。

周子秦取出手套和蒙面巾分给黄梓瑕,和她一起检查当日的痕迹。可惜沙州前几天难得下了场雨,现场一片狼藉,根本也找不到什么线索了。

郭茂德蹲下来,对着靠近最里面的角落比画:“当时居安主使就面朝下倒在这里,焦黄的头发散乱,衣上发间都是血。”

周子秦照着他比画的样子,在纸上涂画着居安主使尸身的姿势。黄梓瑕则问郭茂德:“你查看尸身了吗?伤口如何?”

郭茂德挠挠头,说:“我死人见多了,一摸他都快断气了,那脸又血肉模糊的,还查看什么尸体?”

黄梓瑕沉吟片刻,又问:“那么,主使的尸身现在哪里?”

“哎,别提了,真晦气。第二天,那一群居安使者抬着尸体,到到我们军营来讨要说法,让我们严惩凶手。不过我们忠义军是好惹的吗?一群士兵在营门外摆好阵仗,他们就吓跑了。结果这群胆小鬼跑到沙州刺史那边去告状,邱刺史抓住这个机会,自然乐不可支,当即就给朝廷上书弹劾王将军。而我们营中如今群龙无首,一合计,大家就让我跑到京城找夔王了,毕竟当年王将军曾在夔王麾下效力,此次担任忠义军节度使,也是他推举的。我想,夔王不会不过问此事的。”

黄梓瑕缓缓点头,沉吟着在巷子内又走了一遍,然后谢了郭茂德。

等郭茂德离开后,黄梓瑕与周子秦留在巷子中,仰头察看那三面高高的墙。但怎么看,都绝无人能翻过这三丈高的墙,遁逃出去。更何况,不久前刚被衙门粉刷一新的墙面上,没有任何踩踏过的痕迹。

雪白新刷的墙上,只有三堵墙相接的地方留下了缝隙。

黄梓瑕细细看着,似是工人手艺太差,墙角接缝处留下了一条细窄的空缺,大约有两三寸宽。

黄梓瑕凑过去看,手指在空空的缝隙里面轻轻划过,思量着这是怎么留下的。

周子秦说:“你看,这是衙门的墙,这是旁边富户的墙,民墙哪敢与公墙相接啊?因此留下了这条缝隙。不过这条小缝,连手掌都没法横着塞进去啦,凶手是绝对不可能藏身在里面的。”

黄梓瑕点了点头,又开始查看地上的痕迹。

“郭茂德说得对,这巷子内一目了然,凶手确实无处藏身,总不可能藏在这些垃圾下面吧。”周子秦踢了踢地上零散的几堆垃圾,“连老鼠都藏不住吧。”

“每个凶手动手,每一个细节,都是有缘由的。”黄梓瑕将卷宗又看了一遍,“比如说,为什么在杀死居安主使之前要将他的脸砍烂,就让我很介意。”

“是啊,王蕴怎么可能干出这么扭曲的事情来,他绝不是这样的作风。”周子秦信誓旦旦道,“他这种人,会干净利落地直接砍脖子。”

“所以,耿海和汤迁那一边,也让人很疑惑。”黄梓瑕皱眉道,“首先,门既然闩着,王蕴是怎么知道这两人半夜醉在酒肆的,又为什么会冲进去杀他们?其次,他是忠义军节度使,亲手处置两个夜不归宿的将士虽然不好看,但也不是说不过去,为什么酒肆老板进来时,他会立即离开,连刀子都来不及带走?”

周子秦迟疑道:“最大的疑点,难道不是他为什么同时在城内城外两个地方,用同一把刀杀人吗?”

黄梓瑕摇头道:“我认为最大的疑点是,谁设计了这两桩同时发生的杀人案,用意又是什么?”

周子秦愕然问:“难道你认为,这两桩杀人案中,有一桩的王蕴,是假扮的?”

“不,我认为,两桩都是假扮的。”黄梓瑕简洁地下了判断。

周子秦愕然张大嘴:“你确定?”

