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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你回来

十二月。

常青高中的八十五周年校庆日,作为常青市的大户黎家,黎爸爸连同在美国的黎破晓的外公一起向学校捐助了修建一栋学生活动楼的全部费用,且为学校捐献了一整套先进的教学设备。

同时,黎爸爸还无偿地提供了香草牧场作为常青学圆庆祝校庆的场所,晚上,几乎整个学校的学生和家长都来到了这片市郊最大的牧场,不仅有整台的晚会可以看,校方还特意准备了可以燃放整晚的焰火。

这里,将是学生整夜狂欢的地方,而作为学生会会长的简雨涵早早的来到,带领一些学生帮助香草园的工人准备晚会,黎风一如往常地陪在她的身边,李占亭与乐晴也是形影不离地忙碌着。

傍晚,晚会还没有开始,香草园里就已经聚集了很多的学生,打闹欢笑的声音不绝于耳,到处都充满了一种年轻的活力。

常青市长途车站。

坐在长途汽车站的休息椅上的江俊夕将一张前往临市的长途车票放在衣袋里,他穿着单薄的衣裳,面色带着憔悴的苍白,手臂被纱布简简单单地包扎着。

即便是这样,他的眼眸却还是有着从未有过的安静。

少顷。

他从身侧端起了一碗已经泡好的方便面大口地吃起来,热腾腾的泡面让他的面孔变得不在清晰,他喝了一口微烫的面汤,似乎泡面太辣了,他咳了起来,然而只有那么几声咳嗽,却让温热的眼泪哗地一下涌出了眼眶……流满他苍白的面孔……

这样悲凉的眼泪突然涌出来,完全的猝不及防。

坐在对面的旅客讶异地看着他。

江俊夕转过头去将眼泪擦干,再抬起头来刹那,他看到了汽车站旁边的公用电话,湿润的视线就此定住。

傍晚。

天边是淡淡的夕阳,带着冬日的凉意。

黎破晓披着厚厚的外套,坐在自家的梧桐树下,她的手里捏着那一本厚厚的《圣经》,一直沉默不言地坐着。

只是在这里,就可以听到香草园那一边不时传来的热闹欢呼,然而这一切,对于她来说,都仿佛是很遥远的事情。

黎妈妈从房子里走出来,她将一碗暖暖的鸡汤放在了梧桐树一旁的桌子上,再看看毫无反应的黎破晓,黎妈妈目光哀伤地转回到了屋子里去。

除却不远处传来的嬉笑声。

这片庭院,却安静的可以听到落在地上的梧桐树叶被风卷起的声响,黎破晓抬起头望着头顶上那一片天空,而石桌上的鸡汤,早已经凉却。

就是在这个时间。

铃——

在庭院最偏僻的角落,江爷爷的房子里,忽然传来一阵电话铃声,江爷爷并不在家,所以那铃声一直响着,也一直没有人接听。

于是。

梧桐树下的黎破晓转过头去,看向了铃声传来的方向。

喧闹的长途汽车站内。

在电话接通的刹那间,江俊夕张开口,那一声“爷爷——”还没有喊出声来,却硬生生地鲠在了胸口,眼泪从他的眼中落下。

然而。

就在他沉默流泪的这一瞬,在电话的那一端,却传来一个女孩子安静的声音,“你好,请问你是要找江爷爷吗?”

“……”江俊夕的身体猛然僵硬。

“……”电话那一端的黎破晓迟迟没有得到回应,她的声音再次传过来,“你先告诉我你是谁,等江爷爷回来……”

啪!

江俊夕猛地挂上了电话,然后整个人就好像是突然被抽离了全身的骨头,他颓然地弯着腰瘫软在地上,眼泪刹那间疯狂地涌满了整张面孔。

黎家的庭院里。

黎破晓呆呆地看着突然被挂断的电话,手中的电话传来嘟嘟的忙音,那个人居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就挂断了电话。

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很奇怪的感觉。

黎破晓慢慢地放下电话。

她转头走出江爷爷的屋子,然而,还没有走出几步,她忽然猛地转过身来,恍若梦醒一般地死死盯着那个电话,眼眸里的光芒疯狂地颤抖起来。

瞬间。

黎破晓扑到那个电话前,她的气息陡然变得紧张而又紊乱,苍白的手指哆嗦着查着来电显示键。

长途汽车站内。

但公共电话突然之间铃声大作的时候,正在公共电话周围经过的行人都不由自主地看过去,他们只看到一个不停作响的公共电话,和靠在电话旁不停流泪的少年。

那个少年瘦的像根草叶。

即便没有人接听,电话铃声却还在矢志不移地回响着,一遍遍地重拨,一遍遍地响起,一遍遍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江俊夕却僵硬地站立着,他的头无力地靠在电话的一侧,眼泪纷纷落下,手指紧紧地攥住,嘴唇里传出低不可闻的啜泣。

他本可以转头就走。

可是。

他却做不到!

