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相看两相疑

窗外传来几声鸡鸣。薛曜疲惫地揉了揉额角,从案边站起身来。又是一夜未眠,他彻夜翻看了一遍兄长遗留下来的所有笔记书信,并没有哪里提到过这个初月公主,或是其它有关刺客之事。他推开窗,东方的天空泛着鱼肚白,太阳就要出来了。

突然听到角落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薛曜警觉:“谁?!”

没有人回答。他循声走近,看到书房角落的大木箱大敞着盖,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了个个,接着从箱子里伸出……那是一条腿,一条女人的腿?他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木箱内,初月好梦正酣,浑然不觉有人正在靠近。梦中天边飘来一盘红烧肉,真香!她陶醉地抽了抽鼻子,脸颊上的胡须跟着一晃一晃,身后的尾巴也不自觉地摆来摆去。

薛曜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近。天边太阳冒出了头,晨光渐渐洒满了整间屋子,笼罩在初月身上。被阳光一碰,她额上的金光闪了闪,灭了下去。毛茸茸的尖耳朵缩了回去,胡须、龅牙、尾巴也渐次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薛曜在木箱前站定,只见初月身下垫着厚厚的一层木屑,四仰八叉地躺在箱子里,一条腿挂在箱子外面,十分不雅。她睡得正香,脸红扑扑的,还砸吧了一下嘴。

梦中红烧肉飘到了眼前,初月张大嘴就是一口,却狠狠咬到了自己的嘴唇,顿时吃痛惊醒过来。一睁眼,头顶是一张英俊但陌生的脸,眼神不善,阴沉沉地盯着她。

初月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往箱子角落里缩。这是……昨天那个人?他一直盯着我做什么?昨晚的场景突然浮现上来,自己似乎变成了一只大老鼠……

初月喉咙间憋出一声哭音,抬手死死捂住脸:“你,你看什么看,我哪里不对劲吗?你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看到……”话没说完,一只大手伸过来捂住了她的嘴,不由分说地把她往外拖。

初月手脚并用地挣扎,对方不为所动,抓着她像提溜着个小猫儿似的轻松。薛曜走出房门,觉得脚下一硌,低头一看,是个花生壳。他拖着初月往新房的方向走,一路上遍地洒着果壳、木屑。他觉得额头青筋突突地跳:自个儿的府邸难道是被老鼠精给占了?

一路到了新房门口,薛曜一脚踹开房门,大步走到床边,把初月扔了下去。床腿夜间早就被啃得只剩下细细的一点,此刻再也支撑不住,嘎吱一响,婚床摇摇晃晃地塌了下来。红色的床幔铺天盖地的罩住了薛曜和初月,把二人盖了个严严实实。

燃烧着的方寸天地间,二人之间不过一指的距离。初月眼都不敢眨,定定地看着近在眼前的这张脸。他咬紧了牙关,一定是很生气,但是眼睛却更亮了,衬着身后大红的床幔,整个人仿佛在发光。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脖颈上,勾起后背细细密密的一片战栗。她也不知怎么了,读过的那些话本小说里的词句纷纷涌上心头,心中喃喃念起那一句极俗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

薛曜一手打落背后的床幔,把初月拎起来。初月疼得嗷嗷惨叫:……公子是头恶狼!

薛曜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绳子,三下五除二把她捆在床头。初月伸长脖子找着铜镜里自己的影子,见是好端端的一张脸,没有什么异样,大松了一口气。再四下看看,桌椅物什上全是老鼠啃噬的痕迹,没有一个全须全尾的。看来自己昨晚牙口还不错……

薛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厉声质问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在我书房里,又听到了什么?”

初月梗着脖子不甘示弱:“我没有偷听!倒是你,一大早就在偷窥本公主,你又看到了什么?”

“胡言乱语!这里不是皇宫,你休想装傻蒙混过去,还不老实交代!”