“八九不离十。”黄梓瑕将蒙面巾和手套摘下来还给他,“杀人的手法和凶手的个性分不开。你也说过了,这不是王蕴的个性。”

“所以,现在是有人在设计陷害王蕴?那为什么会同时设计两桩案子?”周子秦猛点头,跟着她往胡同外走,“王蕴现在又到底在哪儿呢……”

话音未落,一个等候在胡同口,垂着八字眉的人就蹿上来,笑嘻嘻行礼道:“二位上官,小的是沙州邱刺史家仆,寻二位多时了。邱刺史请二位前往刺史府赴宴,为诸位京中贵客接风洗尘。”

“接风宴?我才不要去呢。”周子秦撇嘴说,“我最烦这种宴席酬酢了,不但要陪酒,还要赔笑。”

黄梓瑕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示意他别说话,然后对八字眉笑道:“刺史相邀,却之不恭,我们这就过去。”

八字眉在前面带路,周子秦和黄梓瑕骑马在后面跟随。周子秦不敢置信地问她:“崇古,你居然喜欢和那群老头儿喝酒?”

周子秦张大了嘴巴,附耳问她:“所以你的意思是,邱承运,很有作案嫌疑?”

黄梓瑕竖起手指抵在唇前,示意他噤声:“是与不是,我们总是要走一趟,与他见面的。”

绕过衙门正堂,穿过两重院墙,就到了刺史府花园。

刺史府布置得颇有雅趣,桂树婆娑的小丘下,是碧波**漾的池塘,岸边垂柳柔婉地拂过高高低低出水的荷叶,一派江南韵致。

邱承运正与崔纯湛寒暄。刚刚还趴在**起不来的崔领队,此时强打精神靠在椅上,心不在焉地和邱承运搭着话,一双眼睛只盯着旁边穿梭来去的歌女们。

周子秦向黄梓瑕挤眉弄眼,意思是“离开了母老虎后,崔少卿胆子肥了啊”,黄梓瑕无奈朝他摇摇头,走到崔纯湛身旁向二人行礼。

“这是蜀中捕头周子秦,以及夔王殿下的近身宦官杨公公。”崔纯湛尽量不着痕迹地向邱承运介绍,眼睛还是在歌女们中间转来转去,“请问邱刺史,哪位是闻名遐迩的简虞姑娘啊?”

邱承运五十来岁年纪,胖胖的脸上眉眼下垂,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他对周子秦笑道:“简虞姑娘在西北这边名声虽响,但如今建了玉成班,她身为班主,年纪又渐长,不怎么抛头露面了。不过她的弟子正在后堂,今晚要为诸位嘉宾献唱。正所谓雏凤清于老凤声,这位弟子如今在敦煌也是数一数二的歌女,令人赞叹哪。”

正说着,只听后堂牙板轻拍,箜篌声响,一道婉转女声随着乐音徐徐传来。那女声唱的是一曲《春江花月夜》,她随着箜篌曼声吟唱,声音却似比箜篌还要柔婉低回。那歌声细柔缠绵,缥缈如山间烟雾云岚,缱绻如远风吹送的花香,空灵如云间海市蜃楼,袅袅临水而发,绕梁如缕,久久不绝。

直到一曲终了,那迷醉仙音似还萦绕在大家耳边,令所有人物我皆忘,一时堂内堂外寂寂无声。

许久,邱承运先带头拍掌,笑问:“崔少卿觉得此曲如何啊?”