他本可以不接这个电话,可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指,因为他已经漂流在外面太久太久的时间,他已经太累,他太想听听一个与他有关的声音,他太想接触那份可望而又不可及的温暖,他太孤独太孤独了……

只是想要听一听那个声音……

电话在他的耳边回响着,他颤抖着抬起头来,眼里盈满悲凉的泪水,那电话仿佛有千斤重,却还是被他一点点地拿了起来。

终于。

他听到了那一端传来的声音,那样坚定清晰的声音,他听到她对他说话,胸口一阵抽痛,滚烫的眼泪顺着苍白的面颊长划而下。

因为。

就电话那一端的女孩子在电话接通的一刹那,用平静温暖,甚至是含着几分笑意的声音告诉他。

“江俊夕,我在等你回家。”

那一刻。

在人来人往的长途汽车站内。

江俊夕紧紧地攥住手里的电话听筒,头无力地靠在电话机身上,全身都在竭力压抑地哆嗦着,他死死地咬住嘴唇,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电话里,黎破晓的声音带着他渴望已久的温暖,一点一滴地传到他的耳朵里。

“江俊夕,我们所有人都在等你回来呢,江爷爷每天都在温室里打理着你种植的那些盆栽,他说,如果盆栽枯萎了,你回来的时候会难过的。”

电话里,黎破晓的声音竟然是出奇的平静和温暖,就好像是对一个离家很久的孩子念叨着家里的事情,让他知道,家里的人都在思念和等待着他。

“还有你种的那些香雪兰就要开花了,你说香雪兰是秋天长叶,冬天开花,你应该快一点回来看看它们,如果你再不回来,我就把那些香雪兰全都拔掉,你是知道我脾气很大的,我真的会这样做的。”

她在电话里很认真地威胁他。

拼命流泪的江俊夕靠在电话机上,他听着她威胁的声音,竟在满眼的泪水中破涕一笑,然而,那一抹凄凉的笑容过后,他的眼泪却流的更加汹涌起来……

“我哥哥黎风因为你的事情被我爸爸狠狠的修理了一顿,他保证说,等你回来了要好好的补偿你,还有我妈妈,我因为到处找你都生病了,她很生气,说等你回来要好好的收拾你。”

“……”

“在你们班级里,你的桌椅一直都完好无损地保存着呢,老师没有安排人去坐你的位置,大家都在等着你回来,大家……大家为了你,学习了好多关于艾滋病的知识。”

“……”

“我攒了好多好多的糖果,各种味道的,就等你回来吃了,对了,我吃了几个芒果味道的,芒果味道的比草莓味道好吃一点呢,那以后你吃草莓的,我吃芒果的。”

“……”

电话里,黎破晓的声音,如闲话家常,她平静的声音让他感觉,他背负的所有沉重悲伤都不过是一片轻柔的羽毛,他心底所有的苍凉都会过去,他也有一个叫做家的地方,而她,正在等待着他回去。

曾经发生的一切痛苦事情都可以烟消云散。

她笑着对他说,最近所发生的一切开心或者是不开心的事情。

“我爸爸说,过春节的时候要做年糕给我们吃,因为明年就要升学考了,我爸爸希望我们两个人还有黎风都能考上好的学校,吃了年糕就会年年高。”电话里的黎破晓轻轻地叹了口气,“只可惜你啊,跑出去这么长的时间都不回来,快点回来啦,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呢,你今天晚上就要回来,记得吗?”

电话的另一端。

江俊夕死死地咬住嘴唇,因为破口而出的就是心痛的哭泣声。

她的声音还在他的耳边响起,似乎还微微地笑了一下,“江俊夕你真是一个傻瓜,你不回来的话,香雪兰都不会开花的,我就在梧桐树下等着你,相信你的勇气,相信我的勇气,你知道你一定会很坚强的走回来,我就一直等下去,你要给我好好记住,我会一直一直等下去。”

她似乎把话都说完了,却迟迟没有等到他的回应。

“江俊夕,我要挂电话了哦。”

“……”

“我真的挂电话了哦,你要记得快点回来,你要是敢不回来,等到被我抓到的时候,我会狠狠打你的。”

“……”

嘟……嘟……嘟………

在十二月的微冷傍晚。

在人来人往,到处都是陌生面孔的长途汽车站。

身穿单薄衣服的江俊夕,瘦弱苍白的江俊夕,他握着已经挂断的电话,用力地捏住酸涩的鼻子,无声地靠在那里,泪流不止……

而电话的另一端。

黎家的庭院里。

黎破晓怔怔地望着已经被自己挂断的电话,整个电话,从她眼里疯狂滚落的泪水浸痛了她的面颊,濡湿了她胸口的衣裳,眼前是湿润的白茫茫雾气,她咬牙坚持着,让他听完自己那平静温暖的声音……

现在,她再也撑不下去了。

“破晓,你怎么了?”

当寻找她的乐晴走进来的时候,乐晴震惊地看到黎破晓蜷缩在电话的一旁,她把头深深地埋到自己的手心里,就像一个脆弱的孩子一般痛哭着,悲伤欲绝的眼泪从她的手指缝间溢出,滴落……

那一夜。

哭泣过后黎破晓披着外套坐在梧桐树下,默默地看着庭院的大门处,而在那大门外,一条笔直的道路伸向了远远的地方。

黎破晓长久地望着那一个方向,她的手心里,轻轻地握着那个男孩木雕,她已经握着木雕很久很久了,握到手里小小的木雕温暖无比。

不远处的牧场里,有着喧哗热闹的声音,而这些声音,都是与黎破晓无关的,她只要听到一个声音,江俊夕回来的脚步声。

在她的身旁,乐晴一直陪着她,然后,李占亭和黎风走出来了,再然后,黎风回到牧场去,在简雨涵的面前说了几句话,简雨涵怔住,而在他们两个人身边的另外几名同学,也已经听到了他们说的话。