这人面色铁青,好好的一张脸都快气歪了。算了算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只是……说什么好呢? 总不能告诉他,自己小时候贪玩误闯了摘星阁,摸了块破石头,结果这石头却自己钻进了她体内,从此之后她就会变猪变狗了吧?

初月实在不知道失去意识之后发生了什么,硬着头皮瞎编道: “昨晚……昨晚我醒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害怕得很。又听到屋里好像有老鼠的声音,我怕老鼠,就溜了出去……然后,然后我迷路了,大概是跑进了你的书房,也没人跟我说不能进去……”见对方没有反驳,她歇了口气继续编,“然后我就在书房看到一只大老鼠,一只超级大的老鼠!我被吓晕过去,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薛曜眉头一挑:“当真?”

“你爱信不信!我还要问你呢,你是谁,本公主为什么会和你在一起,还有……”初月用下巴指了指屋里四处挂着的红绸,“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薛曜打量着初月:“你不认识我?”

初月一愣:“我为什么要认识你,难道你很有名不成?”

薛曜突然俯下身来,伸手捏住初月的下巴。他英俊的脸慢慢凑近,眼睛微微眯起来,闪着危险的光。四目相对,初月觉得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只有自己的心跳声砰砰地响着,越跳越急,仿佛要冲破喉咙跳出来。

他开口,一字一字地说:“那你听好了,我叫薛曜,是你的——夫君。”

房门突然被推开,一位嬷嬷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一众端着面盆手巾的仆役。众人见到新房里的景象,都愣在原地。薛曜咬着牙:“周嬷嬷?谁让你们进来了?”

周嬷嬷眼睛还有些直:“少爷恕罪,老奴听到声响,寻思着到了伺候梳洗的时辰了,这才自作主张……”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塌掉的婚床,和被捆在床头的初月,“将军新婚燕尔,热闹一点也是好事,只是这床……一会儿是通知木匠过来修,还是换一张?”

仆役们埋低了头,一个个肩头耸动,想是在憋着笑。薛曜一时语塞,磕磕绊绊地答道:“你、你看着办吧,好好伺候……夫人,让她今日再在屋里歇一天,就不要出去了。”

周嬷嬷看着薛曜仓皇离去的背影,又回过头来看看在被捆在床头低着头一言不发的新少夫人:没想到少爷于床笫之间居然有这种癖好,这可怎么跟老夫人说呢……

她上前去帮初月松绑。少爷这结打得精巧,花了好大一会儿功夫才解开。周嬷嬷问:“少夫人,您宫中的侍女叫桃幺的,也陪嫁跟过来了,是否要换她来伺候?”

桃幺过来,见初月手腕被绳子勒出深深的红印,心疼得泪花直往外冒。

主仆二人手拉着手,将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说,初月萎靡地瘫在椅子上:“也不知道他一早究竟有没有看到我那个样子。这个薛曜我听说过的,人人都说,他在战场上杀人如麻,是断头台成精,我真怕被他当成什么妖魔鬼怪一刀砍了。”

桃幺安慰她:“那个时候天都亮了,您肯定都已经变回来了。再说这可是皇上御赐的婚事,你们已经是夫妻了,他不敢造次的。”

初月顿时急得跳起来:“呸呸呸,不要胡说,什么夫妻不夫妻的!父皇随随便便把我嫁了,我可不随随便便认命。我要嫁的人,不求他闻达于诸侯,只求是个重情重义的大英雄。”

她眼前浮现起遇刺那一晚的场景,英雄一身飒爽的黑衣,翩翩飞出,弹指间已经轻而易举地将刺客全部打倒在地,牢牢地把她护在身后。英雄的眼睛可真亮呀,亮得就像……她猛地摇了摇头,怎么会想到刚才薛曜把她压倒时的样子?一定是昏迷了太久,脑子都糊涂了。

当务之急是要稳住薛曜,然后找机会逃出去。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门一开,来的是薛曜。初月警惕:“你怎么就回来了?你这个人怎么要进来都不敲门的?”