“确是只应天上有!”崔纯湛说着,不自觉探头往堂后看,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唱出这样的歌来。

黄梓瑕也在瞬间几乎忘记了自己的来意,盯着后堂那条轻盈走出的人影。

纱帘一掀,众人眼前一亮,却又都惊愕地发出低呼来。

原来这个轻音柔婉的女子,居然是个异国美人。她一头浅褐微卷的长发披在腰间,发上垂坠着金珠银铃,映衬得她明眸皓齿,艳光照人。她肌肤极白,妆容极浓,双唇极艳,细眉极长,就似一朵盛开的波斯玫瑰,带着香浓醉人的风情,令人赞叹。

异国美人也觉得无趣,一双眼睛瞟到黄梓瑕后,脸上浮起了神秘微笑。她站起身来,挽着披帛走到黄梓瑕面前,笑问:“不知这位贵客如何称呼?”

周子秦这才发现,这异国美人穿的是一袭薄纱,修长的手臂双腿在薄纱下依稀可见,他不觉脸红,心里默念着“二姑娘、二姑娘”,但眼睛还是忍不住偷偷多看了美人露在外面的手臂大腿几眼——毕竟他只见过死人的躯体,活人的,还真是没见过。

黄梓瑕也有些诧异,这个异国美人为什么找自己攀谈,而不是找年少英俊的周子秦——虽然他的衣品不怎么样。

异国美人见她只扬了扬眉,没有回答自己,便笑着挽住她的手,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妹妹别担心,姐姐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哦。”

黄梓瑕这才知道她一眼认出了自己是女子,不由得哑然失笑,说道:“你可以叫我杨崇古。”

“杨崇古,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呀。”她拨拨自己的卷发,把舌尖卷了起来,发出几个拗口的音,“我是穆拉雅罕娜,你会说吗?”

黄梓瑕笑了笑,问:“你来自哪个异邦?我从没见过口音像你这么纯正的异国人。”

她用白皙的手指绕着浅褐色的发丝,姿态散漫地玩弄着头发:“一个沙漠小国,不值一提。我国家发生了战乱,所以我一路往东而来,来到大唐栖身。我的老师慧眼识珠,认为我歌喉出众,是可造之才,因此悉心教我唱歌,到现在三年多啦——你喜欢我的歌吗?”

看着她娇憨的模样,黄梓瑕不由得微微而笑,说:“你唱得真好,真正的天籁之音。”

“我老师更好,可惜我们都无缘欣赏她年轻时的歌喉,不过现在能听到也该庆幸,没有白来这世间一遭。”她笑盈盈地说着,摆弄着自己的卷发,这是所有男人都应该会喜欢的妩媚模样,她习惯性地对着面前的黄梓瑕摆出来,也不在乎自己抛媚眼给瞎子看。

“穆拉雅罕娜!”那边邱承运叫她,她笑嘻嘻地应了,对黄梓瑕眨眨眼睛,转身离开,只留下一缕香风和一声轻笑。

周子秦凑到黄梓瑕身边,和她一起望着美人的背影,压低声音说:“吃不消吃不消,再好看的异国人,也不如大唐的女孩子啊。”

“怎么了?她不是挺美的吗?”黄梓瑕问。

“都说胡姬只能远观不能近赏,真是有道理啊。你没看见她手臂上和腿上的汗毛吗?那么密那么多,还要穿那么薄的纱衣。哪像二姑娘,皮肤又细又嫩,跟芙蓉花一样……”

有长袖善舞的异国美人在中间周旋,堂上气氛一时十分热络。黄梓瑕过去时,邱承运原本不以为意,但崔纯湛十分乖觉,一看黄梓瑕的眼神,硬生生就把话题兜转到了王蕴的事情上:“邱刺史,此次我们到敦煌来,调查王将军擅杀居安来使一事,还要劳烦你多加关照,多行方便了。”

“这个自然,我身为沙州长官,定当替各位安排好这边一切事宜。”邱刺史说着,又摇头叹气,“唉,其实我也不想上书弹劾王将军,实在是此事太过骇人听闻,王将军不但当街砍杀居安主使,而且下手实在太狠了,杀就杀了,还把人家的脸砍得乱七八糟,居安人最后只能找了个哭丧的女人,给他缝了半天脸……”

在众人啧啧的惊异声中,黄梓瑕出声询问:“请问邱刺史,居安人确认那具尸体是居安主使了?”