消息就是这样传出去的。

夜渐渐地深了,也更加的凉了。

当黎爸爸和黎妈妈拿着厚衣裳到庭院里给黎破晓的时候,他们发现,站在庭院里的,并不是只只是黎破晓一个人。

还有乐晴,李占亭,黎风,简雨涵和一群高三年级的学生,而在牧场的那一边,当热烈灿烂的焰火在空中绽放的时候,已经有更多的人闻知了消息……

黎破晓只是默默地坐着。

她面色平静地望着庭院大门外的那条道路,她呼出的气息在冷冷的空气中形成淡淡的白雾,她的手指冰凉,眼眸却清澈无比。

她告诉过他。

她在等他回家,并且会一直一直地等下去。

夜色深沉。

在一条长长的马路上,一辆开往临市的长途汽车忽然停下来,有个瘦弱的少年从车上走下来,长途汽车又重新开走了。

江俊夕沉默无言地站在马路上,路边的灯光昏暗昏暗,在这样一个清冷的夜里,除了马路旁边的野草之外,整条马路上就只剩下了江俊夕。

江俊夕很疲累地坐在了马路边上。

他的眼眸里闪动着孤寂落寞的光芒,轻轻地抿紧嘴唇,他微微地侧转头,无声地凝望着自己左边的方向,那是常青市的方向。

他的眼眸里凝着微弱的亮光。

冷冷的夜风从他如纸般苍白的面孔上吹过。

夜空中有着两三颗星。

江俊夕就这样坐着,手里慢慢地捻弄着一根枯草,似乎已经坐了很久很久的时间,而周围始终是一片凝重的夜色,整条马路都是静悄悄的,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枯草忽然从江俊夕的手指间掉落。

江俊夕从马路边上站了起来,他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边,那是常青市,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右边,那是临市。

江俊夕垂下眼眸去。

他转向了右边的马路,朝着临市走去,而在他的背后,常青市离他越来越远……

然而。

再走了几步之后。

江俊夕慢慢地停下了自己的脚步,他的脊背一点点僵直,手指攥紧成拳,苍白的面孔上流淌着静静的忧伤。

他转过头。

在漫无边际的夜色里,在冷冷的马路上,孤独一人的江俊夕像一个离家的孩子般无依地望着常青市的方向,他低下头,从自己的衣袋里,拿出一块小小的木雕,那是女孩木雕,很漂亮的女孩子,总是灿烂无比地对他微笑的女孩子。

轻轻地捏紧手里的木雕,他的身体冰冷疲惫,而凝结着温热泪水的眼眸里,充满了一片复杂深邃的伤痛……

破晓时分。

天就要亮了,微凉的雾气在静静地弥漫着,远远近近的景物都变得模模糊糊。

黎家的大庭院里,已经站满了学生,在他们的身后,那些留下来的家长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们,而黎爸爸和黎妈妈站在庭院一侧的台阶上,黎风和简雨涵,李占亭和乐晴一直都站在了黎破晓的身边。

整个庭院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黎破晓始终坐在梧桐树下。

她披着厚厚的衣裳,如水般清澈的双眸却定定地凝望着大门外那条笔直的道路,她在等待,平心静气地等待……

……

……

“江俊夕你真是一个傻瓜,你不回来的话,香雪兰都不会开花的,我就在梧桐树下等着你,相信你的勇气,相信我的勇气,你知道你一定会很坚强地走回来,我就一直等下去,你要给我好好记住,我会一直一直等下去。”

……

……

周围没有一点声音。

白色的雾气还在蔓延着,在隐隐约约的白雾里,那条长长的道路上,依然没有一个人影,但是站在庭院里的学生们却没有散去,即便是家长,也没有办法让他们离开。

黎爸爸走到了江爷爷的身边,将自己厚厚的外套披在了江爷爷的身上,江爷爷默默地擦干自己脸上冰凉的泪水。

天边是淡淡的青色,启明星的光芒渐渐地弱了下去。

庭院里。

黎破晓轻轻地呼吸着,乐晴担心地看了看大病初愈的黎破晓,她走上前来,低声说道:“破晓……”

黎破晓却忽然站了起来。

乐晴怔住。

在淡淡的晨曦中,黎破晓慢慢地走向了那庭院的大门,她的目光中凝着一抹奇异的光芒,就好像是听到了什么一般,她轻轻地,屏住呼吸走过去……

黎破晓站了庭院的大门前。

被白雾笼罩的天地里。

长长的道路上,重重的雾遮挡了人的视线,黎破晓默然地站立着,只是在眼底深处,那一抹温暖的光亮却越来越清晰。

纯白色雾中,有着急促而又稍微踉跄的脚步声传来……

站在庭院里的人都听到了那个脚步,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乐晴突然热泪盈眶,紧紧地攥住了李占亭的手。

黎破晓始终站在大门前。

她望着那一片被白雾笼罩的道路,直到那个瘦弱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她的眼瞳里,越来越近……

白雾渐渐散去……

远远的山路上,那个瘦弱的少年,已经很累很累了,却还在微微喘息着一步步艰难地朝着她走过来,帅气却苍白的面孔上一片沉默的坚持。

走了整夜的他还是不懈地向前挪着自己的脚步,一步一踉跄……

……

……

“即便看不见,你也可以选择倾听夕阳的声音,只要你充满勇气和坚持,即使有些事情我们可能会因为自己的原因而暂时做不到,但也却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让自己拥有力量等待奇迹的发生!”