薛曜皱眉:“这是我的房间。”

“那我的房间在哪里?”初月见薛曜不吭声,继续追问,“你家大业大的,不会连个客房都不给我吧?”

薛曜忍无可忍,抬高声音:“你当你来薛家是做客的?!”

不对,当务之急是要稳住他。初月深吸了一口气,牵起嘴角讨好地笑道:“那个……夫君,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一时没有适应这个新身份,还需要一点点时间,一点点时间……”

薛曜见她变脸变得牵强,心里觉得好笑,却还是板着脸说:“顺王爷递了帖子,晚点要带着国师来府上探望你。我要你到时继续装睡,不要被他看出端倪。”

初月一愣:“为什么?”

“皇上在查你遇刺那天晚上的事,要是知道你醒了,头一个就要提你问话。你一个弱女子,却从一众刺客手底下安然逃脱,只受了轻伤,你要怎么解释?难不成……”薛曜一边说,一边却越走越近,直勾勾地盯着初月,“你和那帮刺客,其实有什么关系?”

初月心虚地一步步后退:“我就是……那天晚上睡不着在外面散步,谁成想居然遇到了刺客。他们可是想杀我的,我和他们能有什么关系……”突然背后撞到了什么东西,原来是已经被他堵到了墙角,退无可退,“至于我为什么只是受了伤……那多半是老天开眼,最后还是不忍心看我红颜薄命呗。”

刺客分明就是冲着她来的,个中缘由她知不知道?有人救了她的事,她为什么又只字不提?薛曜心头疑云难消:“在你的嫌疑还没有洗刷干净之前,我不准你透露半个字出去。我们做个交易,等等你要是照我说的,乖乖装睡,我就不再为难你。”

薛曜一只手撑在她耳侧,把她牢牢锁在墙角,呼吸清楚吐在她脸上,初月觉得耳根又烧了起来,小小声地开口:“我知道了。那个……你用不着靠这么近,我听得到……”

“你我的婚事已经昭告天下。你,徐初月,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如果你做出任何对薛家不利的事情,那便是对你自己不利,掂量清楚了吗?”

初月乖乖点头。薛曜看着她红红的耳根,凑到她耳边:“还有,你要是还昏迷着,那我们夜间分房而眠相安无事,倒也情有可原;但你若是醒了,今晚我就少不得遵照你父皇的旨意,与你洞房花烛,做实了你的夫君。”说罢转身就走。

这人竟然敢戏弄她!初月气急败坏地喊:“薛曜你无耻!你别以为这样我就怕了,我可是后宫长大的,就是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喂,你听到了没有!”

薛曜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星辰坐在马车里,心情烦闷。今天一早他就进宫求见父皇,想要请他收回赐婚的旨意。可刚起了个头,就被父皇轰了出来,叫他“以大局为重,莫要太护着你皇姐”。他知道父皇让薛曜娶公主的用意,看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只能再想法子救皇姐出来。

马车内还坐了一人,穿着道袍,气定神闲地在打坐。星辰拍了他一下:“国师,你说皇姐这一次反噬真的已经平安度过了?”

东识睁开眼,不疾不徐地回答:“我天资不敏,没有学到师夫当年的本事,只能隐约感应到生辰石在昨夜子时有异动,看来公主是遭了子鼠的反噬,到今晨就应该结束了。既然薛府没有消息传出来,还同意了你上门探视,想必是无人察觉,平安度过了。”

“那现如今就只剩寅虎和亥猪两次反噬机会了。这个皇姐,同她说过无数次,最多只能改变十二次梦境,再多她就会被生辰石吞噬,失去神智变成活死人,她偏偏不听。如今她又身处宫外,你我难以看护到,要是万一被其他人发现异样,生辰石的秘密就瞒不住了。” 星辰忧心忡忡,“她这一次遇刺也来得十分蹊跷,谁会来刺杀她?难道是已经有其他人,知道了生辰石其实在她体内?”