“缝好后我衙门的几个捕快去看过,确实就是那位主使,毕竟就算脸上有伤被缝好,五官总是差不离的。再加上他身上有胎记,脚上有幼时被狼咬过的伤痕什么的,总之绝对错不了。”

“咝——”旁边传来夸张的吸气声,是穆拉雅罕娜,她在旁边捂着嘴,说,“哎呀,今天大好日子,为什么要谈论这些呀?各位贵客,席位已经设好,请入座吧!”

宾主落座,崔纯湛和邱承运在上头主位,黄梓瑕的几案和周子秦正靠在一起,旁边穆拉雅罕娜殷勤给他们斟酒,尤其对黄梓瑕格外关照,引得周子秦都悄悄问:“崇古,她是不是看上你了?”

“呃……我想不是吧。”黄梓瑕侧过头,穆拉雅罕娜见她看向自己,朝她眨了一下左眼,笑得分外妖娆。

他乡故人

月上东山,席间杯盏来往,依然热闹。崔纯湛病体不支,向邱承运告饶,邱承运忙命人扶崔少卿回去。

在经过黄梓瑕身边时,崔纯湛记起她是李舒白的准王妃,要是在这里喝醉了,被夔王知道绝对大事不好,忙向黄梓瑕招手:“杨公公,你先随我回去吧。”

黄梓瑕应了一声,站起身随他出去,刚走到门边,后面银铃声响,却是穆拉雅罕娜跟上来了。沙州五月夜晚,天气依旧寒凉,她拉着披帛裹住只着薄纱的身躯,对着正要上马的黄梓瑕笑道:“杨公公,不如暂留一会儿呀,我自己有马车,待会儿可以顺路送你,或者……你不想到我家中坐坐吗?”

黄梓瑕抬头看看天空月亮,说:“天色已晚,恐怕不方便吧。”

“那,我去你那儿也可以呀。”她笑起来,眉眼飞扬,酒意让眼角一抹晕红,越显迷醉,“半个时辰后,给我留个门可好?”

崔纯湛趴在马上,看着这个女人当众勾搭黄梓瑕,忍不住面皮抽搐,说:“穆拉……那什么,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夔王府的人。”

留下黄梓瑕和崔纯湛,骑在马上面面相觑,半晌无语。

黄梓瑕回到驿站后半个时辰,她的门真的被人敲响了。

她无奈地起身,隔着门缝看向外面。

等候在外面的,却不是穆拉雅罕娜,而是两个装饰素淡的女子,她们手中提着灯笼,照亮了两人的窈窕身形。

其中身材比较高挑的那位,即使站在门前不动,也依然有着长柳扶风的姿态,冉冉孤云的气质。

黄梓瑕诧异地“咦”了一声,忙将门拉开,走到她们面前,向身材高挑的那位点头见礼:“公孙大娘,久违了,怎么深夜到此?”

在她门外等待的,其中一位正是公孙鸢。黄梓瑕谢了引领她们过来的驿丞,将她们请到屋内。

公孙鸢介绍身边比她矮了半个头的那个女子,说道:“这是我五妹简虞,她歌喉出色,当年在扬州有声绝天下之称。”

简虞向黄梓瑕一笑,行礼道:“久仰黄姑娘大名,今日得见风姿,三生有幸。”

她相貌不如梅挽致,身姿不如公孙鸢,但一开口说话,黄梓瑕便被她擢去了心神,一时只在心里想,这人声音怎么如此好听,轻轻几句话滑入耳中,如同仙乐,令人全身毛孔都张开来,极为舒适。

之前还在感叹穆拉雅罕娜歌声的黄梓瑕,此时只想,不知简虞的歌声会如何,穆拉雅罕娜已经是人间绝响,难道简虞还能是仙乐天籁?

黄梓瑕请她们坐下,又斟茶送上,然后才问公孙鸢:“大娘之前在蜀地犯事,听说被判流放,原来是到了这里?”