“这就是聆夕。”

……

……

黎破晓缓缓地推开了庭院的门。

江俊夕在距离她几步外的地方喘息着站住,因为走了太多太多的路,他的额头上有着细细的汗珠,眼眸幽黑深邃。

他看到了站在庭院里的学生们,看到了那一双双善意的眼眸,看到了含泪的爷爷,看到了距离他几步之外的黎破晓。

他忽然有些紧张得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然而。

黎破晓却一直静静地凝视着他,她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仿佛是要把他辨认得清清楚楚,看他是不是曾经的那个江俊夕。

良久。

她柔软的嘴唇忽然扬起一抹温暖的弧度,目光澄澈安静如泉水,她微笑举起手里的男孩木雕,对离开好久终于回来的江俊夕轻声地说道:

“欢迎回家。”

江俊夕眼角濡湿。

黎破晓走到了江俊夕的面前,她看到了他疲累苍白的脸色,她的手伸出,却不轻不重地揪住了他的衣领,声音中带着一点点颤抖的赌气。

“笨蛋,你让我等这么久!”

江俊夕鼻子酸涩,他沙哑地开口,“对不起,全是我的错。”

“没关系,我愿意等你。”

就在那一声之后。

黎破在江俊夕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用力地拥抱住了江俊夕,将自己的面颊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胸前。

她拥抱了他。

江俊夕倏地睁大眼眸,他的身体在刹那间僵硬了。

冰冷的身体被瞬间的温暖所占据,将近几个月的出走的痛苦陡然化作胸口滚烫的感情,他竟然连一个拥抱都承载不住。

一切就仿佛是在梦中。

他们彼此紧握着对方的木雕像,在漫长的等待后相遇。

在那条有着微微薄雾的山路上,两旁还未落尽的梧桐树也随风沙沙作响,黎破晓拥着瘦弱的江俊夕,她听到了他胸口的心跳声。

怦怦怦……

这样真切的声音……

她无声地闭上眼睛,温热的眼泪浸透他胸口的衣裳,直透到他冰冷肌肤的纹理中去,暖和他本已经冰凉绝望的心。

“江俊夕,江俊夕……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很多年后——

当那一日守望在黎家庭院里的人们开始回想记忆中的片断时,才发现,原来一切浮光掠影的片断都可以压入记忆的最深层,然而,唯有那一瞬,那一份等待,那一次男孩与女孩的拥抱,却依然刻骨铭心。

因为那也许是,在寒冷的冬天里,最真切的一份温暖。

* *****

阳光明媚的上午。

常青市医院的走廊里,忙碌了整整一夜的楚林训从动物试验室走出来,在走向通往自己办公室的走廊时。

“楚医师。”

女孩子明亮的声音突然钻入他的耳朵里,楚林训微怔,他在转身的刹那间就看到了黎破晓一脸宛如晨曦般耀眼的笑容。

她活力四射,信心饱满,“楚医师,我答应你的事情,我做到了哦。”

黎破晓像一只雀跃的小鸟,她的手指向了走廊一旁的休息区,惊愕的楚林训循着她的方向看过去——

他的眼眸忽地亮起。

瘦弱却依然精神很好的江俊夕站在休息区的椅子前,他望着楚林训,礼貌地低头,声音中带着真诚的歉意。

“楚医师,对不起,这段时间让你为我担心了。”

楚林训的办公室内。

黎破晓留在了外面,楚林训和刚刚做完全身检查的江俊夕相对而坐,楚林训的目光在江俊夕明显瘦下来的面庞上扫过,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个医生特有的敏锐。

“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没什么变化。”

江俊夕的声音带着稍微的沙哑,他在刻意躲避着什么,“和平常一样,我准备接着喝你给我的中药,你今天……再给我开一点药吧。”

楚林训的目光在江俊夕微微肿起来的咽喉处停留了片刻。

他从办公桌前站起来,走到江俊夕的面前,看着江俊夕那轻松的笑容,楚林训的鼻子忽然有些发酸,他低声说道:

“把手臂伸出来给我看。”

江俊夕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无法面对楚林训认真的目光,只能默然地低下头,静静地说道:

“我真的很好。”

楚林训没有说话,他拿起了江俊夕的右手臂,然后将俊夕的衣袖挽上去,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一切正如他所料,江俊夕的手臂上已经开出现带状疱疹。

这是恶化的前兆。

楚林训放下了江俊夕的手臂。

江俊夕沉默地低头把衣袖挽下,遮挡自己难看丑陋的手臂,他静静地别过头,轻轻地抿住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我会马上联系宇南市帝垣医院的院长,把你送到那里的艾滋病研究临床基地去。”

向来都是雷厉风行的楚林训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了一叠资料交给江俊夕,“这些都是艾滋病研究基地的资料,你认真了解一下,做好去的准备。”

江俊夕默然地拿着那些资料。

那些凉凉的纸页上,写着关于艾滋病研究临床基地的全部信息,还有最新的药物和治疗方法,详尽的让人可以一眼看到艾滋病的可怕。

江俊夕微微苦笑。

良久,坐在办公桌前的江俊夕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楚林训,他看着站在窗前的楚林训,眼眸里出现一片湿润的忧伤。

“楚医师,我想要问你一个问题。”

楚林训看他。

冬日里的温暖阳光照进来。

面对着大窗的江俊夕,他的面孔有着雪花般冰冷的颜色,含泪的眼眸中一片水晶般晶莹剔透,瘦弱的身体让他看起来像个泡沫一般易碎。

“如果……到了临床基地……我是不是就不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江俊夕捏着那几页资料,恍若虚无一般地微笑着,“就像是泰国的天堂之家,收留那些快要死的人,我们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等死……我不想去那个地方……”

楚林训的身体无声地一震,他凝注着江俊夕,眼前的这个少年的平静却让他觉得自己有一种窒息般的挫败感。

阳光中。

“你告诉我……”

坐在椅子上的江俊夕宁静得仿佛不再呼吸,他认真地看着楚林训,苍白的笑容颤抖无力,微弱沙哑的声音一片艰难的哽咽。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医院的花园里。

来这里休息的黎破晓居然发现了一只已经化为白色的蒲公英花种子,她开心地一笑,弯腰摘下了蒲公英,将洁白的小绒球一般的蒲公英送到嘴边,用力的一吹,蒲公英种子便摇摇晃晃地飞向蔚蓝的天空。

如水晶般晶莹的光芒中。

透明纯白色的蒲公英种子漫天飞舞,犹如纯净无瑕的纯白色的天使。

“对不起,你是常青高中的学生?”