东识还是悠悠的:“自师父过世后,生辰石在摘星阁中蒙尘数年,没有过丝毫动静。偏偏公主不过是顽皮误闯了摘星阁,它就自己钻进了公主体内。生辰石乃是天地灵物,既然它选择了公主,凭凡人之力又怎能轻易夺走?不论这一次的刺客和生辰石有没有关系,公主都提前梦到了,那就是生辰石在庇护公主呢,王爷放心吧。”

星辰高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一半:“多亏国师多年来一路相助。若不是你明日就要闭关修行,真该去樊楼设宴摆酒,好好感谢你一番。”

“樊楼?”东识摇头一笑,“修道之人不贪图享乐,也不近女色,王爷的好意我心领了。公主是师父的女儿,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我替师父看顾着些是应该的。”

薛府里,桃幺仔仔细细地在初月脸上扑了好几层粉。初月顶着惨白的一张脸,闭眼倒在**。薛曜左右拍了拍她的脸,见她老老实实一动不动,满意地笑道:“很好。”

这个家伙!初月捏紧了拳头:我忍,尊严诚可贵,自由价更高。

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星辰冲了进来,直扑到床前:“皇姐,皇姐我来了!”见初月没有丝毫反应,他扭头急切地问桃幺,“她就一直这样昏迷着?”

桃幺不敢看星辰,转身去绞一块帕子,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薛曜坐在床沿上,抬手把帕子接过来,极为自然地替初月擦了擦脸。星辰喊:“你!别碰我皇姐!”

薛曜故作惊愕:“哦,照顾惯了,一时忘了还有外人在。”

初月不禁在心中大大地翻了个白眼:真是睁眼说瞎话。

星辰大为不忿:“外人?我皇姐都没睁眼看过你,也不知道谁才是外人!况且皇姐自幼饱读诗书,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子,虽然父皇赐了婚,皇姐认不认你这个夫君可还说不准!”

薛曜只是看着初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薛家世代习武,能娶到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子,一直是父母所愿。此后她便是我要照顾一生的女人。”

星辰像只炸了毛的猫一般跳起来:“简直自作多情!皇姐你快醒醒,让薛将军别做白日梦了!”

初月在心里幽幽地叹气:唉,我也想醒来把他骂一顿,可我做不到啊……不行,不能让薛曜这么轻易得逞。这样想着,她悄悄地从被子里伸出来一只手,一点一点地往床边探去。看过来看过来,星辰小笨蛋快看过来……

突然手被握住,耳边传来薛曜低低的一声咳嗽。初月暗叫不好,想抽回手去,薛曜却不依不饶,将她五指都紧紧扣住。初月哪里还敢动,只得恨恨作罢。星辰见状更是见了鬼一般:“喂你别碰我姐!我是说……你别把皇姐的手拿出来,小心着凉。”

薛曜没有丝毫要撒手的意思,斜着眼看着星辰:“妻弟还未成家吧?男子汉心怀天下固然是好,不过回家能有一知己红袖添香,铺床暖被,也是一桩美事。我正好有一位师妹,姓苏,名叫囡囡——”

星辰气结:“本王的事,还不劳烦将军操心!”

桃幺上前劝道:“王爷您莫生气了,先喝杯茶去去火,一会儿再陪公主说话……”

“去什么火?我生气了吗我……”

东识叹了口气,拉住星辰,满面歉意:“我看公主只是昏迷,没有什么其它症状。只要好好休息,假以时日就能醒了。王爷和我今日就先告辞了,下次再来府上叨扰吧。”

听着二人走远了,初月心虚地睁眼,正对上薛曜冷冷的眼神:“你这手倒是不闲着,合着是觉得本将军不敢动你?”

初月眼神飘向窗外:“我……呵呵呵,夫君快看,今天天气甚好啊。”见薛曜不理她,反而做出要靠近的样子,初月连忙闭上眼开始耍赖,“啊,我的肩膀好痛,不会旧伤复发了吧,哎呀……”她在**滚来滚去演得入迷,突然被桃幺拍了一巴掌:“公主差不多行了,将军人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