“是,托赖黄姑娘恩德。”公孙鸢捧着茶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黄梓瑕朝她微微一笑,神情如常道:“法平如水,纵然大娘惊才绝艳,亦不能为您倾斜。”

“呵,你倒是会说话。”公孙鸢笑道,“实话实说,一开始我确实怨过你,但如今痛定思痛,也是你揭发了我六妹的冤情,让那个负心男人的狠毒昭然于世,相信阿阮泉下有知,也会欣慰吧。”

简虞柔柔笑着,说道:“大姐,其实你来敦煌未尝不好,我们姐妹正好可以做个伴。而且这边正是通西域的关隘,歌舞繁盛,相信你我的艺业都会有所精进的。”

“话虽如此,但我如今是被流放的,禁足于敦煌教坊,有时要外出寻访民间歌舞,也身不由己。”说到这里,公孙鸢总算是提起了今日她们来此的目的,“只是不知,黄姑娘是否能帮我向州府说说情?”

黄梓瑕想了想,为难道:“大娘本就是流放至此,若要自由行动,怕是难得。”

“夔王殿下也无法帮我吗?”公孙鸢凑近她,压低声音笑道,“王将军出事后,敦煌沸沸扬扬,都在说朝廷要从京中派遣得力人手来探查。我想着夔王与王将军相熟,想必会过问此事,因此让穆拉雅罕娜关注一下京中来的人,没想到,来的人居然是你。”

“实不相瞒,我姐妹知晓了一些底细,想以此戴罪立功,求得王爷体恤,容我稍得自由。”

“大娘能为我们提供王将军此案的线索,那就再好不过了!”黄梓瑕惊喜道,“若真的有帮助,我相信王爷定会给予你满意的答复。”

“听闻黄姑娘即将嫁给夔王,想必你的承诺能作数。”公孙鸢与简虞相视一笑,说道,“其实,此事倒是我妹子阿虞发觉的。”

简虞娓娓道:“但我也并没有凭据,只是前几日居安有使者来找我,说是有一场盛大祭典,请我去居安献唱。原本我想要应允,但另一姐妹告诉我,她之前去过居安祭典,居安人未脱野性,祭典往往用活人献祭,血腥无比。她之前便是遇上了居安一场大捷,杀了一排俘虏祭天。我因此便多了个心眼,对来请我的居安人说,我有晕血之症,虽然只晕人血,但祭典时若现宰牛羊,也得离我远些。结果,居安使者面露难色,后来便再未邀我了。”

“这么说起来,最近并没有居安人对外作战的风声。”黄梓瑕略一思索,问,“你的意思是,怀疑他们这场祭典是为了那个被杀的居安主使而设?”

“是的,如果真是为了祭奠他,那么在祭典上,最有可能被拿来作为祭品的,就是凶手——而听说王将军下落不明,至今没有找到踪迹。”

黄梓瑕悚然而惊,不由脱口而出:“的确,很有可能。”

公孙鸢看着她的神情,微微一笑道:“所以,我与简虞夤夜至此,希望能尽快告知黄姑娘此事,以免延误时机。”

“另外,明日一早,我们玉成班将会受邀前往居安——不去不行,我推脱得掉,其他姐妹推脱不掉。”简虞纤手支颐,在灯光下望着黄梓瑕,眨了眨眼,“要是你想去居安的话,我可以让你在玉成班中谋一个位置,你会什么歌舞器乐吗?”