她的身边忽然传来男孩子的声音,黎破晓回头,看到了一个大约十五岁左右的男孩子站在自己的身边,男孩子的面孔出奇清秀,但脸色却是苍白,眼珠漆黑漆黑,目光投注在她的身上。

黎破晓微笑,“对啊,我是常青高中的学生。”

“太好了,我叫徐家乐,”清秀男生有点不好意思,“我一直都想考常青高中,成为常青高中的学生是我的梦想,到时候就能跟学姐你穿一样的制服了。”

“可是……你生病了?”黎破晓迟疑地看着他身上穿的病号服。

“跟同学踢足球的时候扭伤了脚。”徐家乐不好意思地笑笑,对黎破晓很是尊敬,“学姐你怎么会在医院里?也是身体不舒服吗?”

“我陪朋友来。”

黎破晓微笑,边说边指了指徐家乐的身后,“如果你真的那么想上常青高中,那你就要更殷勤的叫他学长哦。”

江俊夕走到了黎破晓的面前。

黎破晓背着手笑眯眯地看着江俊夕,“怎么样?楚医师有没有因为你这段时间的‘出逃’教训你?他说你的身体怎样?”

“一切都还好。”

江俊夕温和地笑笑,黎破晓注意到他的手里捏着的几页资料,她好奇地看过去,“这是什么啊?楚医师给你的?”

江俊夕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发硬,他居然一直都死死地卡着那几页资料,在黎破晓看过来的时候,他的心没来由的一慌。

“没……没什么。”

江俊夕慌忙将那几页纸塞到了一旁的垃圾箱里,黎破晓怔怔地看着被他扔掉的那几页资料,她疑惑地看着江俊夕,但是在他们的身边,徐家乐终于忍不住插到他们中间说话了。

“江俊夕学长好,我是想要考常青高中的徐家乐。”

江俊夕微带诧异地看向徐家乐,而徐家乐却将比肩站立的江俊夕和黎破晓看了一遍,眼里顿时充满了促狭的笑意。

“学长和学姐是情侣吧,看上去真是太般配了。”

“般配?”

一听这话,黎破晓的脸上立刻出现了调皮的笑容,“我们真的看上去很般配吗?”她兴奋地用手肘捅沉默下来的江俊夕。

“俊夕哥,听到没有?他说我们很像情侣呢。”

她太过兴奋的用手肘把江俊夕捅了个趔趄,“听到没有?听到没有?又开始不好意思了对不对?!”

“黎破晓!”

江俊夕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在站稳之后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闹了,而黎破晓却笑得更加开心了。

她就知道,只要一说到这个话题,腼腆的江俊夕就会脸红得像个番茄,而她就喜欢看江俊夕脸红的样子,跟一个小女孩一样。

黎破晓不说了,但开始一个劲地偷笑。

满面通红的江俊夕无奈地揉揉鼻子,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黎破晓,你是女生,脸皮怎么这么厚?”

黎破晓吐吐舌头,“你脸皮那么薄,那我也就只能脸皮厚了,不然,等俊夕哥对我表白的时候,我就变成老姑娘了。”

“我……我为什么要对你表白?!”

“因为你喜欢我啊,真是的,这还用问!”

当这样的争论大有愈演愈烈的时候,站在二人面前的徐家乐便认定了他们是情侣关系,为了停止他们的争吵,徐家乐更是热心的建议。

“俊夕学长,什么时候我们一起踢足球吧?我足球踢的特别好,是我们初三年级的队长呢。”

“这种事情等以后再约啦。”

黎破晓最先打断了他的提议,拉起江俊夕的手臂,眼眸明亮,“我和俊夕哥要回去了呢,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哦。”

徐家乐看着黎破晓拉起了江俊夕的手,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是,我明白了,还是约会比较重要啊。”

“对,对。”一语点中黎破晓的下怀,她快速点头的样子就像是鸡啄米,“徐家乐你这么聪明,一定可以考上常青高中的哦。”

黎破晓笑起来的样子灿烂如盛开的花。

江俊夕的面颊已经涨红,他有点恼羞有点无奈地从黎破晓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转头就走。

“俊夕哥,等我啦。”

黎破晓手臂一空,转头就看到江俊夕已经朝前走了,她慌忙跟上去,再跑了几步之后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跑回到垃圾桶前,伸手进去把江俊夕扔进去的那几页资料又重新拣了回来。

“你……”徐家乐吃惊地看着黎破晓一系列的举动。

“不要吵。”

黎破晓在急忙中还不忘做一个“嘘”的手势,将资料放在自己的包包里,转头去追已经走出去的江俊夕,拉住江俊夕的手,一脸小无赖的样子对他笑着。

江俊夕每次都会瞪她一眼,再抽回自己的手。

但每一次,笑眯眯的黎破晓都会锲而不舍地再次抓住他的手,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强迫他握住。