黄梓瑕摇了摇头:“说来惭愧,我自小既未学女工,也不会歌舞。”

“牙板你总会吧,只要保持一定节奏,持续轻敲就可以。就算抢拍漏拍,我想,居安小国没什么懂乐舞的人,不会察觉到的。”

第二日天刚亮,黄梓瑕便带着周子秦来到了西城门。

简虞正在叮嘱玉成班的领队,看见他们来了,便招手让他们过来,按照昨晚商议好的,对领队阿宗说道:“这两位是阿瑕姑娘和周小弟,阿瑕是代替小云的,周小弟可以帮忙打杂,你有什么活就分派他一些。”

阿宗应了,简虞又带他们和班子中的人打招呼,班主这特别关照的架势,让所有人心里有数,个个对他们笑脸相迎。

居安人派了骆驼队前来迎接,众人将箱笼捆扎好,爬上骆驼背,向西而行。

前方是绵延不断的沙丘,偶尔有一两株胡杨树歪歪倒倒地生长着,稀疏的草在沙砾内间或钻出。

一开始,广阔无垠的大漠还能让黄梓瑕抬眼欣赏,行到接近中午,斗笠和面纱也遮不住四面散射的阳光,瓦蓝的天空亮得刺目,热浪与干燥让黄梓瑕鼻腔疼痛,呼吸困难。

坐在旁边的小姑娘看见她捂着鼻子一脸难受,便给她递了一条厚重的粗布,说:“你被太阳烤干啦,怎么不知道准备好呢?”

黄梓瑕感激涕零地接过,将自己蒙住,惭愧地说:“我第一次来沙州,之前不知道沙漠是这样的。”

“这确实不是沙漠,这才哪到哪,零零星星的还有草呢。”那姑娘笑道,“不过这回咱的路程倒是不远,再走一天半就到居安,那边有河流经过,我们还能洗个澡呢。”

黄梓瑕露出一双眼睛,打量着前后的人,问小姑娘:“你们班主简虞姑娘没来,那穆拉雅罕娜怎么也没来?”

小姑娘笑道:“穆拉啊,她娇气得很,昨晚从刺史府回来就嚷着酒后吹风着凉头痛,我帮她揉了半夜呢,今天早上又上吐下泻的,怎么可能来得了?”

“那,有人能代替她吗?”

“放心吧,居安人对我们大唐心向往之,但其实又不太懂,我们随便唱几首曲子应付就行了。”小姑娘年纪轻轻,却撇着嘴满脸世故,“只希望他们祭典的场面不要太血腥了。唉,这一路受罪,要是钱给得不多的话,我下次就不来了。”

到第二天傍晚,太阳即将落在沙丘西面之时,一行人终于到了居安。

绵延不断的沙丘尽头,出现了大片长着稀落草皮的旷野。旷野之中有小河流过,居安城就坐落在旷野之上,小河从城西流进,又从城东流出,在旷野的尽头,扎进了沙漠,变成了地下河。

“整个居安全赖这条河活着,要是小河消失,居安也就没了。”领队阿宗对他们说。

黄梓瑕和周子秦也顾不上感慨了,和大家一样,都奔到小河边,撩起水直往脸上身上泼。其实他们的水囊中还有水可以喝,可不知怎么的,从茫茫沙丘中走来,就是渴水渴得不行,只想扑进水里去。

居安来迎接他们的是几个中年嬷嬷,其中一个说着不太娴熟的汉话,引领他们进了城。沙漠中的城市,所有房屋以夯土为墙,窗户和门开得极小,进入屋内,顿时感觉阴凉许多。

一群人喝着酥酪休息片刻,等几个嬷嬷出去了,黄梓瑕隔窗观察,见四下无人,就晃到了门边,示意周子秦和她一起出去。

周子秦和她一起摸出了门,走到后面街道上。

周子秦蹑手蹑脚在前面探路,黄梓瑕在后面跟着,关注着周围的动静。走到城墙边才看清,原来是一群人正在布设一个木头架子,那上面满是斑驳陈旧的黑褐色血迹,显然是常用的断头台。

周子秦紧张兮兮地转头,压低声音说:“哗,简虞说的是真的!他们真的要在祭典上杀人的!”

黄梓瑕看看断头台对面的歌台,皱眉道:“好像是真的,要一边杀人一边歌舞。”

“蛮族真可怕啊……”周子秦喃喃道,“难道到时候,我们要在那边台上演出,看着这边王蕴被杀头?”

“还不确定祭品是不是王蕴呢,我们先去找到他再说。”黄梓瑕说着,目光在街巷上逡巡,寻找着最有可能被辟为囚室的地方。

在直通断头台的街道另一边,原本整齐的街衢之后,靠近城墙的地方,突兀地建造了一间矮矮的土墩房,附在厚重城墙之下,显得格格不入。

黄梓瑕向周子秦打了个手势,带着他往那间小土墩房走去。

房门口有人把守,黄梓瑕和周子秦配合默契,周子秦东张西望地从巷子内走出,一副鬼鬼祟祟形迹可疑的模样。

守卫果然被他吸引走了注意力,大声喝问。

周子秦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歪着头一脸茫然,口中颠三倒四说着自己都听不懂的话。

趁守卫拉着周子秦掰扯,黄梓瑕攀着土墙,竭力提高身子,凑到窗栅前往里面看去。

外面天色已经昏暗,小土屋内没有灯火,更是一片昏黑。她只看到墙角有一个人半倚半坐着,低垂着头,姿势极为萎靡,蓬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让她看不清面容。

但,她心中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总觉得这个阶下囚,不应该在这个阴暗窄小的囚室内,他应该在春风之中持柳微笑,轻吟一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周子秦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好好好,呜里哇啦阿卡卡,我走行了吧?”

黄梓瑕知道他已经无法再拖延下去了,于是立即跳下来,一闪身钻进了旁边小巷。

她和周子秦按照原来的路径回到屋内,阿宗一看见他们就端来面饼和羊肉,说:“赶紧吃吧,养好精神,明晚就是祭典了。”

他们学着旁人的样子,洗了手后,将羊肉和芜菁丝卷在面饼中握着吃。“味道还蛮好的,崇古你多吃点。”周子秦给她递了一个,贴近她时压低声音问,“是王蕴吗?”

黄梓瑕点了点头,沉默地接过他手中的卷饼,慢慢吃着。

“那我们怎么办呢?明天见机行事,等他们把王蕴押出来的时候,抢了人就跑吗?”

“那恐怕不行。”黄梓瑕微微摇头,低声说,“那么大的阵仗,杀王蕴又会是其中重要的一节,到时候会有很多人盯着,我们抢不走。”

“晚上关闭城门,我们就算把他从囚室里救出来,又能躲在哪儿?”黄梓瑕皱眉想了片刻,说,“明天吧,有一个时刻,囚牢肯定会打开的。”

“最后一顿饭,吃完上路吧。”

牢室的门被打开,外面的光透进来,映照出看守的身影。

王蕴缓缓抬头,在这狭窄的囚室中被锁了十多天,艰难的处境和身上的剧痛一直在折磨着他,让他陷入迷糊的晕眩中,大脑如同糨糊。

但在这一刻,他终于遇见了一个会说汉话的人,于是他竭力开口,问:“我在哪里?最后一顿饭,是什么意思?”

那人冷笑了一声,丢下一句“都要死了,还废话”,转身就走。

王蕴没有理会地上的托盘,勉力想要站起身,将那人拦住。

谁知他刚一起身,腰腹间的伤口剧痛就让他重又倒了下去。而怪异的是,那个给他送饭的人,也在此时身体一软,整个人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王蕴睁大混沌的眼睛,只看见出现在门口的亮光中,手持木棍的那一条纤细的身影。

她向他走来,外面斜射的灼热日光替她镀上了一层白光,以至于他以为这是临死前的幻觉。

在他支撑不住的时候,他心中最挂念的那个人,来迎接他了。

他茫然地抬手,向她伸去:“梓瑕……”

然而,他以为的虚影,却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拼尽全力扶住他,急问:“你还好吧?”