徐家乐看着他二人走远。

他们相携的身影在温暖的冬日阳光里分外醒目和美丽,十五岁的徐家乐揉揉头发,清朗的面孔上都是帅气的笑容。

“看起来,他们果然很般配呢。”

***** *****

傍晚。

黎家的温室花房内。

江俊夕照例在打理着那些花花草草,而黎破晓坐在一旁的桌子上看书,她时不时会抬起头来看江俊夕一眼,眼里闪动着淡淡的迟疑。

“我查了一下,从我们这里到宇南市,如果坐车的话,大概要两个小时左右。”

正在看书的黎破晓忽然笑着说了一句。

江俊夕手中的动作一顿,他的目光在刹那间黯然,长长的身影立在了花架前,如僵住般一动也不动。

黎破晓眼珠明亮,仿佛没有察觉到俊夕的黯然,“如果我想去看你,只要两个小时后就可以见到你,而且……就像是感冒之类的疾病一样,早一点接受治疗,就一定可以早一点好起来,那里的医院,总归常青市的医院要好很多很多。”

江俊夕转头,漆黑的眼眸里有着脆弱的固执,“黎破晓,你看过那些资料了?”

“嗯。”

黎破晓居然点头承认,她的脸上有着平静而又自然的神情,“我看过之后,感觉很开心,不,应该说,我觉得非常非常开心,因为我终于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治疗俊夕哥的病。”

“别说了,我不会去的。”江俊夕转回头来不看她。

他沉默了一下,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然后一言不发地拿起一旁的水壶,为那些摆在花架前的盆栽浇水,清凉的水浇在一片片花叶上,花叶变得更加鲜艳起来。

他在花架前忙忙碌碌。

“俊夕哥……”

黎破晓看着他的背影,声音温和起来,“为什么要抗拒去更大的医院呢?楚医师都给你安排好了,他是真的想要帮你,说不定在那个研究基地里,就会有攻克艾滋病的药物,也说不定在俊夕哥你与病魔抗争的时候,就会有人研发出艾滋病疫苗……”

水流哗哗地浇在了盆栽上。

江俊夕沉默地逐个给花浇水,甚至有些花已经浇透了水,他还是浇下去,漫溢的水花溅到他的衣服上,他的面孔上。

“俊夕哥。”

黎破晓合上课本,她不再对他嘻嘻哈哈,而是用很郑重很认真的态度对他说,“你去楚医生说的那个研究基地好不好?我不想让你拖延自己的病情,一旦……病情恶化了……”

江俊夕的手蓦地一抖。

水壶从他的手中掉落,摔在他的脚下,凉凉水顿时流了他满脚,黎破晓吃惊地从桌子后面站起来,瞪大眼睛。

“俊夕哥……”

江俊夕呆呆地站立在那一片水流中。

他的目光凝注在落到地上的水壶,有汩汩的流水从壶嘴中流淌出来,他的目光中,光亮逝去,只剩下一片静静地哀伤。

“破晓……有一件事,其实我一直都想告诉你……”

温暖的花房里,他缓缓地抬起头来望着黎破晓,微弱沙哑的声音中带着止不住地颤抖和怯懦。

“……我……怕死,我真的怕死。”

他的声音轻得可怕,仿佛一片羽毛般脆弱。

然而如此轻的声音却如重锤一般狠狠地砸在了黎破晓的心上,黎破晓的耳膜轰轰然,而在她的眼前,江俊夕那张年轻苍白的面孔,竟在刹那间不再清楚。

黎破晓的声音全部鲠在了喉间。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想要留在这里。”

江俊夕的视线静静地穿透了那片透明的玻璃窗,他的目光悠远而又哀伤,“在这里,至少在一个很短暂的时间内,我可以忘记我在生病,我甚至幻想……其实我和你们一样充满希望的活着,我还可以逃避……艾滋病给我带来的绝望阴影……这样的逃避,就好像在我闭上眼睛睡觉的时候,我可以想象自己是一个健康的人……”

“可是……”

江俊夕的眼眸一片透明,越来越多的哀伤如水般在他的眼底里缓缓地流动,“一旦去了那个地方,我就没有办法再做一个普通人,我更没有办法麻痹自己,我只能承认我患的是艾滋病,是绝症,我就要死了……”

江俊夕的喉咙忽然哽咽。

他低下头去,用手指擦掉眼角湿润的泪珠,拼命地咽下胸口翻涌的悲伤,然而再抬起头来,眼里却有着无法擦干的泪花。

黎破晓悲伤的视线却一眼扫到了他从衣袖里隐隐约约露出来的手臂。

她的眼眸蓦地瞠大。

“俊夕哥……”

黎破晓身体一震,几乎落下泪来,又急又痛地快步上前拉他的手臂“你的手臂上长了什么东西?这是什么……”

“这什么也不是。”

江俊夕却害怕一般地将她退开,他将自己的手臂放在了背后,躲避黎破晓的目光,“我没有事,我一点事都没有。”

“恶化了……”

黎破晓仓皇无奈地看着他,眸光伤痛,“已经恶化了对不对?所以楚医生才要求你去帝垣医院,所以他才说……”

“别说了,我绝对不会去。”

江俊夕退到了玻璃花房唯一一面墙前,他拒绝了黎破晓,默默地把头抵住了那冰冷的墙壁,眼眸里盈满了孩子般负气无奈的倔强。

“不管这是懦弱还是逃避,就算是只能活一年,或者是几个月,甚至是几天,我也想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着,我不要死在医院里。”

黎破晓的胸口一阵阵剧痛。

她静静地看着他,眼珠里透出深深的悲伤,整个玻璃花房里静寂无声,甚至可以清楚地听到呼吸的声音。

窗外,冬日的夕阳染红了半个天际。

“江俊夕,你明天可以回学校了。”

花房的门被人用力地推开,黎风冒冒失失地冲进来,脸上带着自得的笑意,洪亮的声音大得甚至可以引起回声。

“我们都跟校长争取过了,校长说只要其他班级的学生没有意见,家长会不投诉,你就可以……”

他滔滔不绝的声音忽然卡住。

因为即便是有心没肺的黎风,也终于察觉到了花房里的气氛,那样压抑沉默的气氛,让他脸上的得意瞬间变成了不解和疑惑。

“你们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他。

水壶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玻璃窗外的阳光带着些许冬日的寒意。

黎破晓望着江俊夕消瘦的背影,她轻轻地咬住嘴唇又松开,如同化石一般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 *

江俊夕在第二天回到了常青学园。

那一天还没有到早操的时间,常青学园的大部分学生却都集中到了操场上,李占亭站在一个摆放在校门口的桌子前,向每一个走入学校的人递送一份艾滋病知识普及传单。

简雨涵和乐晴站在树下,终于,她们看到了跟随在黎风身边的来到的江俊夕,两个女孩子顿时笑容灿烂地迎了上去。

“江俊夕同学,欢迎回学校。”

笑嘻嘻的乐晴最先开口,心情大好地朝着站在江俊夕和黎风身后的黎破晓挤眉弄眼,“我套用了破晓的台词哦,破晓,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她笑着看破晓。

黎破晓却无声地垂下长长的眼睫毛,没有说话。

这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反应让乐晴怔住,转眼之间自己准备的一肚子话就全都忘记了,而她身旁的简雨涵忙打开圆场。

“江俊夕同学,”美丽的简雨涵温和地笑着,“请跟我来,为了你的归校,我们特地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哦。”

在所有人都伴着江俊夕走向学校大礼堂的时候。

还没有从怔仲中缓冲过来的乐晴一把拉住了走在人群后面的黎风,“黎风,破晓到底怎么了?”

黎风耸肩,表示自己也很不解,“我也不知道,从昨天开始,她就没有和江俊夕再说一句话了。”

什么?!

从昨天开始,黎破晓就没有和俊夕说过话?!

乐晴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她更加的惊讶起来,无法想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常青高中的礼堂内。

高三年级的学生都集中在这里,而江俊夕被简雨涵等人推到了礼台上的一个投票箱前,投票箱正对面的黑板两端,分别写着两个词——留下,离开。

再写着留下的那一侧,划满了清晰的“正”字。

而在写着离开的那一侧下面,空****的一个字都没有。

江俊夕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缓缓地低下头去,胸口一阵阵温热。

“这是我们昨天发起的高三年级大投票,投票的题目就是——你想让江俊夕留下还是离开?结果是,所有的高三年级学生都愿意让你留下。”

学生会长简雨涵微笑着为他解答,“虽然我们还不能让整个学校的人都接受你,但是我们这些朋友都想让你留下来,而且家长会那边如果有投诉,还有我们这些同学在为你顶着,你总该相信我们。”

简雨涵把手指向了站在礼台下的那群高三年级的同学。

江俊夕转过头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双双善意的眼睛,微笑的嘴角,那些,都是即便不熟悉,却还是与他相伴三年的高三学生。

“江俊夕——”

站在乐晴身边的李占亭爽朗地一笑,“虽然你平日里不言不语好像很冷僻的样子,但是当我们知道你拒绝和我们接近是想要保护我们的时候,我们这些人,又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孤独的离开。”

“对的。”乐晴拼命地点头,“我们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你可以留下来,但是不要当我的情敌哦。”

黎风直截了当的表白让站在礼台下的高三年级学生哗然大笑,就连江俊夕也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简雨涵的面孔一红,眼里却出现明亮的笑意。

“对了,还有破晓。”

乐晴想起了一直都沉默的破晓,她转过身去寻找站在台下的破晓,“整个高三年组都投票了呢,却独独不可以缺了破晓,你可是江俊夕力量的源泉。”

黎破晓被乐晴推到了礼台上,黎风把粉笔塞到了破晓的手里。

乐晴心无城府地笑起来,“快点再去补上一笔,这样,我们三年级的把江俊夕留下大投票活动就圆满了。”

那一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黎破晓的身上,每一双眼睛里都含着期待的笑意。

黎破晓握紧手里的粉笔。

江俊夕站在她的对面,他望着她,她的肌肤白皙晶莹,乌黑的长睫毛下,那一双如清潭般的眼眸蕴藏着他怎么看也看不清的东西。

黎破晓从他的面前走过,走到了那面黑板前。

接着。

江俊夕听到了一阵惊讶的抽气声,而站在江俊夕身边的乐晴甚至震惊的都失声叫了出来。

“破晓,你弄错方向了。”

江俊夕转过头。

黎破晓站在黑板前,她抬起头,然后在黑板上写着离开那一侧的下面,用粉笔认认真真地划下了一笔。

江俊夕的目光唰地黯然下去。

整个礼堂,在刹那间鸦雀无声。

谁也没有想到,本应该最支持江俊夕留下来的黎破晓居然选择让江俊夕离开,而黎风等人更是呆呆地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俊夕哥……”

黎破晓放下手中的粉笔,她站在黑板前,静静地凝注着江俊夕,她的目光带着一抹凝重的痛楚,轻声说道:

“就请你,答应我这一次,你去研究基地,好不好?”