他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她,却最终因为晕眩而闭上了眼睛。

“我来吧。”周子秦从黄梓瑕身后窜出来,将王蕴背在了背上。王蕴伤势沉重,绝没有逃跑的力气,所以居安人将他关在囚室内,并没有用铁链锁住,反倒省了他们的事。

黄梓瑕护着周子秦,将囚室的门带上,急匆匆从被他们打晕的看守身上迈过。走到外面,见他们之前偷牵来的两匹马正拴在外面。

周子秦将王蕴放在马背上,自己翻身骑了上去。

黄梓瑕上了另一匹马,两个人同时催动马匹,向着城外疾驰而去。

居安只是个沙漠小城,他们从大道直奔城门,根本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两骑快马冲来,口中咒骂的同时,个个忙不迭避让。

把守城门的几个卫兵,在他们冲出城门之后,才望着马后的烟尘面面相觑,询问:“是发生了什么急事吗?”

直到足有一盏茶时间后,才有人发现囚室上的锁没了,开门一看,看守与送饭的人都趴在地上昏迷不醒。

而这个时候,黄梓瑕与周子秦已经纵马奔驰出了十来里。

可惜黄昏的沙漠一片寂静,他们的马蹄留在沙上,历历在目。

后面很快便有了追赶的声音。黄梓瑕仓促间回头看去,居安的勇士们纵马持弓,在血色夕阳之中,已经清晰可见。

“崇古,我们要完蛋了!”周子秦一边纵马狂奔,一边大叫。

黄梓瑕咬住下唇,紧紧跟在他的身后。耳听得风声呼啸,黄梓瑕眼角的余光隐约瞥见,后方的人已经越来越近。居安人长于马上,格外剽悍,而他们盗来的马,一时难以掌控,不到片刻间,后方的马蹄声已经响在她的耳边,近得不能再近了。

看来,这一次是难逃一劫了。

只听得后方嗖嗖声连响,几支箭呼啸着擦过她的耳畔,插入前方沙地之中,以至没羽。

她听到后方传来肆无忌惮的笑声,仿佛猫在戏耍老鼠,明知道对方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却故意让他们豁命逃跑一番,拿他们那绝望奔逃的样子取乐。

黄梓瑕绝望地看向周子秦马背上的王蕴。他在昏沉之中,面色惨白,也不知是否还在呼吸。

是她太高估自己了,忘记了自己并不擅长这样的事情,凭着一腔孤勇,想要从并不熟悉的茫茫沙漠中救一个人出来,谈何容易。

周子秦显然也感觉到了,他们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摆脱后方追兵。既然是徒劳,他向黄梓瑕投去了放弃的眼神,口中大叫:“崇古,要不我们就投降吧?反正……反正我们是大唐子民,居安人不敢杀我们的!”

“那王蕴怎么办?”黄梓瑕一边继续急奔,一边问。

周子秦一时语塞,只能闭眼埋头往前疾冲,一边口中胡乱大喊:“老天爷啊,救救我们吧,我不想死在沙漠里啊!回去我给你上供,给你烧一百斤香……”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呼声,后方急雨般起落的马蹄声忽然乱了节奏,然后,便是马匹扑通扑通折蹄倒地的声音,以及惊呼和咒骂声。

闭眼往前冲的周子秦和黄梓瑕,都不由得睁大眼,看向了后方。

沙丘后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一队骑兵,手持弓弩,箭雨直射向那群追兵。

哀叫声中,血箭迸射,所有追兵连同**的马一起倒地。

在突变的局势面前,有一骑黑马,如同黑色的闪电,向着黄梓瑕冲来。

黄梓瑕抬起头,看见迎面向自己飞驰而来的男人。迅捷如风的黑马,黑色箭袖锦衣,血色的斜阳勾画出他深重的轮廓,他浴血沐光而来,大漠风沙亦成为他的背景,气势凌人。

黄梓瑕一瞬间湿了眼眶,低低地叫道:“王爷……”

在她深陷大漠,最危急的时刻突然出现的,正是李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