礼堂内。

简雨涵拉了拉乐晴的手,但是乐晴对着她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所有人的眼眸里都透出一抹浑然不解,因为那是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谜题。

“难道……”江俊夕的嘴唇轻颤,消瘦却依然清秀的面孔上,一片屏息的苍白,“你一定要这样逼我?你一定要……”

“我要你活下去。”

湿润的眼泪在黎破晓的眼眸里闪烁着,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仿佛这样就可以硬生生地直望到他的心底里去。

“即便是一个很痛苦很艰难的过程,即便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和艰辛,即便是这样,江俊夕你也必须要活着,我才不管你有多难过,更不管你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我就要你活着,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管。”

她一遍遍地重复着那个字眼。

江俊夕的心底一阵阵疼痛,他如石膏一般僵在那里定定地望着她,系在她头发上的红丝带如火焰一般闪耀在他的眼里,闪耀在他的心里。

“你说如果能够过正常人的生活,哪怕你只能活一年,几个月,几天你都愿意,可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你这样做。”

“……为什么?”

“因为那对我来说太残酷,因为我想有更多的时间和俊夕在一起,因为我要的不只是几天,几个月,一年,我要的是十年二十年,我要的是更长久的时间,我想要一辈子都和俊夕哥在一起。”

“那是我根本办不到的事情……”他的声音忽地带着脆弱的急促。

“你可以!”

眼泪瞬间从黎破晓的眸中掉落,打湿了她乌黑的眼睫毛,“你还没有努力过,还没有为自己抗争过,你凭什么说自己办不到?!就当是为了我,为了自私的黎破晓,为了让所有关心的人不伤心。”

“……”

“江俊夕,不止你一个人害怕死亡,我也害怕,我也害怕俊夕哥突然离开我,我不想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不想放弃希望,哪怕是最后一分希望,如果……如果你死了我会很伤心很伤心,我会难过死的……”

江俊夕慢慢地握紧自己的手,每一下呼吸都让心脏一阵阵抽痛。

黎破晓默默地凝注着江俊夕,她清澈的眼眸含着清亮的泪珠,却有着一种深沉的坚韧,宛如那些在突破云层的一米阳光。

“我不要你死,江俊夕。”

心痛如沸。

僵硬如石的江俊夕忽然别过头去,他的面容愈加的苍白无力,紧紧地闭上眼睛,痛楚的眼泪哗哗地落下来……

冬日的阳光依然温暖。

空气一下子静得出奇,仿佛一瞬息间,什么都已经改变了。

有高大梧桐树的枝叶通过礼堂的窗户延伸进来,随着风轻轻地摇摆着,那一阵沙沙的声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重复着。

站在礼堂里的人,都怔怔地看着他们两个人。

瘦弱的身体在寂静的礼堂里轻轻地摇晃。

良久。

江俊夕眸光黯然,声音有着一种沙哑的脆弱:“你有没有想过,即使我接受治疗,我也许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我想过。”

“那你为什么还……”

“接受治疗,还有一丝机会,可是放弃治疗,却只能等死。”

黎破晓的心底一片滚热的疼痛,她轻声说道:“也许,在俊夕你为自己生命抗争努力的时候,就会有克制艾滋病的特效药或者是疫苗出现了,那个时候,俊夕哥就可以活下来,作为一个健康的人活下来。”

江俊夕的面容雪白,“我还有那样的机会?”

“如果你现在放弃了,你就绝对没有这样的机会,可是……如果你坚持,即便命运惨痛无奈……只要是还活着,我们总有机会,总有希望……”

她抬头看着他宁静苍白的样子,她把自己的手先放在自己的心口上,然后含着眼泪对他轻柔温暖地微笑。

“俊夕哥,我会一直陪着你,陪着你坚持下去,陪着你一起等待奇迹,因为有一句话,我其实很早以前就想告诉你,很早以前……就想让你知道……”

她把手从自己的胸口移开,然后慢慢地放在了江俊夕的胸口。

白皙的小手贴合在他的心口,黎破晓的目光真诚宛如洒满阳光的海面,那样深邃的感情从她的眼底里泛了上来。

“我喜欢你,江俊夕。”

礼堂内响起一阵震惊的抽气声。

那些看着他们的同学都听到了黎破晓的表白,他们先是吃惊,然而在惊讶过后,他们的眼眸里却不约而同地出现了感动的清光。

那仿佛是天籁般温暖的告白。

江俊夕的喉咙一阵阵哽咽,他的眸光颤了颤,有一种滚烫的感情就要突破他的胸腔,在他的心理左右激**,竟然让他激动地疼痛起来。

心跳仿佛就要停止了。

江俊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忍住眼眸里那一片湿润的泪水,停留在身体一侧的手慢慢地抬起,然后覆上了压在自己胸口的那只小手,他静静地用自己的手包容了她的手。

黎破晓破涕为笑。

在冬日的阳光中。

紧紧交握的两只手,却仿佛是充满了神奇的力量,总可以带给他不可思议的温暖,总可以让他感觉到一种坚强的力量。

希望无处不在。

正如在冬日里绽放的香雪兰,只要坚持下去,即便是在严酷的寒冬,你也可以看到那一片迎雪初绽的洁白花朵。

晓语: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我和俊夕的未来会是如何,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但我终于可以相信,我拥有足够的勇气和他一起承受苦难,也许这就是无畏的年少轻狂,我却已经决定要做那个人,那个在他痛苦难过的时候,可以与他分担,给他坚强力量的那个人……